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對啊!”顧慎如卻撥開紙巾猛地抬起頭,滿眼碎光,“是我麽?你說的那個女孩是我?那怎麽後來他從沒找過我?我這麽好找……”


    真的,她很好找的,她的微博、郵箱、每一場比賽都是公開的,即便她拉黑了他所有的聯係方式,他還是可以有一百種辦法找到他,如果他真的這麽在乎她。


    “你說沒找過就沒找過?”護士一挑眉,打斷她,“你不知道而已。至於你為什麽不知道。”


    又是突然的斷句,顧慎如真的快喘不過氣了。


    而且這一次,護士神色不明地看著她,足足停頓了十多秒才繼續下去。


    “我還沒有跟你說過他媽媽得的是什麽病吧。”


    護士的話音還未落,顧慎如就感覺後背陡然一緊,仿佛第二道雷就要劈下來。


    第59章


    “遺傳性彌漫型胃癌, 簡稱hdgc。”護士的聲音清晰落地,像一股尖銳的風瞬間吹透了顧慎如全身。


    “它呢,是一種常染色體顯性遺傳病, 特征是發病年齡早、早期診斷困難……”


    在護士耐心向她解釋的時候,顧慎如的臉色已經變得像紙一樣白。


    “又猜到了吧?”護士頓了頓,看著她點點頭。“後來我特地去查記錄, 才知道早在陸醫生的媽媽確診之後他就已經接受過遺傳學檢測, 結果是攜帶致病突變基因。意思是, 他那時候就確定了自己有百分之四十左右的概率會得這種病。你問他怎麽不找你, 很顯然就是這個原因。”


    “等一下,我不明白。”顧慎如緊緊擰住眉頭, 終於擠出聲音, “百分之四十的概率, 所以呢?又怎麽樣?”就是百分之百又怎麽樣?


    “癌症啊, 小妹妹!”護士毫不客氣地推了一下她的肩膀, “你有概念麽?那麽壯一大小夥子仨月瘦成骨頭棍, 你沒見過你當然不怕!就算你真不怕, 知不知道別人有多怕嚇著你?你知道什麽你。”


    護士說著說著有點生氣了,手掌啪地拍了一下床頭櫃。


    顧慎如渾身一抖,聲音啞在嗓子裏。她試圖想象那個畫麵,心裏卻亂得像刮過一場風暴,把什麽都撕碎了。


    所以八年前他走, 根本不是因為老吳的威脅。又騙她,又騙她。老吳的威脅算什麽。可她現在寧願他是一個被大人警告幾句就逃開的膽小鬼。


    另一邊,護士也稍微調整了一下情緒, 恢複了冷淡的語氣, “嗯, 你猜得沒錯。我第二次見到陸醫生是在一六年,那時候他成了我的病人。”


    盡管什麽都已經猜到了,“病人”這兩個字還是頓時讓顧慎如感覺到窒息。她的腦子裏湧入無數糾纏的問題,然而想問的時候才發現自己竟然已經發不出一點聲音了。


    “你又急什麽。聽我慢慢說。”護士皺皺眉,嫌棄地瞥了她一眼,拍了幾下她的背。


    顧慎如用盡全力才控製好呼吸。


    “原本針對他這種情況,通常的建議方案是在發病前做預防性全胃切除,但他一直猶豫。”護士緩和了語調,看著她,“抱著那點僥幸心理,不用說也還是因為你。”


    “全胃切……”顧慎如又被震動一下,然而這一次沒有多少反應時間留給她。


    “不過很不幸,他也沒能拖多久,後來還是通過隨機活檢查出了病灶,在海城動的手術。”護士緊接著又說,“全胃切除、淋巴結清掃、消化道重建,然後是三期化療。”


    護士的聲音平靜理性,並沒帶出多少情緒,但偏偏每一個字都像大石頭砸在顧慎如的頭上,讓她過了很久才勉強能夠做出反應。


    “那他現在……”她聽見自己完全變調的聲音。


    “對,等於說現在他體內這個位置的已經不是胃了,”護士以為她沒聽懂,抬手在自己的肚子上耐心地比劃著解釋,“隻有一個功能性儲袋,然後由腸道來替代胃的消化功能,所以說他現在的消化係統相較於正常人要脆弱得多,很多不好消化的東西都不能吃,比如……”


    “比如糯米。”顧慎如怔怔地脫口道,忽然有種眩暈的感覺。


    她終於、終於明白為什麽給他的燒麥裏會沒有糯米,為什麽吃飯時他的麵前總有小米粥一類的東西,又為什麽每次她將自己不想吃的東西推給他,他在吃完之後總會在衛生間裏待那麽久。


    她以為他的胃很強大,但他其實已經沒有胃了。她怎麽到現在才知道。


    “嗯對,比如糯米。”一旁的護士一愣,似乎不懂為什麽顧慎如在提到糯米的時候表情突然變得特別痛苦。


    “總之那段時間,他自己一個人在醫院,情況非常糟糕。”她將床頭櫃上的紙巾整包扔給顧慎如,又繼續道。


    “一個人?”顧慎如猛地抬眼,“他家裏人呢?”


