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沒將懿懿的錯漏說嚴重些,還是陛下……還未等他想個明白,卻聽皇帝同獄卒道:“淮安侯免官已久,待在官獄不合時宜,找個時日將他挪出去罷。”


    趙維民胳膊肘撐在地上,不可思議地看去,麵上神情幾近於扭曲。


    趙辰還未走,看著他如今的情態,心中幾番唏噓,心頭閃過一二分不忍,淡聲道:“父親往後,好自為之罷。父親既然記掛左姑娘與三弟,辰會告訴他們,讓他們來探望父親的。”


    “阿辰,你、你去同你阿姐說……”趙維民欲同他說話去,卻見次子竟毫不留情地離去,甚至在聽著他的聲音後,未回頭看他一眼。


    與此同時,帝後帶來的人也跟著一一散去。


    趙維民則癱軟在地上,喃喃自語著幾句沒良心,雙眼空洞地看向了布滿蛛網的房梁。


    自那間屋舍出來後,在前邊扯著人走的反倒成了趙懿懿。


    一路低著頭,疾步走出了官獄,她才覺得身上一鬆,彎腰扶著廊柱,勾著身子大喘了幾口氣。


    顧禎在一旁輕撫著單薄的背,替她輕輕順著氣,微微垂目看著不知從哪片花枝掉下,落在她發梢上的一抹晶瑩。


    冬日雖冷,那抹晶瑩卻似有化開的趨勢,顧禎伸指輕輕抹去,又將一縷鬢發挽到了已經凍得有些紅的耳後。


    好半晌,趙懿懿才漸漸喘勻了氣,手臂撐在廊柱上,轉頭看他:“陛下今日說的那些話,是妾身一直都想說的。”


    她早就想說了。


    從前是礙於身份不能說,後來等她做了太子妃、皇後,有訓導父親的資格了,卻又覺得累了,不屑於說。


    她是不再需要父親,卻不代表不介意過往。


    那終是一件不吐不快的往事。


    顧禎隻是伸出手,順了順趙懿懿微有淩亂的發髻,聲音很輕:“朕知道。”


    作者有話說:


    補昨天的,今天的晚點。


    第90章 胡說


    急切地走動下, 撥叢髻早不複先前的華美精致,雙蝶結條金釵亦從鬢發間滑出些許。


    獵獵的風下,顧禎動作輕柔,似在替她整理發髻, 又似在安撫。


    “朕知道。”


    他輕輕垂下眼睫, 重新說了一遍。


    豈會不知道呢。


    想知道眾臣工的家事並不難, 從前或許不懂,也不過是沒上過心罷了。便是他從前拿趙維民父子開刀,她也隻替趙原求情, 沒提過趙維民一句。


    各種事實都擺在了麵前,不過是稍微想想, 就該明白的事。


    趙維民這樣的偏心舉措,換做誰都難以忍受,何況是懿懿這樣獨的性子。她連一隻鐲子的事都受不了, 又怎麽能忍得了那幾人。


    趙懿懿突然覺得鼻尖有些酸澀, 怔愣地抬眼望他,神色間閃過幾絲怔忡:“陛下知道?”


    看著她這有些愣愣的模樣, 顧禎心下覺得好笑,隻耐心地拍了拍她,溫聲道:“朕若是不知道,又何必過來這一趟。”


    為何過來,還不是怕她受了欺負。


    懿懿同趙維民雖為君臣,卻又有一層父女的名分,兩相製約下,她實則是有些被動的。


    他也沒想錯, 甫一過來, 甚至還未進屋, 遠遠就聽著了趙維民的叫囂聲。這樣的人,倘若不給他一回狠的,叫他知曉怕是何物,是不會心生敬畏的。


    “今日風大,別站到這兒了,餘下的事有朕安排,你不用多操心。”顧禎神色不變,放緩聲音道了一句。


    趙懿懿仍未回過神。


    也不知過了多久,許是被迎麵而來的那陣風一吹,才慢慢眨了下眼,悶聲道:“你知道這些做什麽。”


    被他知曉自己的家中的狼狽,她無疑是有些不安的。因此,才會聽著他在訓斥趙維民時,生出了幾分羞恥,想拉著他盡快逃離。


    察覺出她情緒有些低落,顧禎神色愈發的溫和,放緩了聲音說:“朕要是不知道,你豈不是被人白白欺負了去?”


