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眸思索片刻,趙懿懿終是折了回來。


    顧禎著人取了圍棋,親自擺了,溫聲道:“正值雨夜,與朕下一局罷。”


    趙懿懿的棋藝一如既往的糟,便是端端學了段時日,也不大想跟她玩了。隻因一旦跟她玩,就必然要讓子才行。


    她心知自個在這上麵恐怕沒什麽造化,很是識趣的搖了搖頭,輕聲道:“妾身棋藝不精,陛下就莫要為難了。”


    顧禎卻隻是笑了笑,半垂著頭坐在那,手背上青筋凸浮。


    雨夜時分,確實有些無聊,趙懿懿腦袋有些昏沉沉的,想了想,便執起了身側棋簍中的黑子。


    棋局不過片刻,她便占據了上風。


    趙懿懿哪兒看不出來,顧禎這是在讓她,因此便有些不滿地蹙了眉:“陛下好好下不行麽?”


    又要下,又不肯好好下,想著想著,她心頭就有些煩了起來。


    顧禎卻是笑了,緩緩點了下頭:“嗯,是朕的錯。”漫不經心的落下一子,他卻是驟然想起了從前。


    從前的懿懿,也總是要與他下棋,卻屢屢輸,輸得慘不忍睹。


    他自然是嫌她棋藝太過差的,然那時的懿懿卻說:“陛下就不能讓讓我?”


    那時他不懂,懿懿哪兒是要與他下棋,不過是想借此與他說說話罷了。


    隻可惜,曾經不懂的事,如今動了,卻又沒了用處。


    凝著她酡色的麵頰,顧禎溫聲道:“這局你贏了,再來一局罷。”


    趙懿懿將黑子都扒拉進了棋簍子裏,依他所言,重新開始一盤新的棋局。隻是這一回,她卻被逼得節節敗退,再無半點兒還擊的餘地。


    如此,她又不高興了。


    任誰也受不了輸成這個樣子,她本就不是那越挫越勇的人,輸得狠了之後,便隻想找個地方躲起來再說。因此,她看了這棋局隻覺得煩躁,便幹脆投子認輸:“妾身輸了,不下了。”


    顧禎眼中閃過些許無奈,輕聲道:“再下一局罷?朕這回收斂著些,嗯?”


    他聲音輕柔,言辭懇切,趙懿懿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沉思片刻,到底選擇再信他一回。


    又是一盤新局,趙懿懿仍執黑子,顧禎執白子。


    兩方勢力在棋盤上膠著,竟是半晌難分勝負。


    可一想到這般的勝負難分,是他讓著自己的結果,趙懿懿還是不高興。隨著殿外又一道雷聲響起,雨勢仍未減弱,她便將手中棋子扔回棋簍中,淡聲道:“時辰不早了,妾身有些困了。”


    洗漱過後,她將將轉過身,卻發覺浴房裏頭竟擺著一疊整整齊齊的衣物,鬆綠的一套衣裙,是她喜歡的顏色。


    趙懿懿換了那身寢衣出來,由著侍從引至內殿時,環顧一圈,才後知後覺的想著,這應當是他的寢殿。


    這是她第一回 來千秋殿。


    隔著屏風,顧禎輕聲道:“朕知你不想見著朕,你在這兒休憩,朕在外間睡就好。”頓了頓,他又道,“倘若有什麽事,你便喚朕就好。”


    緩緩眨動了幾下眼,趙懿懿道:“好。”


