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有德選擇了一家座落在城中央山崗子上的小飯館。在這飯館的樓上可俯瞰整個縣城,此刻暑氣初消,月華當空,正是觀賞夜景的最好時候。


    潘有德點了好幾味菜:薑汁鮮魷、烤雛鷸、燒魚翅、熏火腿、蔥爆羊肉、鵪鶉蛋湯,加上酒飯擺了滿滿一桌。這幾味菜肴做得甚是鮮美可口,狄公十分欣賞。吃著,吃著,他卻想到了此時還在鳳凰酒店喝豆粥、吞黃齏淡飯的喬泰,不由心裏有點兒感到慚愧。


    酒飯桌上潘師爺將柯興元案子的情況作了一個清晰的大概說明。接著,狄公將冷虔做贓舞弊、坤山偷去帳本訛詐冷虔以及何興元藏在他銀櫃中的二百兩金子等事告訴了潘師爺。並暗示說,那個訛詐冷虔的坤山是個很可疑的人物。狄公又告訴了潘師爺他已設法使坤山將從冷虔那兒訛詐來的兩張批子交出來——每張批子是三百五十兩金子。他接著問潘師爺:“縣行裏有沒有坤山的犯案記錄?”


    “沒有。狄老爺,我還從來未聽說過這個名字。你這兩天裏對本城的了解比我在這兒幾十年的還多,這可真令人驚歎!”


    “多半是運氣不錯,都給撞上了。我問你,那柯夫人年紀比柯興元小得多,他們是什麽時候結的婚,老柯還聘過偏房沒有?”


    潘師爺答道:“老柯原有三房妻妾,但娶後不多年就死了兩房,最後那一房夫人一年之前也死了。老柯已經六十出頭,他的兒女都已長大成人,成家的成家,出嫁的出嫁,家裏沒個人照應他。大家都以為他會很快再續弦,但也隻是猜測,沒見老柯行動。有一日,老柯到一家同行會的絲綢鋪去,那鋪子與老柯自己的鋪子買賣上有來往。掌櫃的姓謝,早已死了,他老婆不通業務,搞得債台高築,沒法收拾。誰知老柯一見到她竟是一眼看中了,他們很快便結了婚。起初,人們隻是當作笑話談談,但柯夫人卻真是一個賢慧的妻子,她把一切家務都安排得井井有條。有一陣子,老柯老鬧胃痛,她就沒離開他的床頭一步,天天親奉湯藥。後來人們都說老柯最後一個老婆可娶著了。”


    “你曾聽到過有關於柯夫人不貞的風言風語嗎?”狄公問道。


    從來沒有聽說過!”潘師爺立即回答。“她的名聲非常好,我所以沒有敢叫她上公堂作證,原因就在於此。老柯的事發生後,我親自到她家在客廳裏訊問了她一些當時的情況。當然,根據習慣做法,她坐在一張簾子的後麵答話,由她的一個丫頭陪著。”


    狄公想自己去見見這位柯夫人,因為潘有德對她的評價與喬泰的那次奇遇嚴重不符。他說:“我想去看看出事的現場,我們不如現在就去拜訪一下柯夫人。你就說我是州裏的官員,臨時委派來牟平辦理案於的。”


    潘師爺點點頭說:“我也想到那裏再看看。我們現在去並沒有什麽不便,柯夫人已經將那房間封上了,她自己已搬到左首外屋裏去住了。”


    狄公惠了飯錢,又提議在兩頂轎子,潘有德堅決不用。他說,他雖腿腳不便,但完全可以湊合著走下山去,山下離柯夫人的宅邸並不很遠。他們慢慢溜達著不一會便到了。


    柯興元的宅邸正麵是一幢水青雕磚的高大門樓,飛簷重額,煞是壯觀。朱漆大門裝飾有雙獅銅環,門外磚石慢地,平坦整齊。


    他們拍了拍門上銅環,一會兒走出來一位管家。潘有德遞上名刺,管家認識是衙裏的潘總管,心知官府來人,忙將他們引到了一間裝飾得古色古香的廳堂。他給客人端上了茶壺和水果,便忙去通報女主人。


    不一會,管家回到廳堂,手中拿著一串鑰匙,說是柯夫人歡迎他們的拜訪。她正在更衣,請兩位客人先去那柯興元房間等候。


    管家手提一盞油燈,領著他們穿過恍若迷宮一般的走廊、庭院、樓台、亭閣、池塘、假山,來到一個四麵粉牆抱定的小竹園。小竹園後有一座幽靜的房子,房子的陽台正俯臨大花園和河流,這裏是柯興元生前日常起居的地方。


