浦陽縣令狄公去鄰縣金華勾攝公事未還,縣務暫由喬泰、馬榮掌理。三日平安無事,最後一天傍晚——


    衙裏例行公事理畢,喬泰、馬榮又去翠羽閣飲酒解悶,消磨時光。


    翠羽閣座落在西城一條小河邊的楊柳蔭裏。此時日沉西山,彩霞滿天,輕風徐來,波聲隱隱。兩個人大壺斟酒,大塊吃肉,正覺口滑腸舒,酣暢十分,忽聽窗下一陣鑼鼓響,來了一個江湖雜戲班,正在楊柳蔭下布局開場。


    馬榮道:“原來是那幫走江湖的,來了好幾天了。白日在街頭賣藝,夜間去護國寺演劇。”


    喬泰道:“馬榮弟說得是。那班頭姓鮑,人稱鮑十郎,倒是個正直之人。班子隻有他婆娘王氏和他們的一男一女。他們是委托米市行首勞鬆甫來衙裏登記的。聽說那鮑十郎舞劍十分出眾,正好觀賞,開個眼界。”


    馬榮笑道:“我們就在這窗前看去,正無遮礙,又好喝酒。”


    小河邊楊柳蔭裏鋪展開了一張四方蘆席,周圍頓時密層層圍了一圈看熱鬧的人。一個八九歲的男童在蘆席上翻了幾個騰空筋鬥,又倒立繞場一圈。鮑十郎與王氏左右兩邊隅角站定,以為護場。一個年輕的女子則蹲在放道具的竹篋後,竹篋邊一個木製刀架,刀架上下擱著兩棲寒光閃閃的寶劍。他們四人清一色黑衣褲,腰間係著紅絲絛,頭上裹著紅角巾,十分精神抖擻。蘆席邊角一個衣衫襤樓的老人,雙膝夾緊著一麵羊皮鼓,不停地按一定節拍敲打著。


    馬榮歎道:“可借看不清楚那姑娘的臉。嘿,勞掌櫃與身邊的一個大漢爭吵起來了。”


    喬泰低頭細看,勞掌櫃果然正與一個蓬頭垢麵的高大漢子扯纏不清,凡欲攘臂,嘴上還嘵嘵不休。


    蘆席上男孩倒立繞場又走了一圈,腳掌上還托起著一個大酒壇。


    “馬榮弟,那邋遢漢子我從未見過,想必是外州縣路過的。”


    圍觀的人群一聲喝彩,男孩笑吟吟謝場。接著是疊羅漢,鮑十郎粗壯的身子支撐起王氏和他的兒子、女兒,慢慢走場一圈。那打鼓的老頭則拚命擊鼓。人群中又爆發出一陣熱烈鼓掌,銅錢如雨點一般擲向場中。那年輕姑娘笑盈盈手持一個木盒,一邊獻媚地向擲錢的看客致謝,一邊飛快地將灑落在蘆席上的散銅錢—一撿起,放入那木盒。


    馬榮笑道:“那姑娘果然生得標致,來,我也賞她幾文!”說著從衣袖中抓出一把散錢向窗下一聲吆喝,便懸空撒下。那女子聽得明白,一麵接錢一麵仰頭朝翠羽閣檻窗裏的馬榮嫣然一笑。


    鼓聲又起,鮑十郎拱拳上場,指令那男孩站在蘆席中央。一邊去竹筐邊那木架上取下一柄明晃晃的寶劍,舞了一通,突然閃電一般刺入那男孩的胸膛。鮮血頓時噴湧而出,鮑十郎笑吟吟將寶劍抽出,男孩“哇”一聲後仰倒地,人群中發出了恐怖的叫聲。


    “這號老戲法看過十來遍了,無甚稀罕。那劍是假的,裝有機關。來,喝酒……”


    窗下亂哄哄鬧成一片,蘆席四周圍得水泄不通,一個女子淒厲的哭喊,一聲比一聲高。


    喬泰驚道:“不好!馬榮弟,快下樓閣去看看,哪裏是戲法?弄假成真了!那男孩血流如注,躺在地上奄奄一息。”


    兩人飛奔下翠羽閣,推開眾人,見王氏哭倒在地,那男孩躺在血泊之中,鼻翼一張一合,隻有出的氣,沒有入的氣了。鮑十郎和那姑娘呆若木雞,茫然失措,站立一邊。鮑十郎的右手仍握著那柄濺滿了血汙的寶劍。


    馬榮劈手奪過那柄寶劍,吼道:“鮑十郎,因何殺了親生兒子。”


