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氏被他陰沉冷肅的麵色震住,駭得不敢言語,待稍稍緩過了勁,才頷首應道:“妾身知道了。”


    河間侯點點頭:“你知道就好。對了,阿遠的傷勢如何?”


    成氏看了他一眼,正要說話,身後突然傳來一陣腳步聲。


    一名親信小跑至二人麵前,顫聲稟道:“郎君、郎君,淮安侯被門檻絆了一跤,大抵是折了條腿,頭發耳朵皆被火給掠了,半邊耳廓直接焦了……”


    “混賬!”


    河間侯勃然大怒,竟是直接掀翻了案幾。


    他隨即起身盯著親信,沉聲問:“不是交代過,先將他送出去?”


    親信身子微有瑟瑟,低聲道:“屬下安排的人手,早已暗中護送淮安侯出去,然他見著後院火勢太大,想折返去救淮安侯夫人,這才……”


    這才在門檻上絆了,又被火給燎了頭發、燒了耳朵。


    河間侯氣得兩眼發昏,連連罵道:“這個蠢貨!怎有這般蠢貨!”


    他怒斥了數聲,一口氣沒喘上來,猛然向後跌坐了回去。


    “郎君!”成氏大駭,急忙傾身過去給他順氣,安撫道,“沒事沒事,你先緩緩。”


    河間侯身子僵直,被成氏連著喂了兩盞茶,又緩了一兩刻鍾,等成氏差點兒要去喚醫士,才算是緩了過來。


    他腦子裏一陣嗡鳴,起身問:“除了這些,他人沒事吧?”


    親信回道:“倒是沒旁的損傷。”


    河間侯深吸口氣,沉聲道:“我先去找皇後請罪。”


    說著,心裏又堵得慌,隻能罵趙維民順氣:“給他命都不肯要,世上怎會有這般蠢人?”


    他儼然是氣瘋了,成氏也不敢接話,低聲勸慰了幾句,輕聲道:“郎君,還是先換身衣衫罷?再說要見皇後,還得先遞帖子才行。”


    河間侯睨了親信一眼,囑咐他找幾個名醫,好生照料淮安侯,便同成氏一道回了主院。


    然還未來得及更衣,宮中使者已至。


    使者是椒房殿女官,冷著臉給他行過禮,而後問道:“河間侯,當初貴府同趙家定親時,可是答應過趙家,不會向外人透露二姑娘身世。如今貴府不但食言,還倒打一耙。這,究竟是個什麽理?”


    河間侯心下一緊,知曉皇後這是明麵責問趙二姑娘之事,實則暗問蘭若寺。


    他稍稍躬身回道:“此事,實屬臣意料之外,改日定當給娘娘負荊請罪,還望娘娘能暫且寬恕一二。”


    那女官輕扯唇角,理了理身上圓領袍的衣袂,溫聲道:“那河間侯可得緊著些,甫一歸京便驚聞噩耗,娘娘大怒,恐是忍耐不了幾日的。”


    “臣定不負娘娘所望。”河間侯冷汗涔涔,又是叉手行了個禮。


    待使者走後,他才覺身上汗濕一片,像是剛從水裏撈上來的一樣,渾身上下濕透。


    “郎君?”成氏有些擔憂地看他,問,“如今可怎麽辦?”


    河間侯回道:“且走一步看一步,真是趙維民這蠢貨誤我事。”


    -----


    小姑娘第一次聽到這樣的事,又是自個身邊的人,爬得都不敢一個人睡覺。


    趙懿懿便叫她暫且歇在自個寢殿中,在邊上安了一張矮榻供趙端端睡,哄了好一會兒,才沒那麽怕了。


    “阿姐。”趙端端嗓音有些沙啞,揚起臉,怯懦地喚了她一聲,“若不是你今日回來,我還想去蘭若寺玩呢。”


    趙懿懿摸摸她的額頭,忽而輕笑道:“若是你今日要去,便不會發生這事了。”


    “嗯?”趙端端眨眨眼,有些疑惑地看著她,不解問,“阿姐,我又不是神女,怎可能我去了,就不會發生?”