    管家掏出鑰匙將那扇關得很是嚴實的大門打開,進去又用鑰匙將一扇雕花小房門打開——裏麵就是柯興元的房間了。


    管家點著了房間裏桌上的蠟燭,說道:“如果不夠亮,我就來點大油燈。”狄公環視了一下這間空蕩蕩的房間。房間的門窗兩天來一直關閉著,因此很是悶熱。房間那頭還有一扇小門,出那扇小門,下幾步台階,便來到了一條不長的過道。過道盡頭又有一扇門,打開那扇門,便看見了一個青花細石的寬闊平台,平台外使是沿著河岸修葺的一個大花園。老柯死的那天舉行宴會的亭子就在花園的左側,碧綠的琉璃瓦在月光下閃閃發光。


    狄公在平台上站了一會,欣賞了一下花園的夜景,然後走回到屋子裏去。他注意到過道那兒的門雖然較低,但也隻有身子很高的人才可能把頭碰著上麵的門框。


    狄公再回到房間裏來時,柯夫人已站在房裏等候了。狄公見她婷婷修長的身子,穿一身縞白衣裙,容止端麗,氣度矜持——心裏不免三分信了潘師爺的評價,也三分服了喬泰的眼力。


    狄公欠身向她致意,柯夫人微微一笑,以示答禮。潘師爺恭敬地向她介紹了狄公,說是州裏委派來辦理案子的沈長官。柯夫人抬起一雙閃閃發亮的大眼睛打量了一下狄公,轉身叫管家退出,示意客人坐下。她自己卻端正立在一邊,一個年輕的侍婢跟在她的身後。


    柯夫人撥弄著手中的那柄檀香團扇,不自然地說道:你們不辭辛勞來這裏查訪,處於我的地步不知該為你們做點什麽?”


    潘有德剛想做什麽解釋,狄公卻打斷了他:“柯夫人,我們對你的合作表示感謝。我清楚地知道你不想回憶起那件令你十分痛苦的事,但人命關天,王法昭昭,我們也不敢半點疏忽怠慢,還請柯夫人鑒諒。”


    柯夫人沒有反應,隻是把頭低垂著,顯得滿麵愁容。


    狄公開始檢查這房間。空蕩蕩的房間裏最引人注目的是靠牆角安放著的一張大床,大床外整個遮了一幅藍紗床簾。房間另一頭堆疊著幾隻紅漆衣箱。此外就是粉刷不久的白牆頭和打掃得很幹淨的石板地。


    狄公說:“柯夫人,這房間為何沒有什麽家具。我想柯先生在世時總不止這幾件東西吧,至少亦應有一張梳妝台,台上放著什麽花瓶古玩的,也許牆上還掛著幾幅畫。”


    柯夫人冷冷地回答:“柯先生是一個十分儉樸的人,雖然他有萬貫家財,但卻過著清苦的日子,一個錢都不舍得花。”


    狄公點了點頭。說:“這是柯先生品性高潔的緣故。”


    狄公的眼光第二回落到了那幾隻衣箱上,不由好奇地問道:“柯夫人,那裏隻有標著秋、冬、春字樣的三隻大衣箱,那隻夏字的箱子放到哪兒去了呢?”


    柯夫人微微一怔,不耐煩地答道:“送去作坊修理了!”


    狄麽忙說:“明白,明白,隻是平日看慣了衣箱、屏風之類的都是四隻一套,眼前少了一隻,隨使問問。柯夫人,最後我想請你將出事的那天晚上在這兒發生的事情詳細地講一講。當然,公堂上的有關記錄我都看過了,不過……”


    突然,柯夫人用團扇去撲打什麽東西,聽她厲聲對那侍婢說:“這間房屋裏我不想看到這些討厭的蒼蠅,我跟你講過幾遍了!快……快打!它飛到哪兒去了?”


    狄公對她的突然舉動感到十分驚奇,不明白她見了蒼蠅為什麽如此激動。


    潘有德安慰她說:“夫人,也就是一兩隻,我可以……”


    柯夫人根本沒理會他說的話,隻催著侍婢撲打那隻還正在飛的蒼蠅。


    “為什麽不打啦!”柯夫人又大聲嚷道。“在那兒……快去打!”


