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細雨霏微,碧森森一帶鬆林子繚繞著一團一團黑雲。半日都不曾見著個人影。黑雲沉墜在樹梢頭,醞釀著大雨。狄公策馬在林間急匆匆穿行,時正夏日燠暑,全身衣袍早已濕了,臉麵上汗珠雨珠流成一片,濃密的長胡須綴著水珠一閃一閃,亮晶晶的。馬蹄踐踢著枯籜敗葉,時而濺起一串串汙泥漿水,散發出陣陣黴爛氣味。成群的蚊蚋圍上狄公人馬,嗡嗡咿咿,驅之不散。


    (燠:讀‘玉’,籜:讀‘拓’——華生工作室注)


    狄公自怨自艾半日,悔不聽客棧店主的指點,一路上隻貪看風景,竟迷失了道路。天黑之前倘趕不到清川鎮,隻得在這林子裏野宿了。想到此,心中叫苦不迭,歎了口氣,抽手解開係在馬鞍座後的葫蘆,仰脖“咕咚咕咚”地飲了幾口。葫蘆裏的茶水尚餘微溫,喝在嘴裏卻有一股陳腐之昧,狄公不禁皺起了眉頭。


    猛地一陣橐橐蹄聲,前麵林木間悠悠晃晃閃出一騎。騎者模樣與他仿佛,鞍座後也掛著個大葫蘆。係著根紅絲帶。寬大的黑衣袍裏套著一個佝僂的身軀,胡須花白。待再細看,那坐騎卻是一匹瘦骨嶙峋的老青驢,驢背上還架著兩杆長槍。狄公不由緊握住腰下佩著的雨龍寶劍的劍柄。


    (橐:讀‘陀’,傴:讀‘於’——華生工作室注)


    狄公策馬上前,拱手道:“丈人拜揖,在下這林子裏走迷了道,麵前這路可是通往清川鎮?”


    那老人在驢背上慢慢張開眼來,好奇地望了望狄公馬鞍後的葫蘆,半晌乃笑道:“大夫順這路走去,可得要繞大彎了。老朽正無事,指引你一段吧。”


    狄公自忖,那老大瞅著自己的葫蘆半日,必是將自己認作走江湖的郎中了,趕忙道了聲謝,又笑道:“恕在下一唐突,思想來丈人亦是個大夫了。”


    (忖:讀‘存’——華生工作室注)


    老丈嗬嗬大笑:“老朽隻是個雲遊四海的道人。”說著拍了拍驢背上的葫蘆,“這葫蘆是空的,怎比你那葫蘆埋藏了許多靈藥嗬。老朽隻是喜歡這葫蘆,故常佩帶在身邊,這裏的人都喚老朽作葫蘆先生。嗬嗬,正是‘柱杖兩頭懸日月,葫蘆一個藏山川’。”


    狄公唯唯。


    葫蘆先生又道:“足下語言,不似江南人物,莫非也是雲遊到此。”


    狄公首肯,隻不言語。心想既然這老人是個塵俗外的道士,似也不必認真與他披露自己的身份。


    葫蘆先生又細細乜斜一眼狄公,嘴角浮起一絲不易覺察的微笑。


    (乜:讀‘滅’——華生工作室注)


    兩騎一先一後走了十來丈路,葫蘆先生忽回頭道:“大夫,我們順路先去河邊走一遭,大清州裏剛撈起一個人來,或許並未淹死哩。”


    狄公答應了,策馬跟上葫蘆先生。


    不一刻,果然轉出了鬆林子。林子外一帶長堤,長堤外魚塘桑林籠罩著朦朧的晚靄。一望林木豐茂,川澤廣遠,佳氣鬱鬱,風景十分秀麗。他們沿著長堤走了一節路,便到了大清川的河岸。


    岸邊的魚市早散了集,寬闊的碼頭上圍著一群神色慌張的百姓。一小隊軍健正在那裏吆喝著驅趕人群,一匹高頭駿馬在岸邊巡走,馬上端坐著一位剽悍的校尉。


    葫蘆先生小聲道:“官府已派人來,看來毋需你我操神了。大夫,既然到了這裏,我們何不也上前去看看熱鬧。”說著翻身下驢,從驢背抽出兩根拐杖支著身子,蹣跚步子擠進了人群堆裏。


    狄公心中暗笑:“我還認作是兩杆長槍哩,卻原來是個跛仙。”


    圍觀的眾人似乎都認得葫蘆先生,紛紛讓出一條道來。


    “葫蘆先生,戴寧這後生前日還好端端的,一時三刻竟吃人害了。”有人低聲耳語葫蘆先生。


    狄公在一株古柳邊係了馬,又將葫蘆先生撇下的青驢牽過一並係了,也擠到了人群中。


    四名軍健正在用力將人群推搡,不使他們挨近屍身。狄公擠到跟前一看,不禁一陣寒噤。


    死者顯然生前橫遭拷掠荼毒,百般摧殘。被烈火烤炙而糊爛的皮肉因浸水過久露出白骨,十分猙獰可怕。雙手已被剁下,與臂膊尚未斷絕,粘貼在血涔涔的衫袖內。肚腹切開,五髒六腑曆曆可見,汙濁的腸子墜流於肚胯下,臭穢不堪。一全兼行忤作的兵曹正圍著屍身認真驗查。