    她冥思許久,忽而瞪著眼,扯著她的衣袖問,“阿姐,你是不是知道怎麽回事啊?”


    趙懿懿道:“本來不確定的,派人去試探了一回,便確定了。”


    輕聲與妹妹解釋了幾句,她又道:“朝中傳聞果然不虛,他下手是真夠狠的。”


    趙端端愈發地怕,往她懷裏鑽了鑽,又問:“阿姐,你是派人過去問罪了?”


    “是啊。”趙懿懿點了點頭,含笑回她,“不論是為了名聲,還是為了威信,有些事兒,總得做做樣子的。”


    趙維民摔折了一條腿,與她來說,心裏是覺得很解氣的,麵上卻不敢流露分毫。


    一來為名聲,二來不想給人揣摩她心意的機會。


    深夜時分,總算將趙端端哄睡了過去,趙懿懿在榻邊坐了會兒,卻未回床安寢,而是披了件外衣出去。


    今日進宮,趙端端仍是帶了趙阿黃,而趙阿黃也是個半夜不睡的,正在院子裏跑來跑去的追逐落葉。


    數月不見,它張大了許多,已趨近成年的模樣。四肢矯健、動作靈巧,飛撲時的模樣,叫人感慨不愧是隻細犬。


    趙懿懿伸手將它喚過來,趙阿黃也很聽話的過來了。


    她俯身揉了揉趙阿黃的腦袋,低低笑開:“每日吃的什麽,養這麽好?”


    趙阿黃歪著頭看她,正要叫喚兩聲以作回應,卻被她製止住。


    又低聲同趙阿黃絮叨了幾句,她才要直起身子。


    “說什麽話呢?半夜不睡,竟在這兒吹冷風。”清潤聲音忽然傳來,緊跟著,一道腳步聲也由遠及近。


    趙懿懿猛地回頭看去,神色幾番變幻,歘的一下抽回了手,麵頰紅了紅,假作若無其事的撇開視線。笑意盡收,又恢複了以往的淡漠神情。


    “陛下怎麽過來了?”她問。


    顧禎不答,隻是垂首掃了眼趙阿黃,意味不明道:“先前不是還要給朕退回來麽?”


    趙懿懿若無其事別開眼,道:“是嗎,時間久了,妾身也記不清楚。”


    顧禎靠近幾分,低笑道:“是嗎?”


    強勢且凜冽的氣息噴灑在耳畔,趙懿懿皺眉避開,又問了一遍:“夜色已深,陛下過來做什麽?”


    洛陽的秋日涼風刺骨,白日有太陽還好些,一旦到了晚上,被那呼嘯的寒風一吹,總要吹倒幾個的。


    趙懿懿內裏穿得單薄,隻在外邊披了件略厚實的褙子,被那寒風一吹,顯出幾分弱不勝衣之態。


    顧禎蹙眉將她拉到背風處,在薔薇花架下坐下後,他才麵含幾分笑意,輕聲道:“關於你妹妹的身世,朕有了些眉目。”


    趙懿懿怔了怔,急得扯著他問:“是哪一家?是妾身認識的嗎?”


    餘光不經意瞟過被她攥著的衣角,顧禎抬目看她,低聲說:“是皇後認識的。隻是朕還在令人查訪之中,等確定了,再告訴你。”


    心髒怦怦跳著,趙懿懿既有些高興,卻又有些酸澀。


    她不由問:“倘若確定了是陛下所想的人家,那家人……會待端端好嗎?”


    那隻纖細的手仍停留在他的衣角上,未曾挪開,顧禎不動聲色撇過眼,未曾出言提醒。


    見他好半晌不說話,趙懿懿便有些著惱,直接伸手推了推,擰眉喚他:“陛下?”


