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坊城東一片重巒疊蟑,四乘馬車正穿山越嶺向城池方向緩緩迤邐而行。


    第一乘車上坐了蘭坊新任縣令狄仁傑和他的忠實助手洪亮。狄公背靠一隻書箱坐於鋪蓋卷之上,洪亮則在對麵一捆布帛上坐著。由於行程遙遠,道路陂陀,一路上顛簸之苦,不言而喻。狄公與洪亮已一連行了數日,很是疲頓,隻得借包裹囊擔做軟墊,盡量求得一點舒適。


    (陂:讀‘坡’,陂陀:傾斜,不平坦。)


    後麵是一乘羅帷篷車,裏麵坐了狄公的妻孥和侍婢。她們更經不起這長途勞累,一個個均蜷身縮脖,枕藉於車內被褥之中,合上眼睛,以期小憩一會。


    (孥:讀‘奴’,妻子與兒女的統稱。)


    最後兩乘裝了一應包袱行篋,有幾名家奴搖搖晃晃坐在大堆行囊箱籠之上,另幾名膽小的則伴著幾匹汗馬一路徒步而行。


    (篋:讀‘切’,小箱子,藏物之具。大曰箱,小曰篋。)


    黎明前,狄公一行離別了於平川上投宿的最後一個莊子,此後便進入了一片荒山野嶺之中。一路上車轔馬蕭,除幾名樵夫外,並不見商賈行人,更不見村舍農家。按照路程狄公本來可在天黑前趕到蘭坊,卻不期途中一隻車輪毀壞,耽擱了兩個時辰,現在已是日薄崦嵫,暮靄沉沉,四周群山險惡,令人望而生畏。


    (崦嵫:讀作‘煙資’,山名。在甘肅省天水縣西。古代常用來指日落的地方。)


    車仗前兩彪騎身掛利劍,彎弓搭在鞍座前橋之上,狼牙箭於皮蘭中咯咯作響。兩騎乃狄公的親隨幹辦,一喚喬泰,一喚馬榮。二人奉主人之命,一路護送車仗西行。狄公的另一名親隨手辦名喚陶甘,上了幾歲年紀,麵容清臒,腰背略駝,與老管家一起在車仗後緊緊相隨。


    馬榮登上山梁頂峰,將坐騎勒定,放眼一瞧,前麵山道通向一道蓁蓁谿壑,再過去又是一座嵯峨蒼山。


    (蓁蓁:讀作‘真真’,草茂盛的樣子。谿壑:讀作‘西鶴’,山穀溪澗。嵯峨:讀作‘矬鵝’,山勢高峻。——華生工作室)


    馬榮在鞍座上轉過臉來,對身後車夫罵道:“你個鳥人,半個時辰前你就說蘭坊旋踵即至,卻如何還要再翻一座崚嶒大山了”


    (崚嶒:讀作‘棱層’,形容山高的樣子。)


    車夫聽他出言不遜,好生不快,又不敢發作,隻得忍氣吞聲道:“差爺休要心急,翻過下一道山梁,蘭坊城就在你眼前了。”可他在嗓眼裏卻在罵衙門裏的家夥就是沒有耐性,還動輒出口傷人。


    馬榮對喬泰說道:“太陽偏西之時這廝就說‘下一道山梁’,行了這許多路,卻又是‘下一道山梁’,現在我們前不靠店,後不著村,即便翻過前麵那道山梁到了蘭坊,也太晚了。那卸任的鄺縣令一定從午牌時分便翹首金足,望穿秋水,專候我們的到來,以向我們主人移印交割。還有一縣僚屬,公卿王爺,名流顯宦,按國禮官俗在新縣今走馬上任之日,都要去城外接官廳中為他擺宴洗塵接風。如今他們一定和我們一樣,早已饑腸轆轆了。如此。好不狼狽!”


    喬泰說道:“腹中饑餓倒也罷了,造口中幹渴最是難熬!”說罷掉轉馬頭走到狄公車邊。


    “老爺,前麵又是一條深穀,過了穀,還要再翻過一座大山,我們方可到達蘭坊。”


    洪亮輕輕歎息一聲,說道:“官場中調職瓜代之事本屬平常,然老爺這次調離浦陽,補缺蘭坊,也委實來得太快,不兔令人遺憾。雖然我們一到浦陽就立即碰上了兩大疑案,弄得我們席不暇暖,疲於奔命,然那地方畢竟是一處物阜民豐的舒適所在。”


    狄公淡然一笑,將身子重新於書箱上靠好,說道:“京師禪門內那幫殘黨似與廣州商界的狐朋狗友串通勾連,同惡相濟,進而加壓於朝廷。我在浦陽離任滿尚早,卻如此提前調遷,原因恐就在此。不過,在象蘭坊這樣一個邊野之區任職亦不無益處,我們在此無疑會遇到在通都大邑永遠也遇不上的一些有趣的偏題怪題,正可大顯身手,大幹一場。”


    洪亮對此番議論雖點頭稱許,但臉色仍陰沉憂鬱。他已年過花甲,華發滿頭,從浦陽到蘭坊有好幾日路程,一路辛勞早弄得他精疲力竭。他從年輕時起就是太原狄府的管家,一向忠心耿耿,是狄家的一名義仆,狄老太公對他很是喜愛。待到狄公入仕為官,他執意同往侍候小主人,狄老太公欣然應允。這樣,他就成了狄公的一名心腹隨從,狄公每到一處赴任,都委他以官衙錄事參軍之職。