    “什麽家裏人?媽沒了,爸那邊沒出現過。”護士回憶了片刻,“哦,好像最早有個老外公,但當時也已經去世了,反正一直就他自己。”


    連林外公也已經不在了麽?顧慎如想起了那個寡言的老頭和善的臉。這不應該,前不久他還騙她說,外公和淇淇一起生活在海城,得空要去看望他們。


    顧慎如已經沒法形容自己的感覺,像是一下墜回了多年以前,在一瞬間裏體會到他所承受的一切疾病傷痛,但心底又明知那些都是她永遠痛不到的痛。她真的希望,哪怕能分擔一丁點都好。


    “那是誰照顧他?”她一把抓住護士的手。


    “倒不缺人照顧。”對方卻撇開她,神色複雜地笑笑,“你能想到那時候的他是什麽樣麽?”


    顧慎如連想都根本不敢想。


    “頭發這麽長,又黑又軟,”護士用手在肩膀上方比劃了一下,“皮膚捂白了,半透明的一樣,又瘦得像個紙片人。當時周圍人都說,怎麽會有人病著都這麽好看。”


    護士好似陷入了回憶中,一邊說一邊望著窗外的夜色。


    “他也不愛說話,特別乖,太招人憐了,讓人看見就忍不住想照顧他。所以當時總有陌生人來看他。


    有年輕女孩兒說什麽都想換到他病房的,有其他病人家屬主動給他送飯的,還有從院外找來的你敢信?他床頭櫃上每天都有新的小卡片、紙條和花,還有小姑娘賄賂我們想要他電話……”


    顧慎如靜靜地聽著,情緒終於平穩了一絲,卻又從不知何處泛起來一絲一絲難以捉摸的酸意。


    那時候的她自己在哪兒呢,怎麽沒有像那些人一樣照顧他?她明明可以,明明願意。但他卻情願依靠一些陌生人麽?還是說對於他而言,她甚至都不如那些陌生人?她不明白,不能接受。


    “不過吧,”這時候,護士又是突然一個轉折掐斷話頭。


    “什麽?”顧慎如也跟著一怔。


    “不過那些他都沒有接受啊。”此刻護士臉上的笑容比任何時候都要複雜,“他呢,對出現在他身邊的每一個女孩兒說‘謝謝’,說‘對不起’,其他的一切絕口不提。所以最後人漸漸少了,隻剩下一個雇來的護工老媽媽。”


    有幾秒鍾的時間,顧慎如感覺心髒狠狠地縮緊,心情也突然複雜到極點。“這,為什麽啊?”


    在那種時候有人關心和照顧不好麽?林小土你這個傻子。你這個大傻子。


    然而對麵的護士卻嘁一聲笑出來。


    “這個‘為什麽’,除了你之外,誰都能問。”她說。“比如我,我就問了。還記得之前求著他父親完成他媽媽遺願那次,有人問他是否已經有在意的女孩兒麽?後來在醫院,我就問他是不是還在等那個女孩兒,他說……‘是’。”


    護士說著仰起頭來,用迷離的目光看著天花板的燈,好像在模仿當時那個少年的神態和語氣。


    “那次我哭了,我也不知道為什麽。”停頓幾秒她才繼續,“可能是他說出這個字時候的眼神和當年一模一樣,那個死也甘心的眼神。”


    顧慎如也哭了,再也忍不住。她甚至顧不上在一個不太熟的人麵前掉眼淚是多麽的丟臉的一件事。


    在胸腔狠狠地抽搐了幾下之後,她暫時找回呼吸,抽出紙巾來把臉擦幹淨,然後悶不吭聲地撐著床沿準備起身。


    “哎你幹嘛?”護士攔著她。


    “我找他,我要問……”顧慎如的話已經說不完整,但此刻她心中的衝動無比強烈,隻想立刻當麵見到他,好好地問問他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


    “還是想問他為什麽這樣都不去找你,是嗎?”然而護士一把按住她,“不用,你冷靜一下,我可以告訴你。”


    顧慎如神色一動,很艱難地重新坐下來。


    “你對胃癌有多少了解?”護士給自己倒了杯水,抿一口。“太複雜的醫學知識我就不跟你科普了。總之簡單說,根據他剛入院時的情況以及家族病史,醫生評估他的術後五年生存率不超過百分之六十。”