    趙懿懿抿了抿唇瓣,將頭別到一旁,看著街對麵屋簷上的積雪,眼眶微微發澀,神色微有些落寞:“今日父親說我冷心冷清,你總該聽著了。”


    顧禎被她給氣得一噎,咬牙道:“你就這般想朕?還是懿懿覺得,朕要是將他的那些話上了心?”他隻覺得腦仁疼,緩了片刻才消下去,眉宇卻仍是緊蹙著,“朕過來是為了誰,你當真不知麽?”


    趙懿懿微微垂目,盯著腳邊一塊青磚。


    那聲音入耳,她仍舊半扶著那廊柱,麵露怔然之色。


    他所說的,怎麽會不知呢。


    可真是因為知道,才會惶恐擔憂,會心下難安,會生出畏懼退縮之意。


    “罷了。”看著她那生了些怯的模樣,顧禎也跟著心下一軟,無奈道,“從前你的事從未同朕說過,朕也未主動問過,後來朕便想著,要知曉你家中近況,專程找人打聽了,這才聽聞了這些個事。”


    趙辰亦是在此時出來,臉上帶著些冷意,朝倆人行了禮。


    “阿姐,我是告假出來的,還得回國子監去。”他叉手欠了欠身子,恭聲說了句。


    趙懿懿道了聲好:“你快去吧,別叫夫子等著。”


    趙辰也未多言,擰著眉頭點點頭,隨即上了那匹雪白的駿馬。


    長兄是侯府世子、趙家塚子,注定要繼承父親身份,自然重要萬分。而二姐姐是母親收養而來,一直知道自己的身份,比別人更謹小慎微,也沒那麽需要父親的疼寵。


    至於底下的庶出弟妹們,從未得到過的東西,便不會多加思念。


    在父親心裏,阿姐的前邊是左連枝,而他的前邊,則是趙舜年,都有個能與之比對的人。比起家中其餘孩子,在父親偏心一事上,也隻有阿姐能與他感同身受。


    旁人理解不了,或是敷衍了事的東西,隻有在阿姐跟前,才能稍稍得些安慰。


    見他外衣單薄,趙懿懿蹙眉道:“穿這樣少出來,你怎麽還敢騎馬的?”


    趙辰笑了笑,一揮手中馬鞭,臉上神色燦爛:“我倒不覺得冷。阿姐放心好了,要是真冷了,會記得加衣的。”


    今日出了太陽,趙懿懿在廊下立了片刻,繼而被顧禎輕輕握住了手腕:“嘴裏說是小事不在意,還氣成這樣呢?走,朕帶你出城跑一會馬。”


    再抬眼一看,才發覺眼前根本沒有車。


    也隻有一匹馬。


    顧禎先上了馬,她立在邊上看他。


    愣神間,顧禎接下來的話正好印證了她的猜測:“朕今日未多備一匹馬,隻能讓皇後先委屈一二了。”


    說罷,還未待她反應,兩手便已攥著趙懿懿的腕子,將她拉到了跟前。


    “今日去玄清山?”顧禎一手握韁繩,一手輕攬著她的腰身,聲音溫潤,“已是申正,這會過去了,正好在山上宿一晚再回來。”


    隨著一聲輕叱,馬蹄颯遝,風聲在耳畔呼嘯而過,趙懿懿側首看了眼兩側幹枯的枝幹,握著韁繩的手亦是攥得緊緊的。


    似是覺察出她的緊張,顧禎伸手輕輕安撫了下,在她耳邊壓低了聲音道:“放心,有朕在,不會叫你掉下去的。”


