“既然她嫌這宮裏住得不痛快,那朕便另外給她找個地兒罷。”顧禎食指抵著額頭,唇邊掛著抹冷笑,“大角觀,還是玉法寺?吳茂,你替朕選一個罷。”


    大角觀就在紫微宮西南角,是先帝當年沉迷佛道時,建來煉丹的地方,而玉法寺也是皇家寺院,卻是在北邙山上,頗為偏僻清幽。


    覷著皇帝的麵色,吳茂想著陛下此番恨極了何太妃,沉思片刻後,便大著膽子道:“那玉法寺清淨,又十分漂亮,奴婢以為,定能洗去太妃一身罪孽。”


    然顧禎卻笑了笑,自顧自道:“朕覺得還是大角觀好些,父皇清修過的地方,她也能在那兒,替父皇祈福一番。再有她的太妃封號,也一並革去罷,既入了道門,還留這些個虛名作甚。”


    他說得隨意,吳茂卻總覺得有些不大妙,硬著頭皮又問:“那七皇子呢?”


    “隨她一道去。父皇向來喜黃老,因朕厭惡佛道多有苛責之語,便叫他去繼承父皇衣缽罷。”顧禎淡然笑著,聲音頗有些雲淡風輕的意味。


    吳茂這便明白過來,陛下是連七皇子也不打算放過。


    也是因著七皇子,陛下不想留下個苛待兄弟的名聲,這才叫何太妃留在了宮中大角觀。


    將那呈來消息粗粗翻看過後,顧禎有些興致缺缺,閉目曲起一條腿,手擱置在膝上輕輕點著,問:“還有嗎?”


    吳茂又道:“何姑娘那日在椒房殿外眩暈過去,是裝的。”


    “嗯?”顧禎挑了挑眉稍,似是對此毫不意外,凝著博山爐升騰而起的嫋嫋雲霧,隨口道,“既如此,朕料想何姑娘也是個有孝心的,那她就去陪她姑母罷。”


    人到底是他母後領進宮的,那日罰著跪了半日後,暫未有繼續追究的打算。誰成想,竟是裝暈,蓄意敗壞懿懿的名聲。


    這番做派,叫他無法容忍。


    吳茂低聲將何尋菱的事兒交代完了,又呈出最後一張紙:“奴婢剛審過長公主的婢女,這是那婢女招的東西。”


    顧禎伸手接了過來,視線甫一放上去,眉心便不受控製的跳了跳,眉眼亦是在瞬間壓了下來。


    “何二姑娘會奉承人,對公主多有討好之意,因此公主也與那何二姑娘關係最好。公主私底下說過幾回,言皇後娘娘不討陛下喜歡,不如何二姑娘溫柔大方、性子沉穩。”


    “公主私下說過,何二姑娘被太後娘娘進了宮,哪還會有皇後娘娘的位置。且何二姑娘又是陛下表妹,和陛下再合適不過,若非當年大長公主力薦皇後娘娘,何二姑娘才是最好的太子妃人選。皇後娘娘惹了陛下厭煩,且又沒子嗣傍身,用不了多久就會被廢了。”


    “這是臨川說的?”顧禎淡聲問。


    他麵色毫無任何變化,神色也一如往常,然掌心裏卻悄然洇出了一層冷汗,周身像是被烈火燒灼過,捏著那紙頁的手發顫,提不起半絲氣力。


    “那宮女說,這些話有公主私下說的,也有不經意同旁人提起的。”


    顧禎麵色冷然,耳鳴聲再度響起,攪得他不得安寧。


    “她可……真是朕的好妹妹啊。”


    難怪、難怪懿懿後來會絕望,難怪她怎麽也不肯信他的話,難怪她怎也不肯放下心中芥蒂。


    那些話,字字句句,不像是聽入耳中,倒像是化作一枚枚鐵釘,被牢牢地釘在了心尖上,每一錘下去,都是錐心的疼,那尖銳的鐵釘慢慢往心髒深處鑽,一絲絲的鮮血滲出來,淌了一地。


    原來,不是那回她替趙辰求情的事。


    是,也不全是。


    這幾年的點點滴滴,最終匯聚成海,而他那日的冷聲斥責,便是最後一滴水,化作驚濤駭浪向她拍打而去。


    而他,卻還在怪她愛生氣、愛鬧、愛使性子。


    顧禎從未像今日這般,隻覺有一團火在心頭燒灼著,叫他生出焚毀一切的欲望。


    他捏著憑幾扶手,根根青筋繃出,緩了好半晌,方道:“找幾個人教她規矩,對了……崔家和趙家退親的事,其中可有她的手筆?”


