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岱年引狄公,陶德到了那個小亭,果然清靜幽雅。亭子建在一敏小小水洲上,隻麵芳草萋萋,秀色可掬。水麵上風動荷葉,白蓮點點,有竹橋通西院堤岸。亭柱欄杆幾乎被高大的、紅白相間的夾竹桃遮護,老遠隻能見著兩翼翹翹的飛簷。


    狄公、陶德在亭內一張石桌兩邊坐了。小童獻茶,又擺列了應時糕點與果脯。——馮岱年拱手退下,叮囑管家不許閑雜人等走近。


    亭外蝶亂蜂喧,嚶嗡一片。日光照在水麵上,泛起一陣陣搖目的金暈。


    陶德端坐不動,靜候狄公開口。


    狄公呷了一口茶,開言道:“陶先生謹厚老誠,治業勤儉。聽說又聰明好學,酷愛經史,理應奔經濟仕途,如何屈居於此,甘為俗賈,與酒桶飯囊廝守。”


    回狄老爺話,小民居性魯鈍,守仁不移。這酒飯事業本是先父遺下,不忍拋閃。不過店中業務也多交於管帳夥計們。得閑時讀幾冊書,亦是興味所至,‘意不在文章嗎世,出人頭地。更不願離了這一番家業去博取功名,為區區祿米奔騰。小民看來,官家祿米與我這酒桶飯囊無異。


    “陶先生如此甘窮守拙,不思奮進,恐有負當今升平盛世,也無益於妻妾子孫。”


    “小民尚未婚娶,也少了這一層煩惱糾纏。”


    狄公暗驚,他並沒想到陶德至今尚未有家室,獨個綜理家政。


    “實不知陶先生中饋尚虛,想來應有了意中人物。”


    陶德淡淡一笑:“卻也未必。”


    “陶先生節操,本官十分欽佩。今日正是出於對陶先生的敬仰才特意拜晤。開門見山吧,本官認為李璉、秋月兩個均係陰謀被殺。”


    狄公雙眼緊緊盯著陶德的臉,誰知陶德幾無表情,冷漠十分。半日才吐出一句話來,“凶手又是如何進入臥房?老爺莫非忘了這層大關節。”


    狄公一愣,果然一言中的。


    “這個……本官固然百思不得其解,姑且不說。我可先說兩點,一,李璉來樂苑後與牡丹、白蘭、紅榴諸女子狎昵甚歡,如何突然迷戀上秋月而不能擺脫,以至輕生自刎?二、秋月氣悶憋心,掐扼自己脖頸為何指印不符?我見她指甲又尖又失,而她脖頸的紫痕卻顯平淺。——僅這兩點便不能自圓。”


    陶德慢慢點頭,似入沉思。


    “陶先生,本官由此聯想到令尊當年的不幸,益發覺得可疑。不知與李璉、秋月的死因有否關聯,恁的情節氣象如此相似。”


    陶德雙眸凝注,臉上透出鐵青,沉思良久乃道:“狄老爺,先父不是自殺的,而是被人謀殺。——這事二十年了,心頭難以泯滅.深仇大恨,凶手不尋到,我死難瞑目。”


    狄公心中大石落地,乃道:“陶先生能講一講當年記得的情景麽?”


    陶德略略一想,呷了一口茶,敘遣:“先父遇害時,我隻八歲。那情景刻骨銘心,難以忘懷。我是父親的獨子,十分寵愛。父親很早就教我讀《論》、《孟》諸書,故年歲雖小,也已知些人倫大義。那日黃昏時分,永樂客店使人來傳信,叫父親去紅閣子會一客人。父親匆匆去了。我讀了幾頁書,忽見父親隨身的扇子忘帶了,父親平日見客都帶著這扇,故我拿了扇子便出門送去。


    “我一口氣跑到永樂客店。那掌櫃的認識我這白鶴樓的小少爺,叫我自個去紅閣子找父親。——我尋到紅閣子,見大門開著。剛走進門裏,卻見父親仰身倒在右邊床前,一柄尖刀刺在他的咽喉間,滿身是血。我撲上去大哭起來,忽見一個人穿著長袍匆匆逃出紅閣子。——頭裏他躲匿在門背後,見我撫屍痛哭時,見機逃了。我頓時醒悟過來怎麽一回事,拔步便追去。剛奔出台階,便摔倒了,頭撞在石頭上,嘭的一聲,昏了過去。


    “我醒過來時,已躺在自己家裏的床上。奴婢說我大病一場,昏過去好幾天。母親都哭紅了眼睛。我問父親何在,母親答是出遠門到京師做生意了。又叫我安心讀書。我當時真以為是做了一場惡夢。也沒掛心,靜下養病。


    “後來父親再也沒有回家來,店鋪中事務都由老帳房與母親交割。——這事二十年了,記憶猶新,其中每個細節都刻在心坎間忘不了。今日狄老爺既然問起,我這個不孝子甘守了二十年竟沒找到殺父的凶手。心中十分苦惱。——沒想到如今紅閣子裏連死了兩人。一個又與父親情景十分相似,都道是自殺的,狄老爺既已識破機關,想必凶手伏法有日。可憐我父親九泉之下不知該如何痛罵我了。”