    沉穩且熟悉的聲音,莫名透出能叫人安心的意味。


    趙懿懿未接話,然兩手卻不由自主地跟著慢慢鬆開。午後的洛陽城街市安靜,她從未跑過這樣快的馬,心髒一時提到了嗓子眼處。


    幾乎要跳出來。


    “以後有什麽事,你別悶在心裏,都告訴朕可好?”他輕聲說


    趙懿懿眉心輕蹙,垂目看了眼橫在身前的手臂,良久才說:“我今日,是有些委屈的。”憶起不久前生出的可笑想法,連自己都覺得不可置信,“今日過來,本就是為了做個了結的。哪怕知道他不在意我,哪怕知道他是為著什麽叫我過來。可有那麽一刻,我心中的真的生出了半寸希冀,希冀他單單是為了見我一麵。”


    可事實證明,她想錯了。


    以往數年對趙維民的了解,他要見她,他費的那些手段和心機,隻會是為了他在意的人。


    “從來都怨他,卻總是不合時宜地生出幻想。”她有些落寞地低了頭,詫異於自己的矛盾心思。


    顧禎沒說話,隻是將她攬得更緊了些,幾欲將之揉入到骨血中。


    手上突然滴了絲溫熱,顧禎尚未反應過來時,緊隨其後的又是幾滴。


    溫熱的觸感蔓延,順著手往下滑落,帶了一條條痕跡出來。


    剛剛出城而已,他卻慌得勒馬去哄:“是朕不好,不知你從前這麽多委屈,不哭了……”


    趙懿懿卻搖了搖頭,偏頭避開他的視線:“都過去這麽久,沒多少委屈了,我隻是覺得有些難過。”難過於這樣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自己竟久久不能釋懷。


    顧禎擦了擦她眼尾的淚珠,卻越擦越多,仿佛怎麽都擦不幹淨一樣。


    過了片刻,那淚珠仍未有衰減的趨勢,顧禎隻得說:“今日不是上了妝麽?再哭下去,哭成了小花貓可怎麽辦?你瞧,斜紅的彎鉤都被淚水暈染開了些。”


    被人點出妝容有瑕,趙懿懿卻更急了,沒如預期中的停下淚水,神色愈發地氣惱,眼淚流得也愈發的凶猛,用力推了顧禎一把:“你胡說!”


    她氣得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清,眼淚卻沒停下。好半晌過去,才抽噎著說:“你胡說!你臉才花了!”


    她這樣好麵子的人,自然不會承認臉花了。顧禎被弄得無奈,江能將她輕輕按在懷中,柔聲安撫著。


    駿馬在原地打轉許久,才重新開始往玄清山的方向奔去


    一陣陣的風不曾停下,刮在臉上像是要皸裂開,趙懿懿忍著這陣痛意,將臉往披風毛絨處埋了埋。


    ----


    沒幾日便是冬至,今歲宮中不曾辦宴飲,群臣命婦朝覲一並免了,隻太後在萬春殿辦了個小型宴飲,邀了些親近家眷。


    趙懿懿沒去。太後本還邀了趙端端,然趙端端見著她不去,說什麽也不肯去萬春殿。


    一年大大小小的宴會不知凡幾,趙懿懿本也沒當回事,直到太後私下找人問她趙端端的喜好,才漸漸品出了不對味來。


    再一打聽赴宴之人,愈發確定這場宴席的目的。


    “你自個決定好了。”她隻是一五一十的同趙端端說了,到底去還是不去,全在她身上。


    趙端端沉吟許久,終是搖了搖頭:“阿姐,我不想去。”


    趙懿懿撫著她的發絲,輕笑了笑:“不去就不去,本來也沒多少可挑選的才俊。”太後如今影響有限,像這樣名為宴飲、實為選駙馬一事上,所能招來的人也有限。


    正思量著,卻響起了一陣沉穩的聲音:“要挑什麽?”


    趙懿懿回頭一看,沒曾避諱:“端端本來該嫁人了,奈何今年才黃了一樁婚事。已經到了歲數,陛下該替她擇婿才是。這個時辰,陛下怎麽過來了?”


    顧禎視線在趙端端身上掃過,片刻後點了點頭:“朕知道了。”


    被他看得腿一軟,趙端端坐在圈椅上都差點要穩不住身形,捧著茶盞的手有些顫。


    顧禎行至趙懿懿跟前站定,突然朝她伸了手,輕聲說:“朕來接你去清暉閣看煙花。”


    話音未落,一道明亮的光在空中炸開,眼前也跟著閃了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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