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幅畫麵接踵而至。


    如詩千改所料,也像先前幻境裏的故事那樣,方正則冒領了陸不吟的功勞。


    陸不吟怕打擾方正則,隻讓他提交了一次中途報告。所以方正則對她的進度很是清楚,他壓下了報告,將其修改一番上交。


    同時上交的,還有他顛倒是非黑白的書信。


    他告狀陸不吟,反稱其狹恩圖報,要冒領他的成果。


    此事性質惡劣,尤其是方正則交上去的那個靈器還如此驚豔。事情鬧大,連甘家主都過問了,要求查明真相後嚴懲賊人。


    甘家的家丁和私兵闖入新匠坊,扭住了陸不吟。


    “我沒有!”而陸不吟起初的震驚過後便迅速望向了方正則,瞳孔收縮,怒火幾乎將其燒穿,“是他偷了我的靈器!”


    方正則目光躲閃,輕咳了一聲後道:“三娘,你在說笑?”


    “白眼狼!狼心狗肺!早知如此,當初我和姐姐就該讓你被嗆死!你怎麽不去死?!”


    十二娘出離憤怒,掙紮不休,她一雙眼睛狼一般看向周圍眾人,“他在說謊,你們都看到了的!!我姐姐做的時候你們都看到了的!”


    然而十二娘的喊聲一出,卻隻得到了難捱的沉默。


    方正則的視線巡梭而過,有人開口了,但他們的話卻讓十二娘的心愈發墜入穀底。


    “誰說看到了?我們根本沒看見,陸三成天把自己關在房間裏,誰知道她是怎麽做的?”


    “她早先都不遞報告,後來的的報告上也都是方前輩的字跡,這還不能說明原因嗎?”


    “你們沒聽說嗎?她連字都不認識!這種人妄論什麽道?”


    “搞不好她就是爬上了方前輩的床才能混進來,居然還想顛倒黑白了。”


    “一個小女子而已,方前輩還不至於要霸占她的功勞……”


    嘈嘈切切,環繞不休。


    早有人看陸不吟不順眼,她雖表麵溫和,可那股倨傲永遠沉在眼底。她看不上這裏的任何一個男子,所以他們便以此為懲罰。


    陸不吟手都顫抖起來,方正則心虛加上害怕,竟然被直接嚇退了一步。


    詩千改相信如果現在給她一把刀,她會直接將方正則千刀萬剮。


    “她要幹嘛?嘶,快離遠點。”


    “眼神好像要殺人!”


    “小心點,別惹瘋女人……”


    但她也隻能強忍怒火,用最冷靜、最抽離的語氣看著管家,艱澀道:“……我能證明。那個靈器還沒有做完,我能把它改得更好!”


    陸不吟死死盯著管家,有那麽一秒鍾,他猶豫了一下。但也隻有一秒,很快就搖頭:“沒有這個規矩。現在證據已足,陸三,你該領罰了。”


    哪裏有證據?哪裏都沒有證據。哪裏都有證據。


    陸不吟的文書、申請書全都是方正則寫的。她自卑又自負,第一次被看輕後就再也沒去和庸人理論過。


    可是,管家難道真的不知道嗎?


    方正則前些天還在被他訓斥,現在就突然開竅了?


    他心中料到了真相,但還是選擇了閉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陸不吟讀懂了他的意思,就像突然被抽掉了力氣,低頭捂住臉,眼前一陣陣眩暈白光。


    十二娘慌張起來,竟掙脫了兵丁束縛,朝她撲過去。


    詩千改所看到的記憶也極度混亂起來,濃鬱黑暗、光怪陸離的色澤中,她揮散符文朝下一幕走去。


    ……


    甘家認定陸三品性惡劣,決定施以重刑,以效敬尤。


    這是一種極其殘酷的私刑,名為“四取二”,僅在天魔之亂前有,且具有地區性,短暫地存在了幾年就消失了,被官方嚴格取締。


    它隻針對低修為的修士或者有可能邁入修途的凡人,如果修士在元嬰以下就落下殘疾,此後修為再高都無法恢複。


    所謂的“四取二”,就是四肢取其二弄殘的意思。施加刑罰的人,就是惡意要受刑者烙印終身。


    詩千改隻在雜書上讀到過描述,從未親眼見過。若非現在看到,她也想不起曆史上曾有過這種刑罰。


    刑房陰濕,彌漫著一股血腥死氣。陸不吟被推了一把,跌坐在地上,微微吃痛地側蜷起來。她撐著上半身,發髻散落低垂,幹淨的衣擺很快染上汙漬。


    “陸三,你自己選吧。”家兵掂了掂棍子道,“是斷兩隻手、還是斷兩條腿,還是一隻手一條腿?”


    “主家仁慈,給了你自己選的機會。你快點!”有人附和。


    “是啊,這可是你自己選的!到時候可怪不了我們!”


    受此刑的人,一般會選擇左手和一條腿。但陸不吟有誌於匠道,怎麽可能會讓自己的雙手受損?


