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公、馬榮來到藏春閣,進門穿過軒廳,沿後院一排房櫳找到西舍四號正要敲門。守院的一個幺二上前來問話:“不知兩位相公要找哪一位姑娘?”


    馬榮道:“找銀仙。”


    “銀仙前腳才回來,你兩個落後便跟到,莫不正是騙了她去外麵宿夜的。”幺二賊眼烏珠轉動,打量著狄公、馬榮氣象。


    馬榮怕起爭執,不便粗嗓:“既已回院,讓我們見她一見。”


    “院裏規矩,外客相公不可擅自進香房。找姑娘須要上院發簽牌,我們院主批押了,方可來領。”幺二還拿譜。


    馬榮火起:“你當我們是狎客?去告知你們院主,代攝金華縣令狄老爺來此公幹,找銀仙姑娘勘問一件殺人命案。你是何等人物,敢來一再盤問腳色,橫加攔阻。”


    幺二聽得是官府做公的,哪敢再多話?堆起諂笑,恭敬退下。


    這裏正說話,銀仙已聽見聲音開門出來。見是馬榮,心中歡喜。又見馬榮身旁站著個黑大胡子,氣度矜嚴,威而不猛,心想必是馬榮提及多次的狄大人了。


    狄公和顏悅色:“你便是銀仙姑娘嗎?”


    銀仙趕忙叩頭答禮,口中應“是”,迎入房中。


    “聽說你是秋月的徒兒,平著想來是十分親近的。”


    “回狄老爺,是的。奴才每日都能見到她。”


    狄公道:“本官今日隻簡略問你幾句話,你須如實回答。”


    銀仙點了點頭。


    “秋月她可是想找一個有錢有勢的主兒,贖她出去做夫妻?”


    銀仙又點點頭:“回狄老爺,是的。我師父正是這樣想的,她一心盼著一馬一鞍過光陰。原先見她還不甚放在心上,自見了……自見了羅縣令大人後,便存這份心了。可是羅大人……師父還說,如今她是花魁娘娘,正是時機。隻怕改日人老珠黃,再設後路,來不及了。”


    “那麽,銀仙姑娘,我再問你,象李璉公子這樣有錢有勢的主兒要贖她,她為何執意不允呢?聽說李公子年輕俊美,人物又風流。這其中緣故,你可知一二?”


    “這個……回狄老爺,奴才心中也疑惑。眾姐妹們也議論起,都覺不解。我們也不知道師父與李公子在哪裏廝會,師父從未去過李公子下榻的紅閣子,倒是紅榴、牡丹、白蘭一班姐妹去過幾回。——奴才實不明白師父與李公子間的關係是如何一回事。隻聽說李公子死的那一天,曾去過師父宅邸,也隻說了幾句話,便分了手。不知怎麽就自殺了。奴才一次膽大也問過師父,被師父厲聲嗬責,叫我莫問閑事。師父以前可不是這樣,羅大人與她的一言一語師父都有聲有色地描繪出來,常惹得姐妹們捧腹大笑。”


    狄公撚著大黑胡須,滿意地點著頭。


    “銀仙姑娘,聽馬榮說你認識一個叫淩仙姑的,教授你唱曲子。那淩仙姑聽說當年也是一個風流行首。”


    “回狄老爺,是的。——奴才真不知馬榮哥會如此嘴快,如走水的槽兒,叫眾姐妹們聽去了,也都去求教,我的曲子便沒人聽了。”


    狄公道:“這個你休要擔慮,本官與你守密。本官想找這位淩仙姑聊聊,你相幫找個見麵的地方。”


    “回狄老爺,淩仙姑已病入膏盲,一陣陣咯血,這幾日正不肯見人哩。”


    馬榮幫襯道:“銀仙小姐行行好。老爺少間便要親去找她,你須為老爺領個路。見了淩仙姑時,從中撮合幾句。”


    狄公稱是,即命馬榮去傳陶德,要他在白鶴樓等候,會齊了一並去見淩仙姑。


    藏春閣,白鶴樓一街之隔,須臾馬榮回來,說已傳話陶德。又問此刻先去哪裏。


    狄公道:“去龜齡堂找溫文元。往北行幾條街即是,正是順路。”


    龜齡堂開在兩條大街的轉角處,頗占地利。又兼營金銀首飾,珍珠玩好,生意兀自不錯。


    狄公、馬榮走進店堂,果然古色古香,琳琅滿目。馬榮遞過大紅名帖。夥計見是官府來人,不敢怠慢,即奔上前樓去請示。


    溫文元聽說是狄縣令來訪,忙不迭下樓來,長揖稽首,口稱“怠慢”。迎狄公、馬榮前廳坐定,親自捧茶。


    “溫先生,貴號生意不錯。”狄公冷冷道。


    溫文元恭敬答曰:“覆老爺,托趙公菩薩福,昔時還賺動些個銀子,如今年景蕭疏,買賣不濟。”


    “那幅王大令的草字帖能賺多少銀子?”狄公問。


    “那個姓黃的牙人,端的精乖,還未談妥作格哩。今夜還需磨菇。”


    “昨夜黃牙人真的沒來?”


    “覆老爺,沒來。小民空候了一宵。”


    “溫先生再沒出去店鋪勾當?”


    “沒有。”


    “有人見你去了藏春閣,箠掠一妓女。可有這事?”狄公雙眼緊緊盯著溫文元。


    (箠:讀‘棰’,同‘棰’義,鞭子,鞭打。——華生工作室注)


    溫文元暗吃一驚:“這個……這個又算得是什麽事?行院陋物,至輕至賤,那小娼婦嘴強,不識禮數,教治一下也為她好。不知什麽大頭麵致老爺動問。”


    “且不說那女子花柳賤質,如何可罰。你欺瞞官府,公堂上當本縣的麵,虛供搪塞,該打多少板子?”