    鮑十郎恍恍然醒來,茫然望著鐵青著臉的馬榮,聲音顫著答道:“我……拿錯劍了。”


    “馬長官,這純屬失手誤傷,並非有意殺人。”人群中閃出勞鬆甫,氣急敗壞地說。


    馬榮瞪了他一眼,沒有理會他。一麵喊來當坊裏甲,將那男孩屍身運去衙門驗檢,一麵喝令鮑十郎夫婦、鮑小姐並那老頭收卷起一應道具刀器,先上翠羽閣聽候鞫問。


    他待要再尋那與勞鬆甫爭吵的邋遢漢子時,卻早已不知去向了。


    馬榮、喬泰押著鮑十郎、勞鬆甫一幹人上了翠羽閣。馬榮讓鮑十郎、王氏、鮑小姐和打鼓老頭坐了一桌,又命酒保燙熱酒來為他們壓驚,先喚過勞鬆甫來問話。


    “勞掌櫃,適才你說鮑先生純是失手誤傷,有何憑據?”


    勞鬆甫答言:“馬長官,鮑十郎是賣藝闖江湖的,這雜耍、戲法原是看家本領。”他從那老鼓手手中抓起那柄霜刃幹淨的寶劍,又說:“這種劍的內腔是中空的,裏麵灌滿了豬血。劍鋒雖有一尺長,卻裝有機關,碰上硬物則縮滑進中空的劍腔之內,看似刺入人的胸腹中。同時豬血受壓,噴湧出來,如同人血一般。劍抽回以後,劍鋒又彈伸出來,宛如真劍一般,鋒刃閃閃,令人膽寒。馬長官不妨親自試試。”


    馬榮接過那柄寶劍,對著木凳用力刺去,劍鋒果然縮入劍腔,鮮血噴湧——王氏又一聲尖叫,幾乎暈厥過去,鮑十郎忙不迭將她扶定。馬榮偷眼看了看鮑小姐,見她愣愣坐在半邊,餘悸未已,麵色蒼白。


    馬榮又抓過那柄血跡斑斑的真劍,雙手各掂了掂,果覺重量相仿佛。


    “這兩棲劍太相似了,形製、重量幾乎沒有差異,哪能不出意外?”


    勞鬆甫忙說:“這柄真的理應放在木架下檔,而假的則放在上檔,這樣鮑十郎便不致拿錯。那男孩後仰倒地後,流過許多豬血,迅即又拿起真劍與鮑十郎對舞。”


    鮑十郎此時乃大悟,嘶啞著嗓音吼道:“誰將兩柄劍偷換過了?!我清楚記得那柄假劍是放在木架上檔的。”


    馬榮問:“鮑先生能確定無疑麽?”


    鮑十郎急了:“這戲法變過千百回了,從不曾拿錯過。偏偏今日……必是有人暗裏偷換了兩柄劍。”


    喬泰轉向勞鬆甫:“看那男孩倒立走圈時,站在你身旁與你爭吵的那無賴是誰?——我清楚看見你們兩人剛好站在放寶劍的刀架後麵。”


    勞鬆甫緊蹙眉頭道:“那是一個街頭乞丐,並不認識。他伸手向我討錢,我不給。他便怒罵,故爾相爭,幾乎動起手來。”


    喬泰又問眾人:“誰認識那乞丐?他蓬頭垢麵,衣袍肮髒不堪。”


    鮑十郎、王氏及鮑小姐都搖著頭。老鼓手卻喘氣道:


    “我認識他,他叫吳大蟲,正是個潑皮無賴。每夜都來護國寺看我們演出,並不給錢。”


    喬泰問:“你還看見有誰擠到那刀架或竹筐後麵?”


    老鼓手答道:“我隻顧打鼓,眼睛望著場上,並不曾留意誰擠到刀架後麵。再說,場上觀看的人很多,擠成一個圈,一時也沒看真切。”


    喬泰隻得令勞鬆甫將鮑十郎一幹人帶回下處暫歇,並告訴他們縣令狄老爺今夜回衙,明日早衙必須全數來大堂聽審,不得有誤。


    勞鬆甫引著鮑十郎四人辭了喬泰、馬榮,惶惶然下了翠羽閣,自回宿處不題。


    這裏馬榮悶氣未消,將桌上剩酒一口吸幹,叫道:“好一條毒計,叫父親親手刺殺兒子。我們必須盡快查出那借刀殺人的凶犯。”


    喬泰安慰道:“老爺今夜可回浦陽,我們快回去衙門看了驗屍格目,等老爺回衙時一並詳稟案情本末。”


    馬榮不快:“如此一來,老爺又要數責我們不動腦筋了。人命關天,豈可坐誤良機?喬泰哥,我倆何不此刻便動手勘查呢?”