    “陶先生如此敘來,當時是見過的手一麵的,隻是匆忙間沒看親切。”


    陶德點了點頭。又道:“後來卻也聽人說父親在紅閣子裏自殺了,因為房門鎖著,鑰匙在房間的地毯上。——我一直在想,會不會是我昏倒後,凶手又返回紅閣子,鎖了房門,再將鑰匙從窗戶扔了進去。”


    狄公道:“你母親再沒向官府告狀?永樂客店照例是認得那凶手。那日也是他們使人傳的信。”


    “母親後來告我說,父親自殺了,為了一個婊子。她氣得三日三夜茶飯不思,也沒去官府鳴冤告狀。不過,我倒是徑直去問過當時永樂客店的掌櫃,要他告我那日約見我父親的客人姓名。那掌櫃百般抵賴,一會說我父親自個去紅閣子自殺的,並沒客人會見。一會又說是一女子傳言叫去的,要與他訣絕,父親羞憤不堪當場自刎。


    “我哪裏肯信?叫嚷要去官府告他。隻是一個小孩兒,八九歲,如何上得公堂。再說當時正是金華縣正堂來斷的案,也認作是單相思自殺。旁證人倒有一堆,都是青樓行院花柳生涯的牙儈狎客。那妓女也到堂供認,父親確實提出巨金贖她,隻是名花有主,還怪我父親晚了一步。再問為何要去紅閣子尋死,那妓女答是他倆曾在紅閣子幽會多回,癡情的人往往尋曾經歡愛最濃的地方自盡。


    “沒一個月,時疫蔓延,天花麻豆爆行,染了好幾百人。金山樂苑住戶逃的逃,死的死,十停去了七八停,永樂客店也三易其主。官府又來人燒焚去二三條病疫死人街,才見平息。聽說父親當年要贖身的妓女也死於時疫。”


    狄公問:“那風流一時的妓女叫什麽名字?”


    “她叫翡翠,聽說當時美貌絕倫,色藝無雙,是樂苑裏第一個選出的花魁娘子。”


    “如此說來,令尊屈死後,至今沒翻過案來。翡翠雖死,那凶手再也沒露半點蛛絲馬跡?”


    陶德淚流滿麵,仰天長籲一聲:“二十年來我暗中一直在探索這個迷案,漸漸打聽到當時追求翡翠最烈的有兩人,一個就是馮岱年,另一個是溫文元。——馮岱年當時二十四歲,尚無妻室,年少氣盛,俊逸瀟灑。情場上奮力拚殺,一心一念要奪魁。溫文元已有老婆,人物粗蠢,又強充風流,專以沾花惹草為能事,早淘虛了身子。他追求翡翠隻是為了虛榮,顯示自己是上流人物。其時妓女們都笑他是一個蠟槍頭,見了真火,便煬了。——故翡翠說的名花有主,八成便是馮岱年了。”


    (煬:讀‘楊’,本義:熔煉金屬。——華生工作室注)


    狄公忽聽得亭外夾竹桃瑟瑟有聲,遠處正撲撲飛起一羽黃雀,整個小芳洲幽藏於翠蔭裏,更形靜寂。


    陶德陷入痛苦的回憶中,耳目已經沉浸在遙遠的年代。他還在哺哺說道:“我隱約聽到一些傳聞,果然是說殺我父親的是馮岱年,還說是紅閣子裏狹路相逢。溫文元幾番暗示這傳聞確鑿無誤,待我明言問他時,則又支支吾吾,不吐實情。隻說是翡翠酒醉時吐出真言,她為了顧全馮岱年聲譽名位,隻得一口咬定父親是羞憤自殺。溫文元一次還說起,那日他親眼在紅閣子後的花園裏見了馮岱年。——這樣,我也漸漸相信這些傳聞了。


    “然而狄老爺不知,我當時的心情是何等震驚和痛苦。馮岱年與父親是深交多年的朋友,年少時雖不拘禮數,放浪形骸,但五倫信義還是看重的。兩個都追著翡翠小姐,但從未一回紅過臉,也不暗中算計,更無論動殺機了。——父親死後,馮岱年似是愧疚驟生,對我家百般垂顧,竭盡朋友周全之道,又扶持我承繼了家業。


    “我真不敢相信這樣一個外表忠信兩全、守義如一的父執輩會是殺父的仇人。但溫文元的話又一直在我心頭盤縈,馮岱年的行止隻能看作是他暗中贖罪的心跡,是一種懺悔罪孽的表現。——故爾平時我對馮岱年不免暗中窺伺,注意他的言行舉止,待人接物,想發現一絲殺人真跡來。但又害怕被他看出我的心思,良心受譴。老爺,這些年來,我確是不肯相信,馮岱年會殺人,尤其是殺一個丱角之交的老友。”


    (丱:讀‘慣’,古代兒童束的上翹的兩隻角辮。年幼。——華生工作室注)


    亭外夾竹桃花又一陣瑟瑟作響。狄公暗中警覺地聽了半晌,似乎也無什麽異常。


    “陶先生適才一番話,本官十分受用。此事與李璉自殺案果然如出一轍,對於本官勘破紅閣子秘密大有用途。對了,還有一個小小疑點尚需證實,你適才講到紅閣子裏那張床在右邊,但我昨夜睡在那裏,見床卻是靠牆放在左邊的。”


    “老爺,當時正在右邊。那一幕情景,我一輩子忘懷不了,一決不會看錯,望狄老爺相信我。”


    狄公又問:“你親見那人逃出門去。雖沒看清麵龐,但農袍顏色想必清楚。那人會不會是個女子?”