    馬榮搶道:“五十板還是輕斷。”


    “溫文元乃知來者不善,須下軟功。急忙跪在地上連連叩頭,口稱“知罪。”


    狄公冷笑道:“五十板子你就嚇成這個樣子,倘有殺人的罪名,不知該如何醜態了。”


    溫文元猛地心驚:“什麽?我殺人?老爺切莫戲言。”


    “溫先生,今日正有人告到官署,道你殺了李璉哩。。


    “我殺了李璉?!”溫文元紫漲麵皮如豬肝,大汗從額角沁出,頓時氣喘咻咻。


    “狄老爺替小民作主,這李公子紅閣子裏自殺,有口皆碑,豈可乎白誣我溫某人殺的。”


    “有人親見你與李璉在江邊碼頭晤麵,兩下爭執,殺氣洶洶。李璉正是被你逼死,這點溫先生如何抵賴?”


    馬榮道:“溫先生還裝聾作啞?就在碼頭邊的那株大樹下。”


    溫文元急辯:“我們誰也沒……”他縮下了後麵的話,拚命鎮定自己。


    狄公厲色道:“溫先生還是老實回話,你是怎樣脅逼李璉的?他遭橫死,你難脫幹係。”


    溫文元抬頭望了望狄公、馬榮,哭喪著臉道:“這事你們既已知虛實,我豈敢再有隱瞞。——小民當時是勸李璉休幹傻事。”


    馬榮催道:“休要吞吞吐吐,再有隱遮,明日拉到公堂上動板子,叫苦晚了。這會子全嘔吐出來,狄老爺寬厚,或可與你回護。”


    溫文元也嚇懵懂,乃吐道:“我與李璉說,你若真把馮裏長的女兒弄到手,馮裏長定不輕饒。”說罷又鉗了口,不再吐聲。


    狄公憬悟:“李璉垂涎馮玉環小姐。”——原原本本你說下去。本縣親來宅上造訪,原是想私下聽聽你的辯訴。先生倘還不念本縣曲意回護,一片婆心,恐隻得拘去公堂上嚴審了。”


    溫文元叩頭流涕道:“謝狄老爺大恩。小民不敢再半點欺瞞。——李公子自那夜撞船見了玉環小姐,如勾去了魂魄一般,做事沒入腳處。一心一意要弄她到手,央我幫忙。我道,玉環小姐,名門閨閣,守身如玉,不比那等煙花女子。且馮裏長有權有勢,儼是樂苑天子,豈可造次?這事恐無指望,勸他死心。”


    狄公見話入港,盤算又道:“你忌恨馮裏長已非一日,李璉這妄念正中你心懷,豈肯輕易放過?恐怕動箴是假,火上潑油是真。”


    溫文元聽此言不覺一震,乃知狄公果然厲害,早已窺得他心中動態。


    “小民忌恨馮裏長也是真。小民見李公子如此情景,便欲借他一把欲火,燒得馮裏長一敗塗地。但使玉環小姐出乖露醜,貽笑大方,馮裏長權勢不攻自破,樂苑裏再無麵目見人。——退一萬步,事敗發露,又可歸咎於李公子一人,自已早抽身脫逸,不留痕跡。”


    溫文元說著又乜斜烏珠看了狄公一眼。狄公雙目緊閉,不露聲色。


    “心中如此盤算,小民拿了章程,便對李公子道,我有一妙計,可叫玉環小姐就範。要李公子當日午後到會下細議。”


    狄公乃慢慢點頭。——溫文元齷齪心腸果然洞若觀火。


    “李公子匆匆吃了午膳便到了這裏,求我授計。我告他道,二十年前這裏有一個官紳因青樓風波,飲恨自殺。而當時馮裏長正是那官紳的情場對手。他們為追逐一個名妓互相爭鬥,故爾一時傳聞正是馮裏長親手殺了那官紳。——本來官紳之死十分可疑,這風聲一起,人人都信。就在官紳紅閣子自殺那天,我親見馮裏長鬼鬼祟祟進去永樂客店。


    “這事傳了若許多年,馮玉環小姐已有所聞,心中也半信半疑。我囑李公子,見了玉環小姐就說他手中掌握著馮裏長當年紅閣子殺人的真憑實據。馮玉環是孝女,對此件事最敏感,豈會漠然處之。倘馮玉環有意求見,則大事可圖,不愁那雛雞不乖乖就縛。此事得手也不怕馮玉環出麵告他,投鼠忌器,有損於馮裏長聲譽之事,馮玉環決不肯幹。”


    溫文元拭了一把鼻涕,哀聲道:“小民糊塗油蒙了心,設計害人,罪愆深重。隻求狄老爺寬處。兩個圈套做定便分手了,這以後之事小民委實不知。——不知李璉是否再見了馮玉環依計行事,也不知馮玉環是否上當投了李公子陷阱。李公子幾日後就死了,說是紅閣子裏自殺的。不過,我真看見馮裏長那夜也去了永樂客店,正在紅閣子後轉悠哩。這事恐有蹊蹺。小民所述,句句是實,隨狄老爺查訪,但有半點虛言,甘受重罰。”說罷又跪倒搗蒜般連連磕響頭。


    (愆:讀‘千’,過錯,罪過。——華生工作室注)


    狄公站立留話:“自今日你便是有罪之人,靜候官署傳訊發落。你適才一番話,還待—一驗證。沒有本縣允許,不得擅離這龜齡堂一步。不過,生意可以照做。”


    溫文元一再叩謝,垂涕道:“小民再啟歹念滅門絕戶,逢天火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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