    躺在榻上,在熏香之中,被衾似是還夾雜著些許皂角的清香,且那被衾又是纏枝蓮的紋樣,似是新換過的。


    趙懿懿神色微有些怔,聽著窗外不絕於耳的雨聲,緩緩轉過身子,陷入了那層薄被裏頭。


    本來早已入了夏,連衣衫都該穿紗衫了,然這一場雨落下來,倒像是生生入了秋一般,天氣整個都涼了下來。


    榻上的被衾,倒顯得不夠用了。


    顧禎精力旺盛,火氣也足,便是冬日穿單衣也不覺得冷。然躺在外間矮榻上時,仍覺得有絲絲縷縷的寒氣往身上鑽。


    他起身朝裏走去。


    榻上之人緊閉著雙眸,手中攥著那被衾,將身子緊緊裹成了一小團,不留一絲縫隙,仿若她前段時日養的蠶一樣。


    瞧著就覺得冷。


    顧禎上前探了探趙懿懿的指尖,一片冰涼順著指尖傳了上來。


    “冷也不知道說。”顧禎咬著牙輕斥了聲,到底拿了靠裏側的一床薄被,攤開過後,動作輕柔地蓋在了她身上,又順帶掖了掖被角。


    他從未做過這樣的事,這一遭極其生疏,便是連指尖也是顫著的。


    掖被角時,更是無從下手,手忙腳亂了好一通,才堪堪將那被角給理了個整齊。


    立在榻邊看了片刻,見她未有醒轉的跡象,且緊蹙的眉頭也漸漸平複,顧禎才鬆了口氣,轉身離去。


    -----


    晨起,顧禎照舊召見政事堂諸人,商議長安運糧之事。


    柔然戰事已然告一段落,如今正值柔然要與大楚議和的階段。


    鄭中書令道:“陛下,柔然此番雖主動提出稱臣,然臣以為,柔然狼子野心,並非好相與之輩,其野心不可忽視。誰知這番稱臣,包藏著什麽禍心。”


    自太|祖殺柔然可汗立威始,柔然已在大楚威壓下苟延殘喘了近百年,向來是挨了打就記一段時日的教訓,稍稍放鬆片刻,便又故態複萌,不斷地伸手想要試探大楚新任帝王的底線。


    沒有一任不下重手的。


    許是這一任柔然可汗,是個能屈能伸的,竟主動提出議和,且要同大楚稱臣,還提出送子入大楚學習□□上國禮儀。


    說是學習禮儀,說到底,不過是未質罷了。


    令一重臣頷首道:“鄭相所言甚是,臣也以為柔然此番絕非好意。那蠕蠕將長子送來學了我大楚的東西,等回去了,可不就能用這些東西來對付大楚。”


    一眾人紛紛頷首應是,卻有人反對道:“柔然既要議和,奉我大楚為主,何必拒絕。也好叫周圍那些小國看看,依附大楚的好處。”


    顧禎輕點著桌案,淡聲道:“要柔然臣服,實則沒什麽用處。”眾人都盯著他,卻聽他話鋒一轉,又道,“隻是已然打了一段時日,倒是該有個喘息的機會,便暫且休戰,準了那柔然稱臣。他長子入京也可,隻是一來京中,便將他拘在鴻臚寺中,禁止見外人。”


    那柔然送質子入京,或許有學禮的心思、或許有做質子的心思,定然,也有做細作的想法,或是與大楚高官聯絡賄賂,為將來謀路。


    顧禎自是不會允許這種事發生。


    片刻後,又有一人笑道:“議起此事,臣倒是忘了說,那蠕蠕還說,要將幾個女兒也跟著一道送過來,想來與那太子一樣,也已經在路上了。”


    顧禎卻蹙了蹙眉,淡聲道:“此事,是他自己定的,還是何人與他說起的?”


    “是他自個提出的。”


    顧禎淡聲道:“讓他送回去。”


    眾人皆是一愣,旋即又明白過來,聯姻一道,無論是男是女,於□□上國來說,都是不得已才會為之。


    看了眼更漏,顧禎沉聲道:“與柔然議和具體事宜,便勞煩諸卿接著商議了,於三日內給朕一個總的結果即可。”


    眾人退了下去,吳茂疾步入內,恭聲道:“陛下,洛陽那邊傳來的消息。”


    顧禎接過,迅速看了一遍,輕輕蹙了下眉頭:“你可仔細問過宋媼,臨川出生時,身上確實有這些?”


    臨川身上的胎記,他一直是知道的,也聽母後提起過數回,說臨川身上這胎記與那紅痣緊相挨著,就說明她定然是個有福氣的。


    他雖對此不以為然,卻還是記了個清楚。


    吳茂頷首道:“那信件是奴婢親手起草,細細問過宋媼了。宋媼也回了奴婢,長公主出生時,胳膊上確實有一塊月牙胎記,那胎記旁還有一粒紅痣。此事,太後娘娘身邊的幾個老人,都是清楚的。隻是後來長公主年歲漸長,這些痕跡就漸漸消退了。”


    顧禎捏了捏眉心,淡聲道:“既如此,怎麽從未聽人稟報過?”