    她都想好了,倘若那家人待端端不好,不認這個失散多年的親女兒,或是明麵上笑臉相迎、暗地裏薄待,那她還是要將端端接回來的,免得在外邊受了欺負。


    顧禎挑了下眉梢,反手將她纖細的手握住,沉吟良久,輕聲回道:“朕想,應當會的。”


    今日是十六,明月比昨晚還圓潤些,卻有一抹流雲飄過,遮住了天邊色彩。


    趙懿懿抬目看了會兒,才後知後覺反應過來,自己左手還一直被他給攥著,倏爾往後抽了回來。


    “朕聽聞,你父親今日受了傷?”看著她的動作,顧禎隻是笑了笑,不見惱,反倒問起了話。


    趙懿懿回道:“嗯,他被門檻絆了腳,似是摔斷了腿,妾身十分憂心,已經派醫士過去了。”


    她神情略有落寞的低了頭,無精打采地看著地上青磚,瞧著擔憂極了,實則一雙杏眸中毫無任何波瀾。


    顧禎麵上浮起幾分心疼,凝著她看了一會兒,方道:“懿懿,朕知道你與他不睦,多年勢同水火……在朕這兒,你不必作偽。”


    趙懿懿擱在石桌上的手微僵,輕輕蜷了幾下,未曾回話。


    “無需強作關心他,也不必委屈了自己。”顧禎輕輕撫了下她的鬢發,又試探性的、想要再度牽起她的手。


    到底還是抽了回去。


    他低聲道:“朕說過,以後會給你撐腰,也不會再給你任何委屈受。”頓了頓,顧禎抬目望著她,一字一頓道,“無論是誰,都不能叫你受半分委屈。”


    趙懿懿愣愣地看著他,皎潔月色映入她如水的眼,淌出一道清輝。


    明月夜,秋鳥啼。


    流雲飄遠,露出被遮擋的明月,於青磚上映出道柔和的光。


    趙懿懿輕輕別過頭,咬著唇瓣不肯說話。


    良久方道:“可他終究是妾身父親,妾身豈能不作偽一二?在外人看來,兒女怎可言父母的錯處?”橫豎已經被他知道,後麵的話出口,便顯得容易多了。


    然那聲音裏頭,卻帶了些哭腔。


    她是難受的,難受於有一個這樣的父親。


    從前宴飲,總有不懷好意的人,提起趙家是如何照拂徐氏母女,叫她丟盡了顏麵。


    可偏偏,那人又是她的父親。每一次的對峙,都要掂量三分,盡量不被人拈了錯處。


    連將趙維民送入蘭若寺,用的也是祖母托夢的理由。


    心裏愈發的難受,心尖處一顫一顫的,趙懿懿有些急促地喘息幾下,手掌輕輕收緊。縱使再怎麽克製,眼淚還是不期然地掉了下來。


    她緊咬著唇,不肯發出半點聲音。想要抬手拭去淚痕,心頭又懷揣著一分期許,隻要自己不擦,他就不會瞧見。


    顧禎頒過她肩膀與之對視,明明都已經難受得不像話了,眼淚不住地往下落,唇瓣幾乎要被她咬出血絲,就是不肯發出聲音。


    被迫抬起頭,趙懿懿用力掙脫開,又別過眼看著牆角的一株桂子。


    桂子開得正豔,清幽香氣彌漫,細碎的花瓣也撒了一地。


    顧禎突然伸臂將趙懿懿攬在懷裏,拍了拍她纖弱的肩,輕聲道:“懿懿,縱然他是你父親,可你也是皇後,是朕的皇後。”


    安撫了幾下她微顫的身子,他又道:“你不方便做的事,為什麽不告訴朕,讓朕來做?就如這次河間侯做的,不久很好麽?”


    “陛下知道?”趙懿懿突然啞著聲問了一句。


    顧禎失笑:“朕自然知曉,蘭若寺離洛陽近,邸報是快馬加鞭送來的,朕比你知曉得還快些。你可想過,要如何罰他?”


    趙懿懿聲音悶悶的:“還沒想好。”借此機會,她確實得將河間侯罰一頓,以免他日後再借著替自己辦事的由頭,私自行事。


    卻還沒有想好,到底該怎麽處罰,又是以什麽理由罰他。


    “他擅自行事,此一也;傷著你父親,此二也。就按著這兩處罰他即可。”顧禎輕拍著她的背,聲音溫和輕柔。


    察覺懷中人稍稍平複些許,顧禎才輕輕將她推開,指腹輕抹過她眼角一滴淚珠,輕笑道:“瞧瞧,臉都給哭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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