    車夫啪啪甩了幾鞭,車仗過了山脊,沿著彎彎曲曲的山道向深穀行進。


    片刻間,車仗已到穀底。道旁蓁莽芊綿,荒涼蕪穢,頭頂鬆柏陰翳,夭矯婆娑,本來就不明的山道頓時變得更暗淡了。


    狄公正欲傳令掌燈舉火,忽聞道旁一聲吆喝:“肥羊休走,快快丟下買路銀!”喊聲未落,車前車後立即有人呼叫響應,亂聲中一幫麵蒙黑紗的強人突然從樹叢中一湧而出。


    喬泰與馬榮正欲抽出利劍,卻早被一夥強人拽下馬來。與此同時,那為首的強人挺一杆長槍直向狄公猛撲過來,另兩名強人也奔向車仗後麵襲擊陶甘與管家。


    車夫見情勢不妙,急從車上跳下,躲到樹叢中不見了。狄公的幾名家奴也嚇得抱頭鼠竄而去,隻恨爹娘當初沒給他們多生兩條腿。


    狄公等眾人事先毫無防備,又以寡敵眾,始時不免隻有招架之力,並無還手之功。洪參軍正欲跳車,腦門上卻挨了一棒,昏暈過去。老管家也被一強人擊倒”。但喬泰、馬榮本為武林高手,對這打鬥之訣竅,克敵之絕招無所不知,無所不曉。狄公固通文墨,亦精武功,刀槍拳棒自是樣樣錯熟;陶甘雖與槍棒無緣,卻足智多謀,慣以種種手段引誘凶犯受騙上當,然後擒之。如是雙方沒鬥幾個回合,強人漸漸亂了陣腳,抵敵不住。狄公率眾猛攻猛打,越戰越勇。喬泰一劍結果了一名強人,馬榮砍翻一強人後,又手起劍出,將另一強人刺了個穿心。正欲拔劍再刺,卻冷不防被身後一強人一棒打在左肩之上,跌倒在地。喬泰見狀,忙接過那強人廝殺,不期另一強人又殺向馬榮。馬榮左肩疼痛,左臂僵直,隻得蹲伏在地,用一隻右手與那強人廝打。馬榮的對手個頭不高,手舞一把匕首,在馬榮身邊跳來跳去,尋機下手。


    狄公正前來助戰,馬榮卻一把抓住了對方的手腕,用力一擰,那匕首便從強人手中脫落下來。馬榮又將他按倒在地,一條腿跪在他身上。


    強人經不起任,嘶聲怪叫起來。


    馬榮剛一鬆腿,那強人卻又舉起另一隻手對馬榮劈頭蓋臉打來,但那拳頭分量輕似棉花,猶如給馬榮撣土一般。馬榮喘著氣對狄公道:“老爺,請將他麵紗揭了!”


    狄公扯下麵紗,馬榮驚叫道:“啊!原來是個年輕女子!”馬榮見姑娘杏眼圓睜,柳眉倒豎,忙鬆開了她的手。


    狄公將她雙手反鎖於背後,說道.“強人中有此自暴自棄的女子並不鮮見,亦將她捆了!”


    喬泰此時已製服了他的對手並將他五花大綁捆了。馬榮喚過喬泰,喬泰遂將姑娘兩手縛於背後。馬榮站立一旁抓耳撓腮,一時竟茫然不知所措。那女子則一聲未吭,從容受縛。


    狄公走向女眷的篷車,見他大夫人蹲在車窗口,手中握著一把剪刀,其餘的人則一個個嚇得鑽到了被褥底下。


    狄公對她們說道:“休要害怕,強人俱已收拾了。”


    狄公的家奴、車夫見強人已除,均從各自躲藏的地方走了出來,忙著將火把點燃。狄公借助火光,將戰場審視一遍。


    自己方麵,隻有幾個人受了點輕傷。洪參軍頭上吃了一棒,隻因那棒在車內無法舉高,故打得並不重,現在已醒了過來,陶甘幫他纏了頭上傷痕。老管家與其說是打暈的,倒不如說是嚇昏的。馬榮將衣袍脫到腰部,光著粗胳膊坐在一橫倒的樹幹上歇息,他的左肩又青又腫,喬泰正用藥膏為他塗抹按摩。


    對方傷亡慘重。三名強人死於喬泰、馬榮的利刃之下,其餘六名傷勢輕重不等,隻有那姑娘皮肉未傷。


    狄公命家奴將生擒的強人於一裝行囊的車上綁了,又命將三具死屍裝在另一囊擔車上。那女子無傷無損,自然讓她隨隊步行。


    陶甘捧上茶簍,狄公和四親隨千辦各飲熱茶一盅。”


    馬榮以茶嗽口,噴吐在地上,對喬泰說道:“原來是一群烏合之眾。從其攻擊的情形看來,竟無一人在行,我思想來,這夥人恐並非是專一打家劫舍的響馬。”


    喬泰應道:“賢弟此言很有些道理,他們共有十人,本不該如此不堪一擊,一敗塗地。”


    狄公聞言說道;“此言欠妥,我們雖然勝了,亦並非兵不血刃。”


    眾人默默又喝了一盅茶。此時人人皆倦,誰也不想再多說話,惟有家奴們在竊竊私語,受傷的強人在痛苦呻吟。


    稍事休息,狄公一行又繼續前行,兩名家奴手舉火把走在車仗前頭。


    半個時辰之後,車仗翻過最後一道山梁,來到寬闊的官道之上。須臾,蘭坊北城門箭樓上映在夜空中的雉堞便隱約可見了。


    (雉堞:讀作‘擲碟’,古代城牆上掩護守城人用的矮牆,也泛指城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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