    四周寂靜如死。


    詩千改幾乎有不能呼吸的錯覺,四周的空氣像冰冷海水一樣壓住了她的胸肺。


    過了幾秒,也有可能是過了十幾分鍾,陸不吟開口了。


    她的長發擋住了臉,詩千改看不清她的表情,隻能見到陸三娘的一雙手慢慢扣緊,手背青筋畢露,陷在泥土裏,像是白荷落汙淖。


    “……腿。”


    漫長的沉默後,她竟然低聲笑了出來,越笑越大聲,越笑越荒誕。


    “我選腿。”


    她說。


    第151章 如雨


    這段記憶之後接的是黑暗,無盡的黑暗。


    甚至不用詩千改破陣,它便自行破碎了,仿佛主人也不願再想起。


    ……


    再下一幅畫麵,陸不吟在軟床上醒來。


    詩千改愣了一下,懷疑自己看錯了,因為這裏環境還不錯,甚至可以說很富貴。


    但畫麵中的陸不吟卻一點驚訝也沒有,麵無表情地看著天花板,對外界失去了好奇和反應。


    往下看詩千改才知道——原來這是先前那個想要簽下陸不吟做繡娘的小姐的府中,其姓為遊。


    原來當天陸不吟被施行後,十二娘背著她離開了甘家,走投無路,跪在了遊氏門前。


    遊小姐救下了陸不吟和十二娘,沒有計較兩個月前二人的失約。


    “她是我所聽說過的第一個熬過‘四取二’的女子,我好好奇啊。”她這樣說,“而且她居然還會做靈匠哎,我先前都不知道。”


    很難說是純粹的善意同情,更多應該是出於新奇,但不管怎樣,遊小姐成了兩人的救命恩人。十二娘感激涕零。


    詩千改淺淺呼出一口氣,感覺自己肺腑都發寒。


    如果再黑暗下去,她大概會控製不了自己的情緒,當場暴走。


    她僅僅是看著就如此,而真正經曆過的陸不吟呢?


    連遊小姐這樣的施舍,對她和小十二來說都是交了好運了。


    接下來的畫麵顏色都很淡,說明對於陸不吟來說,這段記憶很模糊虛浮。她如行屍走肉,隻是過了個大概、記了個大概而已。


    遊小姐花了大價錢去治陸不吟,陸不吟養傷期間無事可做,也開始跟著遊府的人學習讀書。


    ——她發現,原來文字並非那麽高深莫測,和符文一樣,通曉規律之後就能運用。


    詩千改知道得更清楚,在古時,知識從來是壟斷的,它本身就意味著階級,本身就是一張準入證。


    從能讀懂白話,到會讀懂詩,再到學會寫那些漂亮的句子、知道如何玩弄文字的機鋒……陸不吟沒用多久。


    她甚至能炮製些酸詩去售賣了,居然也有人買賬。


    聰明人學什麽都很快,隻要不爭那傲骨,討一個天真小姑娘的歡心對於陸不吟來說易如反掌。甚至因為她是聰明人放下身段,這富家小姐有時還會覺得委屈了她。


    她從前不會做這種事,現在也會做了。比起真正的惡意來說,小姐的一點“何不食肉糜”根本不算什麽。


    但詩千改覺得她現在仍舊沒有活過來,精神如一潭死水,這樣做隻是為了十二娘,以及撐著一口氣去複仇。


    遊家相較於“暴發戶”甘家是老牌世家,家裏獨女救了被甘家處刑的“罪人”,對他們來說算不得什麽大事,甘家也無法置喙什麽。


    遊小姐麵容深刻,有一些外邦血統,遊家和外域也有所往來,於是陸不吟看的書裏也摻雜了外邦雜書。


    詩千改想起陸不吟的首席弟子名為遊蕾,是個金發碧眼的少女,據說是一個大雅世家在外邦發展的分支。難道淵源在這裏?


    “陸三,你也快二十了,要不要給自己取個字?”遊小姐問陸三。


    陸三娘垂眸想了一會兒,微笑道:“我想叫‘不吟’。”


    遊小姐眨眨眼,說:“好奇怪的名字。”


    ——不吟詩、不誦句,在這個文字修仙的世界,讀起來有些不吉利。


    問十二娘,後者則苦著臉搖頭:“我讀書已經很難了,取名字還是等等吧。”


    而這天晚上,陸不吟升到了築基。她在黑暗裏坐了很久,一直到清晨日出,然後輕聲對十二娘說:“我不想靠詩文來修煉。”


    她不擅長這個,也——不喜歡這個。


    遊小姐恭喜她說:“現在你的名字那方正則也能聽到呢!他肯定覺得害怕,你有沒有覺得很痛快?要不要我幫你把他收拾了?”


    “不必。”陸不吟說,“等我自己去做。”


    時間一點點過去,詩千改知道天魔之亂快要來了,距離第一波爆發還有不到一年。


    在這之前,遊小姐出嫁,離開了遊家,臨行前給了陸不吟不少錢,還給舉薦她去自家工坊做事。而陸不吟也養好了傷,她給自己做了一把輪椅,讓十二娘平時推著走。


    不久後,天魔之亂爆發。先是在邊境,後來是偏遠地區,逐漸向中心地帶侵染。


    她們這個地方說窮不窮,能夠養出豪門世家,但說偏遠也偏遠,不在三大門的勢力範圍中心,文修都被門閥壟斷,鐵桶一塊,外麵的手根本伸不進來。


    短時間內,看不出混亂的跡象,不過近來已有外麵的流民來到城外。


    二人在遊氏的工坊內,其他人都知道她們是遊小姐欽點的匠人,因而如魚得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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