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正午狄公、喬泰、馬榮、陶甘四人方回到漢源衙署。狄公將陶甘向洪參軍介紹了,並命陶甘協助洪參軍管治衙署一應官牘檔卷及六曹帳籍文書。


    洪參軍向狄公稟報,衙署檔卷內查知,王玉玨十分富綽,本城裏開有兩爿最大的金市和櫃坊,喜好酒色兩事,但從不貽誤生意,平昔極重信用,頗孚眾望。近來雖手頭短缺,債台漸高,但眾商戶樂意貸款於他。蘇義成,原是個碾玉匠,後來開了爿玉器首飾鋪,漸漸發財。性癡耽,一心迷戀杏花,幾不自拔。如今杏花死了,痛惜過後,倒也令他清醒。


    狄公又問:“萬一帆的事可問出眉目?”


    洪參軍答曰:“我已去過萬一帆的宅子,鄰裏街坊,人言藉藉,沒有不貶損他的。都道他生意精乖,為人刻薄,目下見為劉飛波作牙人。我在街心一個賣梳篦頭油的老嫗處探知,萬一帆的女兒三官是個淫蕩女子,雖待字閨中,卻不守靜,暗中與各路野漢子來往。萬一帆的宅子竟成了個窯子。光天化日,客來客往,竟也不避人耳目。真乃不識羞恥的豬狗行徑,鄰裏每每嗤之以鼻。萬一帆也略有所聞,竟裝作不知。女兒有錢進帳,他樂得撇手不管。不過有一回他想將三官嫁與江秀才,江秀才的老子聽後一口回絕,差點罵出聲來,竟是萬一帆自己去兜的媒。”


    (篦:讀作‘碧’,齒密的梳頭工具。華生工作室注)


    狄公聽後大怒:“果然是萬一帆這廝當麵扯謊,頑皮賴骨,端的刁滑。洪亮,你再說說梁大器那兒情形如何。”


    “梁老相公果然昏聵糊塗,一任萬一帆擺布。我與梁貽德細細查閱了幾處帳目與契書,正是萬一帆唆使梁老相公將家產田業變折賤賣,為的是進手金銀。但金銀至今未到梁府,不知萬一帆又攛掇他哪裏放債去了,一意圖個高利金。難怪乎梁貽德憂心忡忡,進退兩難。”


    (聵:讀作‘潰’,耳聾。——華生工作室注)


    陶甘小聲插話道:“老爺,洪參軍,也須提防那個梁貽德在帳目上做手腳。倘若是梁貽德存心舞弊,中飽私囊,一時恐也不易察破。”


    狄公道:“我也早應想到這一著。——隻是梁府急匆匆進手黃白之物卻不知何故,真的是為了放利,如此不惜田業家產?萬一有個閃失,豈不是根基不保,一敗塗地麽?”


    陶甘又道:“早上一路回衙署時,馬榮弟將劉飛波告江文璋一案與我細講了。詫異之餘,我隻想問一問,那石佛寺隻除是一個既聾且瞽的老香火僧,果真再沒有一個和尚住在裏頭。”


    馬榮答道:“沒有,沒有。我將一座寺院全搜羅遍了,連那個荒破的花園也未輕易放過。”


    “這就奇了。”陶甘道,“前日我來城裏碰巧打石佛寺門口經過,見一和尚正在門外伸長脖子向寺裏觀望。我一時好奇,又愛管閑事,便也上前看覷。那和尚驚惶不已,瞪了我一眼,便匆匆離開了。”


    狄公聽了,忙問那和尚形貌。


    陶甘答:“那和尚軀體魁偉,當時很有些醉意,看去又不象是和尚行跡。”


    狄公道:“陶甘,你此時可去城裏各賭局、酒肆走走,先將木匠毛福死前的行狀查詢清楚。聽說他嗜酒又好賭,恐怕他的死正出在江家給的那點工錢上。馬榮,你則再去龍門酒店找找魚頭掌櫃,與他細聊聊。他得了官府銀子,必不回絕。務必問確了毛祿去向。——先前聽說是投奔什麽橡樹灘,不知那橡樹灘又在哪裏。”


    陶甘、馬榮答應了,一同走出內衙書齋。


    陶甘匆匆吃罷午膳便轉上街市,徑向西市“恒泰莊”而來。這漢源城裏他早已熟門熟路,有數幾個賭局的掌盤人都認得他。“恒泰莊”雖不是最大的賭局,隻因開在西山隅角,卻是歹人罪犯常聚頭的處所。一來臨湖,二來依山,萬一漏眼出事,鑽山過海,十分便易。今日陶甘第一番做公人,便選定了這“恒泰莊”來勘探。