    喬泰拍手稱是,又說:“老爺每臨一案,總是從作案的動機和機會下手。顯然凶犯與一個八九歲的男孩不會有深仇大恨,故可推測,凶犯必是十分忌恨鮑十郎。”


    “喬泰哥這話極是。鮑十郎一行初來浦陽,嫌疑隻能從最近幾日與他們班子有關聯的人物中尋覓。”


    “鮑十郎在這裏遇上了夙仇,亦未可知。”喬泰又道。


    “倘若遇上夙仇,鮑十郎適間因何不說?他心中何嚐不明白。再說,八九歲的孩童雖不會有仇家,但倘使他看見或聽見了十分隱秘的陰私或不慎闖入不應去的地方,也會誘致凶犯殺人滅口,以絕後患。”


    喬泰心裏佩服,不禁又問:“那麽作案機會呢?吳大蟲和勞鬆甫都可能偷換兩柄寶劍。他們始終站立在那刀架和竹篋後麵——他們倆有沒有殺人的動機呢?”


    馬榮搔了搔腦殼,笑道:“吳大蟲是個乞丐無賴,會不會動了王氏和她女兒的歹念?或許被鮑十郎識破,故而含恨,施出這歹毒之計。”


    喬泰點頭,又問:“那麽勞鬆甫也是動了這個邪念麽?”


    “不,勞鬆甫是個古板守舊的迂腐之人,他熱心為鮑十郎班子張羅,隻是心好江湖技藝而已。他要尋歡作樂,何不去花街柳巷勾當,偏偏迷戀這兩個走江湖的女子?”


    喬泰道:“看來吳大蟲是主要嫌疑。對,我得設法尋到他,探他口風。馬榮弟不妨去護國大戲台看看,說不定還能摸到鮑十郎一家更多的底細。——想來這是老爺最想知道清楚的。”


    馬榮爽快答應:“從那兩名女子口中探出些內情,並非十分難事。倘若今夜他們還在護國寺開演,此去定非空走一遭。”


    喬泰尋訪了幾家下三流的茶肆酒樓,才從一蔑匠那裏探得吳大蟲的行蹤——他常去東城根的一家小酒肆走動。


    喬泰趕到東城根那小酒肆時,天已漆黑。酒肆裏點著一盞汙黑的油燈,三個衣著襤樓的無賴正在一張破桌邊閑聊飲酒。喬泰登時認出其中一個正是吳大蟲!


    吳大蟲見進來一個大漢,心中一喜,揮手示意旁邊兩個無賴上前尋釁,心想訛出幾文酒錢。喬泰笑道:“吳大哥,何必見外。我也是折了本錢的窮弟兄啊!近日來隻是晦氣,連喝碗酒的銅錢都斷絕了。”


    吳大蟲道:“你這廝原來認識我?莫非也幹的是沒本錢的勾當。”


    喬泰歎了口氣道:“正被吳大哥猜著了。隻道是饑不擇食,吳大哥可知道近日裏有否發興頭的買賣。小弟狗急跳牆,顧不得許多危機了。”


    吳大蟲沮喪道:“這幾日我也是連連晦氣,煮熟的鵪鶉都飛了!那一日我在林子邊剛打翻一個車夫,一車大米眼看就要到手,卻竄來一個小郎官,冒冒失失驚叫起來。我嚇得藏匿進林子裏。後麵突然來了一幫人,趕著輛大輪車,待仔細看時原來是個江湖賣藝的班子。他們扶起了那車夫。兩下合並作一處轔轔而去!——白白折了我一車大米,好不氣悶。”


    喬泰佯驚道:“昨日我見一個江湖班子在街頭賣藝,正有一個小郎官,八九歲模樣,翻筋鬥好利索,倒立著可走場幾圈,莫非就是那個小精靈鬼?吳大哥還是小心回避為是,倘若被他認出,豈不壞了大事?”


    “賢弟不知,那小精靈鬼已認出我來。那日在護國寺看他們演出,正打了照麵,令我好不心怯。如今倒好了,那小精靈鬼竟無端死了,天下哪有這般靈驗的報應!”


    喬泰心中思忖,果然是這條大蟲作下的惡孽!他口中說是報應,不正是他借刀殺人,布下的圈套?竟謊稱“無端死了”來哄騙於我。想到此,立刻沉下臉色,叱道:“吳大蟲,殺了人豈可沒報應的?此刻便隨我去衙門走一遭!”