    狄公懷著極大的興趣注視著她。突然,他想到了什麽,立起身來,拿起蠟燭想點燃旁邊放著的大油燈。


    “不要點那油燈!”柯夫人急促地命令道。


    “為什麽?”狄公語氣溫和地問,“我是想幫你看看是否還有蒼蠅.”他舉起蠟燭,抬頭看看天花板。


    “在死人的房間裏點太亮的燈對死者是不敬的!”柯夫人說出了道理。


    狄公沒吭聲,他的兩眼死死盯在天花板上看著。忽然說道:“你瞧:柯夫人,這房間裏有這麽多的蒼蠅,你不覺得奇怪嗎?這兩天裏房間可沒有打開過啊!瞧,那些蒼蠅都在那兒打磕睡呢,燈光也許會使它們活躍起來。”


    他不顧柯夫人的反對,迅速就將油燈的四個燈蕊全點亮。他將油燈高高舉起,仔細觀察著天花板。柯夫人趕緊走過來,眼睛跟著他的視線轉來轉去。這時,她的臉色變白了,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


    “太太,你不舒服嗎?”侍婢著急地問道。


    柯夫人根本沒有理會侍婢的問話,一大群蒼蠅從天花板上飛下來,圍著油燈嗡嗡亂轉,她不由得向後退縮了幾步。


    狄公叫道:“你們瞧,蒼蠅繼續往下飛了,燈光對它們已經失去了吸引力!”


    潘師爺望著狄公,驚訝得都發了呆,看這光景,狄老爺莫非傻了?


    狄公向那張大床走去,彎下腰來檢查地麵。突然他又叫道:“奇怪!奇怪!它們都集中在床簾上了:”他急將床簾掀起,注視床底下。“啊!我明白了!原來它們對地下石板發生了興趣,嗬,不,它們對這底下的什麽東西發生了興趣……”


    身後傳來一聲恐怖的尖叫,柯夫人一頭栽倒在地上,昏了過去。侍婢立即上前,跪在她身旁,低頭看著她那蒼白的臉上大汗淋漓。


    潘有德慌張地說道:“她猝發了心病,我們得趕緊去請……”


    “廢話!”狄公厲聲叫道。他回頭對那侍婢說:“不要管她!你到這兒來,幫著我把這床移到那一邊去。潘總管,你是否也來幫一把;這床太沉,兩個人恐怕挪不動。”


    幸而地麵平滑,三個人沒費多大勁就將那張大床挪移到了靠窗的那一邊。狄公跪下仔細檢查地麵上的石板。他從方巾上取出一根銀牙簽,用它在石板縫隙裏剔來剔去。然後,他站起身來,對潘有德說:“有幾塊石板最近取出來過!”又吩咐侍婢:“你快去廚房與我拿一把刀和一柄鏟子來,不許與其他仆人說這裏的事,拿了就立即回來,聽見沒有?”


    那侍婢早嚇破了膽,領了命匆匆走了。


    狄公表情嚴肅地看了看潘有德,說:“一個惡毒的陰謀!”


    潘有德茫然站在半邊,似乎還未明白狄公的意思。狄公也不理會他,隻把眼睛盯著地板看,慢悠悠地捋著他的大胡子。


    侍婢拿來了刀和鏟子。狄公跪在地上用刀撬起了兩塊石板。石板下的土又鬆軟、又潮濕。他又用鏟子移開了其他幾塊石板,將它們一起堆迭在一邊,一數共有六塊,六塊石板剛好是一個五尺長,三尺寬的長方形。狄公卷起衣袖,開始用鏟子將鬆土往外挖。


    “狄老爺,你不能幹這個!”潘有德嚇得叫了起來。


    “我去喚幾個人來!”


    “且慢!”狄公叫道。他的鏟子觸到了什麽軟軟的東西,他再往下挖時,隻覺一股令人作嘔的濃烈氣味從泥土縫隙裏鑽出來。泥土裏露出一塊暗紅色的東西。


    “潘總管,那隻不見了的衣箱就在這兒!”狄公於是命令侍婢。“你趕快到大門口去,告訴管家就說潘總管命令他火速到衙門去報事,要衙門立即派四名番役趕來這裏。你回來時,從佛堂的香爐裏給我拔一把點著的香來,快去!”