    恒泰莊的掌盤姓馮,滾圓的身子。一團肥肉,精光頭皮,象個胖羅漢。著一件沒領的玄綢短褂,口上銜一個水煙筒,坐在門套裏打盹。另一個管帳的鬥雞眼又兼監場,正與一個小夥計在擺桌子,迎候賭客。這午牌時分,又熱不可擋,廳堂裏隻坐了三四個賭客。


    “原來是陶大哥,多時沒來這裏走動了,而今見在哪裏勾當?興許是發了財,改做生意了。”——馮掌櫃眼尖,一眼看見陶甘,先打哈哈,欲將陶甘迎入門裏。


    “嗬,是馮掌櫃。一向疎闊。今日鄙人有點急事,沒心思玩,改日再來。”


    (疎:同疏;疏闊:久別。——華生工作室注)


    鬥雞眼堆起一臉幹笑,一旁幫襯:“陶大哥來敝號遣興,哪一回不是贏家?今番莫非不像贏錢了。恁的急事,這般匆忙。”


    (恁:讀作‘嫩’,這樣,那樣。——華生工作室注)


    陶甘笑道:“也不瞞兩位,正為的是錢銀事哩。毛福那廝借了我四兩銀子,卻再不露麵,我這裏正四處尋他。”


    兩人聽了大笑:“如此說來,陶大哥正還需多走些路去尋哩。隻怕三日五日不夠。——毛福這窮酸早過了奈何橋,奔酆都城去了。你這四兩銀子的債隻好去向閻羅蘭代為銷帳了。”


    陶甘木呆半晌,進門來拉一把靠椅坐了。


    “馮掌櫃可知道這廝幾時去的酆都城。緣何忽的沒了蹤影。可憐我眼下正等著這錢使化。”


    鬥雞眼又笑;“石佛寺的一口棺木裏正躺著哩。頭上一個大窟窿,血都流幹了。腰裏那幾串銅錢銀子也沒帶去,不知便宜誰了。閻羅王都沒孝敬,陶大哥你那四兩銀子還想追回。”


    馮掌櫃也取笑:“此刻快去石佛寺翻屍,倒骨,細檢一遍,尋著那四兩銀子也未可知。”


    陶甘正色道:“馮掌櫃不是外人,隻望告我一聲那賊兒的名,我便向他索去。索不回時,也訛他出幾串銅錢。”


    馮掌櫃道:“不瞞陶大哥,恐是他那堂房兄弟毛祿弄的毛票。隻是沒憑證,猜測而已。況且毛祿早去了那邊橡樹灘。”


    陶甘躊躇:“求馮掌櫃細說則個。”一麵從袖中拈出五個銅錢遞過。


    馮掌櫃收了銅錢,嘖嘴笑道:“三天前,毛福不知哪裏得了許多工錢,腰囊鼓鼓的進來這裏。當時客人甚多,都賭輪盤。毛福乘興也押了幾回寶,極有手氣,贏了幾回,又兌換過幾兩紋銀。這時毛祿也來了,他兩個契闊多時,今番見了,便覺親熱。在店內又喝了幾盅,毛福便邀毛祿去杏花樓吃飯。兩個又笑又說出了這門裏。——天知道毛福怎的鑽入那棺木中;保不定那些錢銀早落入毛祿囊中。”


    陶甘聽罷,拱手告辭。剛待啟步,見一個穿著破舊僧裰的和尚走進賭局來。認得正是前日見過的,便又坐下。


    (裰:讀作‘多’,古代士子、官紳穿的長袍便服,亦指僧道穿的大領長袍。——華生工作室注)


    “哈哈,黑和尚未了。”馮掌櫃應酬唱喏。


    黑和尚並不答話,揀了一條凳子坐了,鬥雞眼敬上一盅香茗。


    “大師父見禮了。”陶甘向黑和尚作了一揖,“那日石佛寺門首見過麵的,想來大師父沒忘。”


    黑和尚驀地臉上升起一團怒氣,狠狠地瞪了陶甘一眼。


    “這個幹瘦老猴是誰?倒會攬事。”他問馮掌櫃。


    “鄙人姓陶名甘,那日見大師父在石佛寺前躊躇,心中奇怪,和尚見了廟還有不認得的,再三看覷。”


    黑和尚地上唾了一口痰,咕咕喝幹了茶,啐道:“毛祿這歪廝竟消遣於我。那日我魚市見了他,褡膊裏滿鼓鼓的,不少銅錢。我問他哪裏弄得這許多錢。他道是石佛寺裏開了個新棺,拾得的。許多還撒在地上哩,叫我去拾。——我信以為真,一口氣跑到石佛寺,聽裏麵仿佛有人聲。一時躑躅,壯膽進了去,倒是厝著一口新棺,卻蓋得嚴實,弄他不開。地上並無散錢,乃知上當。——待捉到毛祿時看我揭下他一層皮來。”


    (躑躅:讀作‘直竹’,徘徊不前。——華生工作室注)


    鬥雞眼咯咯笑道:“你快與這位陶大哥一起去橡樹灘追殺毛祿吧!”