    吳大蟲大驚失色:“賢弟這話怎講?去衙門作甚?”


    喬泰道:“你心中真不明白?還來裝蒜?實與你說了吧,我正是衙門裏做公的,專一訪拿犯科作奸的歹人。那小郎官正是被你施毒計害死的!”


    吳大蟲不聽則罷,聽喬泰是衙裏的公人,又是來訪拿他的,登時火起,口中唾罵一聲,掄起雙拳便向喬泰撲來。


    喬泰早有防備,站穩步子,運氣作勢,迎向吳大蟲。


    兩個一交手如咬鬥作一處的蟋蟀,拚出全身招數,打得難分難解。究竟喬泰藝高一著,一拳正中吳大蟲左臂,打脫了臼位。吳大蟲失聲呻吟,眉心又吃了一拳,隻覺眼睛發黑,金星亂迸,雙腿站不穩,被喬泰順勢一腳,踢倒在地,腦袋撞在酒桌腿上,不動彈了。


    喬泰命酒店夥計喚來當坊裏甲,用繩索將吳大蟲捆縛了,命團丁抬著押去縣衙大牢收監。——另兩名無賴早嚇得逃之夭夭,喬泰整了整衣衫乃樂滋滋信步跟隨向縣衙走去。


    話分兩頭。且說馬榮回到縣衙,洗了個澡,換過一身幹淨衣帽,便匆匆向護國寺趕去。


    護國寺戲台上果然沒有歇場。鮑十郎雖然不幸喪子,但已立下的契書,不敢怠慢。高高的戲台上放著紅綠錦繡的桌椅,鮑十郎與王氏正穿著戲裝合作一台戲。此時,王氏正應著鼓板的節拍,揮著水袖唱著哀苦的曲詞。


    馬榮台上不見鮑小姐,心中一喜,趕緊鑽到後台。——後台與前台之間用一條大竹席遮隔。


    鮑小姐剛演完一幕,退入後台,鳳冠霞帔,正坐在一張靠椅上休歇。她抬頭忽見馬榮闖來,心中不由一驚。


    “馬長官?你來這裏作甚?”


    馬榮彬彬行了禮,輕聲道:“鮑小姐休要驚慌,為小姐之弟特來此地詢問你幾句話。”


    鮑小姐雙手捂住臉,不由抽泣起來:“他不是我兄弟……”


    “不是你兄弟?鮑小姐莫非過於悲哀,一時糊塗了?”


    “不,不,我母親半年前才領回這個兒子。他不是我父親的,在外麵寄養了八年。唉,這種日子,我再也忍不下去了。你知道我在扮演什麽?扮演公主!金枝玉葉,千嬌百媚,父王視我為掌上明珠。好不滑稽可笑!可我過的是怎樣淒苦的日子……唉,我父親是個可憐蟲,他隻得認了這個兒子。”


    馬榮點點頭:“今日之事,究竟是誰暗中做的手腳,莫非你父親在此地有宿仇。”


    鮑小姐道:“那兩柄劍十分相似,未必有人換過,也許真是我父親自己不慎拿錯。”


    “鮑先生不是斷定有人將劍換過了?言之鑿鑿,並不含糊。”


    鮑小姐似乎不願再談她兄弟遇害之事,低下了頭,不再作聲。


    馬榮不好再問,便轉了話題:“鮑小姐適間說日子過得很淒苦,這話可當真?莫非你父母虐待你。”


    鮑小姐淒戚的臉容閃出一絲微微的紅暈:“謝天謝地,我就要跳出這個牢籠了。有位有錢的先生,願娶我作妾,他已答應給我父親一筆豐厚的彩禮。”


    馬榮不以為然:“與人作妾這日子便好過嗎?”


    “不,不,他的正房妻子已病入膏盲,大夫說活不過今年了。他說隻等那女人咽了氣便將我扶正。”


    “那先生是誰?”馬榮不由心生妒嫉。


    鮑小姐略一猶豫,扭怩答道:“不瞞馬長官,我未來的丈夫便是勞鬆甫勞掌櫃。他如今正在積攢錢銀,到那日一把拿出來體體麵麵娶我過去,還說婚禮要辦得風光些。勞掌櫃年歲雖大了些,但為人品行端正,古板守舊。老實說,我恨透了現時的一班紈侉少年,不知生計之艱,隻會飲酒作樂,揮霍父母的錢銀。”


    “鮑小姐是如何認識勞掌櫃的?”