    “宋媼一早就回家去了,宮中眾人隻以為是隨著公主大了,那胎記就消退了。”吳茂半垂著眼回道,“宋媼臉上曾有一顆痣,專程找人祛過,才對此稍有了解,此番回來見著公主身上沒這痕跡,便心中生疑。”


    凝著外邊天色,顧禎心下微沉,捏著那扶手,沉聲道:“先去找找臨川幼時,身邊伺候的舊人,至於母後那邊……”他頓了頓,道,“先別驚動了。”


    太後拿臨川當命根子,他雖與太後關係尋常,卻也不至於看著母親去死。


    何況臨川這回事,真假還是兩說,在未確定以前,他不想叫任何人知曉,免得走漏了風聲,被旁人知曉了。


    吳茂應了是,又道:“陛下,薑郎君候在外邊了,是為著長安運糧的事而來,說是與那陸郎君一道,已然商議出了個大致的方案,陛下可要傳召?”


    為此事,朝中上下籌劃了許久,顧禎自是也等了許久,聞言頷首道:“讓他進來。”


    薑嘉言拿著幾張紙進來,甫一入內,便朝著顧禎笑道:“陛下,聽聞那蠕蠕要將公主獻與陛下,陛下拒絕了?剛才承安還與臣說,他曾見過那蠕蠕公主一麵,生得甚是好看呢。”


    話音未落,卻有一紅裙美人自屏風後轉出,她身著一條絳色百迭裙,裙上的紅梅紋樣隨著她的走動而若隱若現,煞是好看。


    瞧見殿中沒什麽人,她才緩步走出屏風。


    見著那人以後,顧禎卻是霎時間慌了神,也不知她究竟聽著了多少,便猛地轉過頭瞪了薑嘉言一眼,上前拉過趙懿懿的手,溫聲道:“別聽他瞎說。”


    趙懿懿眨了眨眼,有些疑惑地問:“陛下說什麽?”轉瞬她卻又拋開此事,輕聲問道:“陛下可看見妾身的玉佩了,瞧著雨勢漸弱,妾身打算回相思殿去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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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3章 撞見


    那雙清潤的杏眸中, 盛著從檻外灑進來的輝光。


    一雙明亮的瞳仁,仿佛有星子不斷閃爍著。


    顧禎怔了怔,心下又是一緊,也不知她究竟聽沒聽見, 下意識放低了聲音哄:“沒什麽, 別聽他說那些有的沒的。可是要找玉佩?朕讓吳茂去幫你看看, 朕依稀記著你擱置在榻邊桌案上,是不是掉下去了。”


    殿中寂寂無聲,隻有皇帝小心翼翼哄人的聲音響起, 那溫潤的嗓音裏,還夾雜了幾分驚惶之意。


    眾人紛紛埋下頭, 生怕見著了什麽不得了的東西。


    一時間,殿內針落可聞。


    薑嘉言呆呆地立在那,剛被皇帝眼刀掃過, 又瞧著殿中情形, 愣是半晌沒回過神。他不知皇後從哪兒出來的,吳茂可瞧了個真切。


    皇後娘娘, 竟是從陛下寢殿出來的!


    他不由屏息靜氣,轉過頭恭聲應道:“是。”昨晚陛下沒叫人入內服侍,吳茂也不清楚殿中內情,便行至趙懿懿跟前問,“娘娘可還有印象,是將那塊玉佩放在了何處?”


    “我不知道呀。”趙懿懿的神色有些茫然,想了片刻,仍是沒想起來, 繼而隨著吳茂又折返回了寢殿, 打算再找找看。


    那倆人轉去了內殿, 顧禎才回首看向薑嘉言,勉強按捺著胸腔翻湧而起的怒火,半垂著眼皮,咬著牙,冷聲問:“你是想找死?”


    相識多年,皇帝少有這般動怒的時候。


    薑嘉言一時頭皮發麻,忐忑道:“陛下息怒!臣……臣……”


    細數剛才的事,陛下大動肝火,莫非,是怕皇後娘娘誤會?


    他倏爾想起陛下方才那低三下四的樣子,哪有半點傳聞中,不喜皇後的模樣?說是捧在手裏怕摔了也不為過。


    還不等他說話,皇帝卻是不耐煩了,直截了當道:“你對那柔然女如此了解,想必早就細細打聽過,既然你有這心思,朕可將其賜予你為妻,為大楚邊疆安危,薑卿,便受些委屈罷。”


    “臣……臣隻是方才聽承安他們說起,一時玩笑、一時玩笑,並非刻意打聽。”薑嘉言弓著身子,被唬得聲音都顫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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