    黑和尚咂咂嘴,嘿嘿一笑:“何苦冉追去橡樹灘?眼下正有一塊大肥肉哩,隻是嚼他不爛,還未熬出油水來哩。”


    陶甘笑問:“師父如何又弄得一塊肥肉?”


    黑和尚道:“那日深更半夜,我幫人做齋正一路回去歇宵,忽見一個年輕的少爺,失魂落魄奔竄。我一把將他攔腰抱住,見他一身錦緞,穿扮闊綽,知是富家少年,有油水的。必是做了什麽見不得人的勾當,倉皇逃奔。——我立即將他打昏,一直馱到自己的下處。”


    陶甘警覺。笑道:“果是一塊大肥肉,不知為何未熬出油來。師父可探知他是誰家的公子王孫,緣何逃出家來。恐是做了什麽不法的事。”


    黑和尚淒慘一笑:“誰知這少爺牙口甚緊,隻不肯吐身世,唯求一死。又撞了幾回牆,被我好歹拖住,累得半死。稍不留意,他自尋了輕生短見,我倒成了幹連人,淹入渾水洗刷不清。如今反成了個包袱,壓在背上,透不過氣來。哪裏還指望榨出油水來。”說罷又連連歎氣。


    陶甘笑曰:“這叫做命裏窮,拾著黃金變作銅。一條肥羊沒吃成,沾一身膻臭卻洗不淨了。不瞞師父,在下也正撞著一條肥羊哩,隻恨沒有師父這般身體氣力。不然今夜一宵便可得手三十兩銀子。”說著也長歎了口氣,站起要走。


    “陶大哥說什麽?三十兩銀子?”黑和尚一把扯定陶甘袍角,不讓走了。


    陶甘拂袖拽襟,口中謾罵:“師父好不識禮數,為何倒拖住我了。莫不將我這幹瘦老猴也當肥羊了。”


    “陶大哥息怒。”黑和尚堆起笑臉央求。“陶大哥隻說有兄弟這般身材氣力,如何得三十兩銀子。”


    馮掌櫃半邊也勸:“陶大哥何不成全了他。——你沒他那身子氣力,何不索興舉薦黑和尚應差。賺了銀子時,也抽幾成的利。”


    黑和尚又求:“行了春風,豈沒夏雨?陶大哥成全小僧這一回,也是恩義一場,今後自有報答的日子。”


    陶甘乃稍稍轉意:“真人麵前饒不得假話。當時隻說是需一個壯實的大漢相幫,要有些氣力。一夜勾當,三十兩銀子酬答。鄙人自分身形猥瑣,又沒力氣,故也沒仔細打聽詳備。”


    “可記得是哪裏要人?”黑和尚提醒道。


    “隻聽得中人說是龍門酒店。——鄙人也不識那酒店在何處。”


    “原來是龍門酒店!”馮掌櫃叫道,“有這等好賣買。隻恨我這身子狼狽,不然也央求陶大哥成全一回。”


    黑和尚笑道:“我還認識龍門酒店的魚頭掌櫃哩。陶大哥,你且領我去吧。得了銀子時,分你一成。”


    “三成。”陶甘認真。


    “行,行,隻怕要動武,恐傷筋骨。”黑和尚又發怵。


    “中人明言,隻使氣力,不需打鬥,你放心則個。傷了筋骨,我陶某人一毫銀子都不要你的。”


    兩個歡天喜地出了恒泰莊,一程向龍門酒店而去。


    黑和尚引著陶甘穿街過市,來到一條幽僻的巷口,果見龍門酒店的青布招兒懸在門首。陶甘趕緊推門一看,心裏一塊石頭落地。——馬榮與魚頭掌櫃果然還在店中。店堂裏空蕩蕩再無別人。


    陶甘先招呼:“嗬嗬,馬大管家久違。這位壯士甚有氣力,不知你家主人可想聘用。”


    黑和尚見馬榮氣度,先三分敬畏,又聽陶甘介紹了,忙上前打躬作揖,諛媚堆笑。


    馬榮會意,上下打量了黑和尚,臉露不屑道:“這一個莽黑和尚,能管鳥用?”