    “具體事由奴婢不知,不過長公主似乎沒有參與其中。”吳茂搖了搖頭,猶豫過一瞬以後,又道,“隻是長公主這些日子,似乎和崔家姑娘關係不錯,倆人時有來往。”


    顧禎在扶手上輕點了幾下,沉吟道:“將她領去玉法寺清修些日子。”


    想起懿懿所受的那些委屈,顧禎便覺有一股怒意從周身蔓延開,聲音便徹底的冷了:“這麽愛插手朕家事,那朕也來管管她的,將她的食邑都削了罷,等她什麽時候改好了,朕再酌情給她恢複。”


    吳茂猛地一驚,身子晃了晃,差點兒栽到地上去。


    便是汝南大長公主那般令陛下厭煩,也隻是削減大半食邑,沒全削了啊。本朝被剝了食邑的公主,迄今算下來,除卻被賜死的那些個,再無旁人了。


    今日,能算是陛下這些年罕見的動怒,以至於下了這樣重的懲處。


    “去罷。”顧禎揮了揮手,令吳茂退下。


    殿中重新恢複寂靜以後,他抬手覆麵,靠在榻上,突的笑了起來。


    笑著笑著,眼眶忽而一酸,身子有了些微的顫意。


    兩年多了,明明有那麽多機會,明明有那麽多可能,他到現在才明白自個的心意,才恍惚間發覺,自個喜歡上了皇後。


    才堪堪想起來,要替她撐腰。


    可她受了那麽多欺負,又豈是他一句,往後會替她撐腰,便能解決的?


    從前,他怎能……他怎能那樣待她。


    在榻上靠了半晌,顧禎忽而起身往外走去。


    他步子微有些踉蹌,侍從忙問道:“陛下往何處去?”


    顧禎沒有說話。


    他心裏頭隻有一個念頭,那就是去椒房殿見她,他想見見她。想要告訴她自己錯了,想她能夠再回頭看看自己。


    顧禎神色恍惚,指尖嵌入肉中,鑽心的疼。


    他想她了。


    想她的笑靨、她的輕聲細語、她害羞低頭時的眉眼、她做的朝食、點心。


    還想那個,以前滿心滿眼都是他的人。


    -----


    趙懿懿將六尚悉數懲處,隻留了幾個在原位,其餘的悉數被貶斥為尋常宮人。


    從那日顧禎點撥她宮務以後,她便想要處置這一批人了,昨日勞酒,便是一個絕佳的機會。


    “阿姐。”趙端端越想越氣,憤憤道,“這些女官也太過分了些,這般不將阿姐放在眼中,早就該狠狠處置她們了。”


    趙懿懿無奈而笑,伸手捏了捏她的鼻子:“好了,你怎的比我還氣呢?”


    趙端端哼哼了兩聲:“我就是氣不過嘛,誰叫她們這麽壞,真是的。”


    天色愈發黯淡,趙懿懿寫了幾幅字以後便失了興致,擱筆洗漱,卷著被衾入睡。


    顧禎坐在榻邊,隔著帳幔,凝著她纖弱的身影看了許久,幾度伸手,卻又收了回去。


    他唇邊攜著絲苦笑,雙拳緊握著放在膝上,身子微微緊繃著,心口處殘餘的鐵釘上,絲絲往外淌血。


    看看吧,看看就好了。


    她肯定不想見著自己的,那便不要,再讓她煩心了。


    如此想著,他到底再未有旁的舉動,隻是怔怔地看著她。


    直至夜間,忽而有一道柔軟地聲音問:“陛下過來,是想來尋妾身問罪的嗎?”