    忽見一個精瘦幹癟的經紀人擠進來大聲叫道:“那廝胳膊上的行囊包袱是我的:他偷了我的銀子,不得好死。”


    兵曾從屍身肩下揣下一個粗藍布包袱,他鄙夷地瞅了那經紀人一眼,卻把包袱遞呈給馬上的校尉。


    狄公正疑惑地看著那經紀人,葫蘆先生用胳膊肘掣了他一下、輕聲道:“那人是青鳥客店的魏掌櫃,死者便是他店中的帳房,名喚戴寧。”


    狄公見魏掌櫃身旁還站著一個娉婷的女子,約十七八歲光景。雖穿扮粗陋,卻是水靈靈的十分秀氣。


    校尉終於發命令了:“將屍身權且抬回軍寨,青鳥客店的魏成和兩個發現屍身的漁夫一並押去軍寨,等候勘問。”


    兵官指示幾名軍健用擔架抬起戴寧的屍身,又押了魏成及兩名漁夫沿一條青石板大街向軍寨營盤走去。


    人群散了,狄公去向那株柳樹解韁繩,一麵一問一葫蘆先生:“死者是鎮市上的百姓,這案子如何解去軍營鞠審?”


    (鞠:讀‘居’——華生工作室注)


    葫蘆先生道:“大夫有所未知,這大清川上有一幢著名的皇家行宮,喚作‘碧水宮’。故這裏清川鎮上下一應軍民政務、刑名官司都歸駐守這裏的禦林營軍寨管攝,適才那騎高頭大馬的便是營盤裏的軍司校尉。——罷,罷,大夫既已到了這清川鎮,那一條青石板大街一直向南,便是鎮上熱鬧的市鎮。那裏有兩家大旅店,一家叫九霄客店,另一家便是出這命案的青鳥客店。大夫自顧去投宿,老朽這裏告辭了。”說著用手拍了拍那青驢的大耳朵。青驢轉過身踅入了一條狹窄的小巷,瞬間便不見了影蹤。


    “狄公牽著坐騎沿青石板大街慢慢行來。見街隅角處有一鐵匠鋪兼營馬店,狄公趕緊將馬牽入鋪內,給鐵匠一把銅錢。要他檢刷一下馬蹄,好生喂點麩料,牽去後展拴了,翌日了早他再來領取。


    狄公原打算路過這清川鎮,好好頤養兩日,釣釣魚,逛逛風景名勝,不想暴露身份。誰知自見了戴寧的屍身,心中又久久平靜不下來。他很想知道軍寨裏的那位軍司校尉如何審理這樁人命案。且走且思,不覺竟走入了一家茶肆。


    茶肆裏人聲鼎沸,茗煙繚繞,一桌一桌閑極無聊的茶客正在律津有味地議論著今天的驚人新聞。狄公揀了一副座頭一屁股坐下,茶博土殷勤上來侍應,不一刻便端上了一盅新沏的香片。——茶客們談論戴寧的話,片言碎語偶爾可聽著幾句,都不真切,大抵是說戴寧不會偷魏成的銀子,又說他死得太慘等等。狄公想到投宿的事尚未定妥,不敢久坐,胡亂呷啜了幾口茶水便趕緊出了茶肆,急急往市廛鬧熱處走去。


    (廛:讀‘潺’——華生工作室注)


    市廛在禦林營軍寨的南頭,一路行來見車馬駢闐,人煙輳集,店肆如林,如那州府一般,十分的繁華。走過軍寨的轅門時,狄公忍不住好奇地抬頭細看了一眼高聳的堡樓,恰正與高高站在雉堞邊巡視的兵曹打一照麵。——那兵曹便是頭裏在碼頭上驗屍的忤作。”


    (駢闐:聚集在一起;駢:讀便宜的‘便’,闐:讀‘田’;輳:讀‘湊’——華生工作室注)


    狄公剛待要離開軍寨轅門,那兵曹卻已下來堡樓,迅步走到了狄公麵前:“且慢,軍司鄒校尉要見先生一麵,卑職在此恭候多時了。”


    狄公吃一大驚,那兵官已伸過一條胳膊來將狄公拉到了堡樓的石梯下。見他輕輕吩咐了值番的營卒幾句,便指示狄公上樓。狄公不由自主地服從了,沒爬上三四級石階,隻聽得背後“咣啷”一聲,那營卒已將堡樓的鐵門關合。又重重地掛上了一道胳膊般的大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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