    陶甘一笑:“他與石佛寺那口棺木可有些幹係,馬大管家豈可輕覷了。”


    黑和尚乃覺漏風,心知不妙。馬榮撥步撩衣,飛搶上前。黑和尚回身拔腳便跑,不料陶甘後麵伸一腳過來絆倒,跌得鼻青眼腫。馬榮上去便是兩拳,又一腳踏了黑和尚頭顱,順手從腰間抽出一根苧麻細繩,將他捆實。


    “馬榮弟,這個黑和尚與毛福、毛祿兄弟稔熟,可拿去衙門細審。前幾日他還劫持了一個年輕公子,正擬打肉票哩。”


    馬榮伸拇指道:“陶甘哥旗開得勝,端的手段不凡。隻不知你是如何認得這龍門酒店的路。”


    陶甘笑道:“這黑和尚自個領了我來的。我騙他這裏有一宗三十兩銀子的便宜買賣,他果上當。”


    “果然是當行本色!”馬榮咧嘴笑了。


    陶甘不理會,又道:“韓詠南不是也吃人綁架過,這黑和尚恐是那綁人一夥的。”


    馬榮揪過黑和尚一片耳朵,叱道:“你將那年輕公子劫到哪裏了?不吐實話,失割了這兩片耳朵皮。”說著果然從馬靴裏抽出一柄寒刃閃閃的尖刀,擱在黑和尚耳邊。


    黑和尚嚇得渾身哆嗦,頓時額頭沁出豆大的汗珠。如同剛剛出籠的糍粑一般,酥軟倒地,口稱:“饒命。”


    “你前頭引路,此刻即去你下處找到那個被綁架的公子”。


    馬榮告辭魚頭掌櫃,囑咐體將今日之事張露。遂一條繩子牽了黑和尚出龍門酒店,隨黑和尚指點向西山行去。


    沒半個時辰便上了西山山坡。山坡上一片鬆林,日光不到。涼風習習,清馨四起。山鳥啁啾,更見靜謐。


    (啁啾:讀作‘周究’,形容鳥叫聲、奏樂聲等。——華生工作室注)


    陶甘道:“黑和尚,你的下處究竟在何處?那裏可有你的同夥?”


    黑和尚戰戰兢兢答:“此去不遠了,就在西山背後的山隅間。隻是一個洞穴,並無房屋,也無同夥。不瞞兩位衙爺,小僧隻是獨個住在那洞裏,一向不與別人往來。”


    翻過山脊,漸次草樹蓁蓁,喬木稀落。黑和尚領頭向莽叢深處摸去。不一刻果見山溪流出處出露一個黑幽幽的洞穴。洞穴口狹長,僅容一人側身進出。


    陶甘曰:“讓我先進去看看,你兩個外麵稍候。”說著側身問進洞穴。須臾又見他探頭出洞口。“果有一後生在洞裏飲泣,並無他人。”


    馬榮聞言遂牽了黑和尚踅入洞裏。


    洞頂有一線罅口,日光透入,正照在一方平滑的石榻上。石榻上鋪了草薦,捆翻著一個後生。那後生剃光了頭毛,全身衣衫撕破,血肉模糊。


    (罅:讀作‘下’,裂縫、縫隙。——華生工作室注)


    馬榮上前替後生解了縛。後生果然生得眉目清俊,一副斯文相貌。皮肉嫩生生,正是大戶人家的公子,竟受這野和尚如此荼毒。


    陶甘問:“不知少相公叫甚姓名,緣何藏此洞中,備受煎熬?”


    後生墮淚道:“小生被這蠻和尚綁來此地,好像作賊似的,每日潛伏,動輒棒笞相加。不堪淩辱,又求死不得。整日不敢高聲啼哭,飲泣而已。今日遇兩位恩公垂救,望速速放我走吧。”


    馬榮道:“我們是衙門裏的公人。縣令老爺正欲叫你兩個去衙門走一趟哩。”


    “不,不。”後失麵有懼色,“恩公放我走吧,我不去街門。”


    陶甘勸道:“這黑和尚綁架了你,老爺要開堂鞫審問罪,少不得你做個證人,如何輕易走得?”


    後生垂頭喟歎,乃不吱聲。心酸處又禁不住淚如泉湧。


    馬榮將後生抱起伏在黑和尚肩背上,又用根柳條用力一抽黑和尚腿脛。黑和尚哪裏敢違抗,馱著後生便小心翼翼出來洞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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