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懿懿,”他急切地喚了她一聲,著急忙慌地解釋,“朕……朕不會一直這樣,幾個太醫都說了,養幾個月就能恢複,你別怕……”


    顧禎哽咽著辯解,拚盡了全力握緊那個白瓷杯盞,心髒怦怦跳動,幾乎要從胸腔裏頭跳出來。


    他怕極了。


    千方百計遮掩的東西驟然被揭穿,毫無保留地展示在她麵前,叫他霎時無所遁形。


    先前的一切,都仿若跳梁小醜的最後掙紮。


    她不說話,顧禎更是慌張,甚至隔著帳幔扯住她的手臂,澀聲重複著:“懿懿,別怕……朕的傷勢不嚴重,過一段時日、過一段時日就能恢複,不會一直都是這樣的瘢痕。”


    “會消的。”


    趙懿懿猛地怔在那。


    心頭泛起了些酸澀之意。


    她在那一瞬間想起了從前,想起從前為他學做菜時,每每下廚總是會被熱油濺到,又或是不慎切著手指。


    那時的她,也全然不顧自己的傷勢,隻是擔心會不會留疤,他瞧了會不會厭惡。


    倆人之間,總要難受一個。


    趙懿懿呼吸一滯,即便瞧不見帳中人,她還是略略偏頭移開視線,看向了被他緊緊攥住的手臂。


    “疼。”她皺著眉要收回手,一時間竟是抽不出來。


    顧禎心頭慌亂,哽咽著喚她:“懿懿,別……別嫌棄朕。”


    抿了抿唇瓣,她輕聲道:“妾身沒有嫌棄,雖然那日不在殿中,卻還未曾謝過那日陛下入火場相救。”


    說話間,宮侍端著湯藥與藥膏,在外間輕輕叩門。


    趙懿懿避去了偏殿。


    無論是飲藥、還是塗抹藥膏,都沒什麽聲響傳來。


    與端端上藥時的鬼哭狼嚎情態,截然相反。


    不過片刻,宮侍便退了出來,趙懿懿如他所願用了幾口蝦蟹羹,便要回去:“端端一個人,難免害怕,妾身便先回去了。”


    沉吟片刻,顧禎道:“懿懿,該給的,朕都會給她的,你放心。”


    “妾身知曉了,先替端端謝過陛下。”說罷,趙懿懿便拿起披風圍上,轉身離去。


    暮色籠罩下,風中嗚咽聲愈發清晰。


    顧禎獨自躺在榻上,突然喚了吳茂進來。


    “你這幾日,親自領著人審她,務必將嘴給朕撬開了。”他壓低了聲音吩咐,猛然咳了幾聲後,又道,“讓她將緣由說個明白。”


    吳茂心知陛下說的是何太妃,忙叉手應了是,而後去令宮人傳膳。


    -----


    被連著審了數日,何太妃早已失了生氣。


    在大角觀待了那麽久,又被磋磨著,她身子本就每況愈下。


    好歹靠著七皇子,才勉強撐到今日。


    被這麽審了一遭,更是直接打回原形。


    “太妃這是何必呢?”


    暗室中,吳茂坐在一旁的圈椅上,笑吟吟地看著身前那人。


    那人早就不是太妃,吳茂卻還按著以前的稱呼,聽上去,隻叫人覺得諷刺。


    “您與皇後娘娘間,能有什麽仇怨,以至於自身性命都不要了,下這樣的狠手?”吳茂慢條斯理地問著,尾音不禁挑高了些。


    火,定然是她放的,也唯有她能藏了這人手。


    可陛下要的是理由。


    何太妃道:“先前就已說過的,還請內侍監再與陛下轉告一次,是妾嫉恨皇後,才行此事。”


    吳茂輕咦一聲,卻道:“既然太妃嫉恨皇後娘娘,偌大個椒房殿,深夜時分,怎的不從內寢放火,偏要從外間開始?這火勢蔓延至內寢,多少也要些功夫罷?”


    被他似笑非笑地眸子一睇,何太妃心跳漏了幾拍,旋即垂眸道:“那小宮娥辦事不利索,竟放錯了地方。”


    吳茂手指輕點著扶手,麵色淡然地看著他,未置一詞。


    何太妃卻陡然雙膝一彎,原先禁錮著她的兩個宮侍沒反應過來,竟就叫她這麽跪了下來。


    她旋即在地上叩首,沉聲道“妾自知此罪當誅,難逃一死,但求陛下看在兄弟一場的份上,給七郎一條活路。”


    額頭抵著手背,她俯在地上許久,又道:“但求陛下開恩,能叫妾最後再見一眼……見一眼七郎與阿姐。”


    吳茂仍舊在敲著,不置可否地看著她。


    每一下,都像是叩擊在心弦上。


    “隻是擔心七皇子嗎?”也不知過了多久,吳茂冷不丁問了句。


    何太妃眉心一跳,神色突然間僵了一瞬,又迅速將這些許異樣掩去,低泣道:“妾雖也憂心家中兄姐與侄兒,然長兄簡在帝心、長姐是為太後,無需妾過多煩擾。唯有二兄與妾一母同胞,然他所犯之事由陛下親審,妾身雖憂心,卻也無可奈何。”


    暗室幽深,幾縷光自牆側所鑿孔隙中鑽入,在青磚上拉出一道道細碎的光。


    吳茂突然一笑,身子微微往前傾了些許,緩聲問她:“太妃心裏,就沒給華陰公主留個位置?”