    狄公拭了拭額上的汗。潘有德憂心忡仲地看著昏臥在地上的柯夫人,躊躇地問道;“狄老爺,是不是去請個大夫來給她息個脈,她一直昏迷不醒……”


    “不!”狄公簡捷地答道。“躺在冰涼的地板上,她很快就會醒討來,你勿需擔心。她丈夫的屍體就埋在地板下。她是殺人凶手的同謀!”


    “柯先生不是跳進河裏死的嗎?這是我親眼目睹的啊!”潘有德仍感到迷惑。


    “可他的屍體卻未找到。我可以斷定當柯興元回到這個房間裏服藥時遭到了凶手的殺害。”


    “那麽,誰從房間裏奔跑出去的呢?”


    “正是殺人凶手!”狄公回答。他把胳膊支在鏟柄上繼續說道:“這是一個相當狡猾的計謀。凶手將柯興元裝進那在箱,埋在地板下之後,又穿上了柯興元的長袍,戴上了他的帽子,在臉上塗抹了血,出了房門,真奔花園。你們所有的人都等著何興元從房間裏出來,你們看見的又是同樣的長袍和帽子,而且被他的叫聲和臉上的血嚇呆了,怪不得你們誰也沒有看清那人的真麵目。他開始時奔向亭子,但十分注意不能跑得太近了,所以在半途上他突然改變了方向,奔向河岸,跳進了水裏。我估計,他潛在水裏順流而下,直到發現岸上確實沒有人時才爬了上來。他將帽子扔在河中,目的是迷惑你們這些粗心的人。”


    潘有德恍然大悟,不住地點頭,說道:“原來是這麽一回事!那麽,這凶手又會是誰呢!莫不就是那個坤山?”


    “坤山確實是最大的嫌疑,”狄公道,“看來多半是他殺了柯興元之後,順手將冷虔錯交給柯興元的那本帳本也偷走了。坤山身體雖然瘦小,但他水性也許不錯。”


    “他臉上的血也許是自己弄破了頭,流出來的。”潘有德猜測道。


    “或者他就用柯興元的血塗抹在臉上。嗬,侍婢來了。現在我們就來確認一下柯興元是怎樣被害的,你把那香拿著,靠近我的臉。”


    潘有德按照吩咐從侍婢手中接過那把香,靠近在狄公麵前擎著。狄公將一塊方巾掩蓋了鼻子,然後把那暗紅箱蓋上的浮上鏟去,又把衣箱周圍的上挖出一部分。他跪下來撕去貼在箱蓋四周的油膏布,開始用鏟尖掀開箱蓋。


    一股惡臭味衝了上來,潘有德立即用袖子捂住了鼻子,同時使勁舞動手中的香,好讓這香煙衝和一些惡臭。一個瘦癟的男子屍體蜷縮著塞在箱子裏。身上隻穿著內衣,灰白的頭殼光禿禿的,左肩胛下露出一把刀柄。狄公用鏟尖將死者的頭撥轉了一下。死者那張滿是皺紋的臉正麵對著他們。


    “啊!柯興元!”潘有德失聲大叫。恐懼和激動使潘有德臉色大變,粗氣直喘。


    狄公蓋上了衣箱,他將鏟子扔在地上,走去將那窗戶打開,戴正了帽子,拉下罩在鼻尖上的方巾,慢慢擦拭著臉上的汗。然後,他對潘有德說:“衙裏番役來後,讓他們將衣箱拉出來,連同屍體一齊抬到衙門裏去。另外,叫一頂轎子來將柯夫人押解回衙門監禁起來。請你將這裏發生的這一切向滕縣令詳細稟報。告訴他我正在設法捉拿坤山,即使他不是凶手,至少也能向我們提供這案子的重要線索。滕縣令一心想著明天一早去州裏見刺史大人。現在這個案子有了新的突破,我想他最好還是明天早上升堂先審柯夫人。如果我提到了坤山,明天早上在公堂上我們就能具結此案,然後一起同去登州也不遲。我這就走了。你回衙後,就我們發現柯興元屍體一事草撰一個呈報的手本,你我畫了押明天在公堂上就是正式的證詞。”


    狄公告辭潘有德,回到大街上。街上依然很悶熱,可是他隻覺得通身涼爽。一直走到鳳凰酒店門口時才感到微微有點燥熱和疲乏。


    笑聲,鬧聲,罵人的粗話從鳳凰酒店的窗戶裏傳了出來。那幫閑漢,乞兒,賭的賭,鬧的鬧,灌黃湯的灌黃湯,一個都沒有睡。狄公心裏很高興,下一步的計劃是打聽到坤山的消息,逮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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