    心中微有澀然,顧禎知曉她說的是今日她貶斥女官的事,輕輕搖了搖頭,道:“懿懿,朕隻是過來看看你,沒有別的意思。”


    趙懿懿撐著榻沿起身,溫聲道:“陛下既然看過了,那便走罷。”


    顧禎喉頭有些幹澀,輕輕攥著她的衣袖,放緩了聲音問:“懿懿,朕就看看你,朕不做旁的事,隻是想在這兒看看你好不好?”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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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0章 他錯了


    春夜綿長, 鳥鳴嚶啾,早在皇帝進來之初,趙懿懿便有所覺察。


    她睡得有些迷迷糊糊的,原本以為進來的人是雲竹, 然等她睜了惺忪的睡眼, 才發覺是皇帝。原以為他過不了多久便會走, 閉眼忍耐過半晌,卻不見他有絲毫動靜。


    “陛下若不是來尋我問罪,那是來做什麽的?”趙懿懿斜靠著床頭隱囊, 隔著那一層鮫紗帳,笑意盈盈地看他。


    美人在側, 周身縈繞著如蘭似麝的幽香,顧禎心跳也隨之加速些許。


    他欲掀開帳幔,旋即, 卻被按住了手。


    趙懿懿偏頭看著他, 含睇凝笑:“陛下?”


    顧禎心頭劃過一絲苦澀,低聲道:“懿懿, 在你心中,朕便是……這般無情麽?”


    耳畔傳來一聲輕笑,那帳中美人側首凝著他,唇角亦是凝上了幾分笑,聲音輕緩若月下流雲:“嗯?不是嗎?”


    她隨即收了麵上的笑,稍稍整了整神色,恭聲道:“那是妾身的過錯,誤會了陛下, 還望陛下莫怪。”


    字字句句, 皆摻雜了那帶著諷意的語調, 化作一道道利刃,狠狠紮進他心口處。


    “懿懿……”顧禎麵色變了變,呼吸時短時長,斷斷續續的,一張俊美無儔的麵容,此刻竟染上了些許哀色。


    他似是有些頹喪地垂了頭,輕聲道:“朕過來,隻是想看看你,沒有旁的意思。”


    趙懿懿卻有些訝異。


    她今日大肆整頓宮官,此事必然鬧得闔宮皆知,無論是萬春殿或是紫宸殿,哪怕沒有專門去打聽,也必然有所耳聞。


    按常理,他該要過來,訓斥她胡鬧才是,又怎會……


    轉眸睇向那劍眉鳳目的男人,趙懿懿眼中情緒微有複雜,手中不自覺攥上了錦被中的春鳥紋鎏金香囊,將那一個小小香囊握在手心裏,漸漸使上了幾分氣力。


    “懿懿,朕沒有想責罰你,更沒有找你問罪的意思。”顧禎扯著唇角笑了笑,那笑怎麽瞧怎麽難看,“宮官對你不敬,背著你私自行事,本就該罰。僅是革職,實在是輕了些。”


    趙懿懿以手支頤,歪著腦袋看他:“那依陛下所見呢?”


    顧禎道:“以下犯上、欺上瞞下、言語頂撞,自是該施以杖刑,再發配行宮。”


    “原是如此。”趙懿懿似是恍然大悟般點了點頭,溫聲道,“陛下既有此言,那妾身便照著吩咐辦了?”


    顧禎自是聽出來,她這是要以他做筏子了,卻並未著惱,心頭的傷處反倒舒緩些許,不由輕笑一聲:“嗯,你想如何處置都行。”


    趙懿懿搖了搖頭:“這可不行,妾身才剛得了個惡毒的名聲,若是再於此事上罰重了,難免有苛待宮侍的嫌疑。倘若那起居郎再給記上一筆,那傳到後世,妾身豈非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她眼眸含笑,聲音也滿是輕快,似是半點兒也不放在心上,甚至說這話時的語氣也是帶笑的。


    然顧禎卻笑不出來。


    他知那惡毒名聲指的是什麽。


    是那日何尋菱在椒房殿外的一跪,雖不至於傳得滿城風雨,私底下也隱隱傳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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