    “老爺,我記得那人穿的是紅色衣袍,是男是女卻未敢說定。但那人身材不小,想必是男的。”


    狄公搖手道。“男的怎會穿紅色衣袍?貴婦太太、上流閨媛也絕少穿紅。隻有行院裏的煙花姑娘才穿大紅大綠,想來那日逃出紅閣子的應是個妓女,莫非正是那個翡翠。”


    “我也問過許多人,從沒人見翡翠小姐穿過紅裙衫。翡翠最愛穿的則是水綠、煙青,最與她的名號相契符。”說罷又頹喪地搖了搖頭。


    狄公正色遣:“本官盡力與你周全,但得令尊被害一案也水露石出,二十年不白沉冤從此昭雪。”


    陶德感激道:“拜托沈老爺了。——想必狄老爺此刻也應知道我為何不肯奔經濟仕途,苦守這一攤酒桶飯囊了。先父之冤不雪,在家孝子都沒做成,還望出門為忠臣麽?”


    狄公同情地點了點頭,見陶德淚痕未幹,心中不忍,便轉開話題:“陶先生昨夜也在酒宴上,可知道這樂苑裏誰最嫉恨秋月,要壞她性命。”


    陶德搖了搖頭道:“這樂苑裏風流男女事,我本不甚留意。也隻是在一些公私場麵見過秋月幾回。我見她淺薄氣狹,喜怒無常,又自命不凡,言語尖刻,早知不是長壽之人。也可憐她一個弱女子,人欲橫流裏立身處世,何等不易.周旋於一群人麵虎狼間,內裏苦痛,也不盡言。故爾一心一念也想找個相匹配的贖她出去,隻擔慮明日珠黃,門前冷落。然而她心比天高,繩短汲深,李璉這樣人品聲勢的,她還回絕,真不知要想找誰哩。原先羅縣令曾有此意,也是被她一張尖嘴利舌嚇跑的。”


    狄公暗中喝采,陶德雖對男女風情之事執冷漠態度,但每有言議,輒中肯綮。尤其是猜測羅應元一節,十分解渴。自捫最嫌厭於秋月的也正是她一張尖嘴利舌。


    (肯綮:筋肉結節處,比喻事物的關鍵。綮:讀‘器’。——華生工作室注)


    狄公站起道:“陶先生先行一步,我還要在這亭子裏見一個人。”


    陶德拜揖告辭,出亭子過竹橋自去西院。


    狄公見陶德走遠,冷不防跳下亭子,往一株夾竹桃後披尋。果見一垂鬟女子剛要從樹葉叢中退出。狄公趨前把個身子擋了去路,嚇得那女子一聲尖叫。


    “哎喲,哪裏來的……”她縮下後麵的髒話。


    狄公喝問:“你是誰?好大膽子,竟敢躲在樹叢中偷聽半日。”


    那女子約十七、八歲,正是妙齡,鬢挽烏雲,眉彎新月,生得水靈靈十分標致,正合著古人“豔若春桃”的說法,兩腮如桃花般鮮麗。雅淡梳妝,豐韻自饒,尤勝胭脂三分,一對眼睛由於氣憤,閃熠出逼人的冷氣。


    (熠:讀‘義’光耀、鮮明。——華生工作室注)


    “這個姓陶的,委實可惡,竟背後中傷家嚴,譫言妄語,狄老爺不可信他。”


    (譫:‘瞻’說胡話;譫言:病中的胡言亂語。——華生工作室注)


    狄公笑道:“玉環小姐,休要動肝火。陶先生的話,我豈可全信?是誰叫你躲在這裏刺探軍情的?”


    馮玉環餘怒未消:“狄老爺也望聽小女子一句話,家嚴與陶匡時的死一無瓜葛。不管那瘟豬吐出什麽鬼話,老爺不可輕信。你也傳言與陶德,叫他再也不要來我家,我不願再見著他。我與賈玉波的婚事再不要他這個大媒。”


    狄公又笑:“那夜李璉公子必是被你罵了一通?”


    玉環問:“我怎的又罵李公子了?”


    “他的船撞破了你的船,馮小姐無端受了驚嚇,豈肯善罷甘休。”


    玉環頭一仰,輕蔑道:“狄老爺又猜錯了。李公子知書達禮,親執銀子來賠禮,言語溫和,氣體宏大,我怎的無端罵他?——我隻罵那忘恩負義,不識廉恥之人。”說罷頭也不回,褰起裙角,跳過竹橋,徑自奔去西院內宅。


    (褰:讀‘千’,撩起[衣服等]。——華生工作室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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