    顧慎如心裏咯噔一下,震得眼前黑了幾秒。


    “並且還需要麵對各種並發症,以及後期複發和轉移的可能性。”護士繼續,“所以手術前,他的意誌一直很消沉。換句話說,那時候他大概以為自己就要死了。


    你覺得他有可能帶著一半的死亡概率出現在你麵前嗎?別傻了,弄死他也不舍得那麽嚇唬你。”


    顧慎如張了張嘴,一個字也沒能說出來。她真的不知道,真的想不到。


    眼眶燙得火燒一樣。


    “嗯,不過啊……”而此時護士卻又像想起什麽似地,思索著將目光在她臉上轉動,“我猜,在當時那種心境裏,就算是他多少也會有點不甘心的吧。也許他其實試著找過你,隻是以你不知道的方式。”


    顧慎如一手按著額頭,腦中開始拚命搜索記憶。


    可記憶就像一片深色的海,她在裏麵試圖打撈一個影子,撈不到。


    不過這時候,護士埋頭在背在身上的大包裏翻了一陣,找出一個紙袋給她遞過來了,“我要是沒估計錯,這個東西應該是你的。”


    顧慎如幾乎是將紙袋搶過來,撕開。


    幹脆的破裂聲之後,一本不大的書掉在她腿上。


    書很薄,邊角都打卷,已經舊得不能再舊了,但藍色的封皮依舊奪目。


    第60章


    顧慎如把書撿起來, 呼吸短暫停頓。


    書翻開的一瞬間,她整個人像被拉回八年前的夏天,看見雪城老房子窗外的法桐在風裏撲簌撲簌地晃, 聽見略微悶熱的客廳有空調扇的嗡嗡聲。


    那一年,十六歲的她將這本晦澀難懂的詩集據為己有,又要求身旁的少年讀給自己聽。而那個穿黑襯衫的少年帶著淺笑, 用修長的手指劃過書頁, 一字一句地為她讀過去, 好似擁有無盡的耐心。


    “你是上帝展示在我失明的眼睛前的音樂、天穹、宮殿、江河、天使;深沉的玫瑰, 隱秘而沒有窮期。”顧慎如甚至又聽見那個沉啞而又迷人的嗓音。


    她一下笑出來,同時又更劇烈地哭了。那是一瞬間失而複得的感覺, 她甚至在書中找到了那張她手繪的告別聚會邀請卡。


    “這書怎麽在你這兒?”緩了緩, 她抬起頭問護士。按照陸別塵之前告訴她的, 這本書應該是從她去送邀請卡的那個時候就一直留在他家的老房子裏沒被發現過, 按理早該丟了。又是騙她的麽?她不明白。


    “怎麽在我這兒?你把它翻過來看一看。”另一邊, 護士用眼神示意她。


    顧慎如按她說的把書翻到背麵, 看見一片黑黃色的燒焦痕跡。她的手上也已經留下不少黑色小碎渣。


    “你快謝謝我吧。”這時候護士又說, “要不是我幫你搶救出來還一直留著,這東西早燒成灰了。”


    顧慎如滿眼疑惑。


    “當時呢,是他術前三天左右,”護士會意地接著說下去,“那天他也沒跟誰打招呼就突然自己跑出去了。我剛好下班撞見嘛, 不太放心就跟上去。結果他去了街對麵的郵政門店,往門口破爛郵筒裏塞了一封信。寄信之前我看他就是從這本書上……”


    顧慎如已經不需要聽完。


    她瘋狂翻動手中的書,很快找到其中被撕去的一篇。殘餘下來的淩亂撕扯痕跡像是記錄著那個人在某一刻深深的無望。


    她的視線朦朦朧朧, 怎麽眨眼也變不回清晰。泛黃的書頁越來越濕。


    一旁的護士觀察到顧慎如的神態變化, 一臉驚訝, “這麽說來那封信你還真收到了?我還以為那種郵筒早都廢棄沒有用了呢。”


    顧慎如點點頭,又搖搖頭,胸腔變成翻湧的海潮。


    “收到,又扔了。”她異常艱難地開口。


    那封信裏一個字也沒有,信封上的姓名地址也並不是用他的筆跡寫的。


    剛收到的時候,她也驚喜和盼望過,甚至鼓起勇氣給他打了電話,可惜沒能接通。最終她失望地確信了寄信人不是他。所以她扔了信,並決心要徹底忘了他。


    就是從那時起,她開始強迫自己不許再想到這個人,每想一次就用體能加訓做懲罰。後來有大半年的時間,她把幾乎所有空餘時間都磋磨在健身房裏。


    但是現在她知道了,在她因為打不通電話而憤恨地把他重新拉黑的時候,他應該是在手術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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