    何太妃唰一下慘白了麵色,突的仰起頭看他,唇瓣輕輕翕動著,眼中透著幾分驚懼。


    華陰公主,是何太妃與先帝之女,在先帝諸女中排行第八,出生不久便不幸夭折,先帝便為之追封了公主,附葬於先帝陵寢中。


    “今日天色不早,陛下那還得人伺候,太妃好好想想罷。”吳茂起身,意味深長的看了何太妃一眼,撂下手中茶盞,隨即轉身離去。


    “吳監!”


    即將踏出暗室門扉的一刹那,身後突然傳來一道聲嘶力竭的高呼。


    隨著這聲高呼,吳茂隨之住了腳步,在門口立了片刻,緩緩回身抬目望去。


    -----


    幾番周折,使了無數明裏暗裏的手段,終於拿到結果。


    何太妃自知大勢已去,麵露絕望的悉數認了,又兼被拿住了命門,這會兒問什麽答什麽,不敢再有分毫隱瞞。


    看著手上這份單子,吳茂身上不自覺冒出層層冷汗,握著那幾張紙的手忍不住顫抖。


    他提華陰公主,隻是想詐她一回,誰承想誤打誤撞,竟是說準了。


    何太妃不但認了那場火是她放的,也招供出來是為了除去趙二姑娘。她本來沒想牽連皇後,畢竟傷著皇後太過惹眼。然趙二姑娘一直待在椒房殿正殿外間,讓她沒有得手的機會。


    事情剛剛被揭露,隻有這時將趙二姑娘除去,才是最佳的隱瞞法子。時間緊迫,她情急之下再顧不上後果,隻能行事。


    卻沒想到,竟是傷著了陛下。


    “臨川,確實是妾的女兒,是妾與先帝之女。”她喘著氣交代,跪俯於地,情態哀慟不已。


    餘下的話,吳茂不大信何太妃,轉而審了她的親信。


    知曉事情已經敗露,再嘴硬毫無意義,那親信女官也交代得快:“先帝曾答應太妃,如果得男便冊封太妃為淑妃,後來太妃與太後先後生女,沒了下文。太妃又聽先帝與太後說起,等太後的九皇女周歲,便冊封公主,太妃由此心生嫉恨。正逢太後產後身子不適,無暇他顧,太妃主動提出幫著照拂九皇女,也是在這時候動了心思。”


    “兩位皇女在太妃宮裏養了幾月,機會絕佳。太妃先是聲稱自己女兒身染沉屙,緊跟著不幸夭折,當初眾人都說是她對九皇女太過上心,因而忽略了八皇女的緣故。其實,是以她的八皇女換了太後的九皇女。”那女官說到這的時候,臉上便帶了幾分疑惑,“這些日子,奴婢聽聞趙家二姑娘就是當年的九皇女,可太妃當年,分明交代的是不留活口……”


    顧禎靠在榻上,一字一句地掃過這些口供,眸色陡的一暗,捏著那張紙的骨節亦隨之泛了白。


    吳茂立在邊上,也跟著心驚肉跳。


    不過一稚兒,她竟要下這樣的狠手,凝著皇帝的麵容看了片刻,他低聲喚:“陛下?”


    顧禎自那張紙上抬起頭,看了眼榻前的雲母螺紋雕花座屏,淡聲道:“看來,朕前些日子對她使的手段,還是太輕了些。”


    吳茂微垂著頭不敢說話,片刻後方才沉聲道:“陛下,何太妃說,想見太後一麵,依陛下的意思是……”


    “讓她見。”顧禎輕嗤一聲,仰靠在隱囊上,唇角浮現一絲冷笑:“朕倒要看看,她在母後那兒,能說出什麽花來。”


    外麵突然下起了淅瀝的秋雨,滴滴答答地落雨聲不絕於耳。


    顧禎靜聽片刻,突然淡聲道:“昨日的蝦蟹羹,她用了不少,今日再命人選幾隻好蟹,做上一份送去延德殿,再溫些黃酒一並送去。”


    隻是想一想那日的場景,他就忍不住的後怕。


    倘若那日懿懿沒有出去呢?


    倘若……


    顧禎呼吸突的急促幾分,胸口急遽起伏著,身上的傷又跟著疼了起來。


    要動他的懿懿嗎?


    顧禎猛地將那幾張紙揉成一團,嗤笑了聲。


    那她想保的人,也休想保住。


    作者有話說: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第73章 知曉


    連日來, 太後未曾睡過一個好覺。


    皇帝的傷勢本就叫她憂心忡忡,臨川被帶走後,更是卸了一半的精氣神。她做了多年的皇後、太後,一輩子順風順水, 少有此等失意的時候。


    她心頭難受得緊, 看著宮侍端上來的時令糕點, 半點胃口也無,隻是懨懨靠在榻上,皺眉道:“哀家吩咐的桂花糕, 可送過去了?”


    雖未指名道姓,宋媼心裏頭門兒清, 太後說的是臨川長公主。


    送?


    陛下要看管的人,便是太後親自去了,也隻能吃個閉門羹。


    怎麽送?


    然宋媼還是笑道:“送去了, 公主還命人帶話出來, 說很喜歡呢。”說著,她自身後宮娥手中接過銀箸, 親自挾了一塊栗子糕喂到太後唇邊,“娘娘午食就沒用多少,離晚膳還有一會,先用幾塊栗子糕解解饞罷?”


    太後眉宇漸漸舒展開,眼中鬱色消散,就著宋媼的手咬了一塊栗子糕,輕輕頷首:“不錯,等明日, 在給她送一份過去。”


    兩側宮侍神色各異, 宋媼卻如常笑道:“成, 娘娘這個做母親的,總歸惦記著自個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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