    “我們來浦陽的當天,他便一眼相中了我。他好心為我們班子安排演戲場所及宿處,又親去衙門為我們登記……”


    前台爆發出一陣熱烈掌聲,鮑小姐收了話頭,道:“該我上場了,父王要為公主招駙馬了。”說著急忙站起,掀起布簾轉出前台。


    馬榮回到內衙見了喬泰。喬泰將他生擒嫌疑犯吳大蟲的本末向馬榮講了一遍;馬榮也將他與鮑小姐的會麵情形告訴了喬泰。他們猜測鮑小姐與勞鬆甫、吳大蟲兩人或許都有勾搭,以致兩人發生爭吵。但這與殺死她的兄弟又有何幹?


    喬泰引馬榮去後衙大牢鞫審吳大蟲。


    喬泰示意典獄開了牢門,牢房裏黑幽幽,又悶又潮。吳大蟲滿身是傷,被鐵鏈鎖了,鐵鏈的一頭拴在牆上。


    喬泰厲聲道:“吳大蟲,委屈你來衙門大牢坐坐,隻是為了鞫審一樁殺人案。一旦證實你確是無罪,便可釋放。如今我問你:如若你在林子裏打倒了那車夫後真搶得一車大米,你將如何出脫?須知你沒有加入米市行會。”


    “我認識勞鬆甫,他有辦法。他是米市行會的行首。”吳大蟲不假思索地說。


    馬榮急問:“你是如何認識勞鬆甫的?”


    “我們認識多年了。當時在鄰縣的一個大行院裏,我與他曾形影不離。勞鬆甫在那裏有個相好的,卻是個夜叉,還給他生了個兒子,在外麵托人養了八年。”


    馬榮恍有所悟,又問:“你又是如何認識鮑小姐的呢?”


    “我與鮑小姐一見傾心,第一天她在護國寺演戲,我們便認識了。往來了三四次,兩個真如遊魚得水一般。一日,我們正在護國寺的偏殿內幽會,她那兄弟突然闖到,躲避不及。小郎官雖是八九歲,究竟懂事了,如此出乖露醜,鮑小姐非常不安。”


    喬泰道:“今日黃昏時他們在翠羽閣下賣藝,我見你與勞鬆甫爭吵不休。當時你兩個都站立在竹篋劍架邊上,你可看見有人動了那兩柄劍?


    吳大蟲皺了皺眉頭,搖頭道:“我當時正留意場上的藝技,又不忘溜眼看覷鮑小姐,偏偏勞鬆甫又與我羅唕不休,我推了他一把,他差點兒摔倒在那竹筐邊。記得當時場上四周密密圍了一圈人,天知道誰動了那柄劍。”


    “你呢?——那兩柄劍是你偷偷調換的嗎?”馬榮冷冷地說。


    “你們兩個鳥公人,原來一個心意要將那罪往我頭上栽!我吳大蟲要麽當麵吃人,從不會背地裏做那等沒起眼的勾當。我與那小郎官何怨何仇,要謀他的性命?”


    喬泰遞了個眼色與馬榮,兩人默默出了牢門,背後隻聽見吳大蟲將手中鐵鏈扯搖得鏗鏘作響。


    喬泰、馬榮回到內衙。馬榮乃攢眉道:“喬泰哥,看來那劍真不是吳大蟲調換的。”


    喬泰嘿然,半晌乃道:“勞鬆甫原是個好色之徒,他在鄰縣與一個母夜叉又生了一個兒子,如今仗著他有錢又打起了鮑小姐的歹念。鮑十郎不是已經答允將女兒與他作妾嗎?他又何苦設計害了鮑十郎兒子性命。不拘怎樣,我們還是將他關進大牢為妥。老爺回衙,鞫審吳大蟲,也少不得要他執證詞。”


    “對!”馬榮道:“我們索興將鮑十郎、王氏、鮑小姐以及那個老鼓手一並拘押來衙門監管。——老爺明日升堂,便可開審。與這案子有幹係的人物俱在,我們亦好交代。”


    於是喬泰命老書吏起草了一份詳盡的案卷文本,以便讓狄公過目。


    狄公回到浦陽縣衙已近半夜了。一路車馬勞頓,風塵仆仆,顯得倦容滿麵。一見到喬泰、馬榮,便急忙問道:“這裏出了什麽事?值房議論紛紛,都道是衙裏押了兩名殺人嫌疑,又傳出了四名證人。”


    馬榮躊躇道:“老爺,正是如此。被殺的是個八九歲的小郎官,案情離奇,我們不敢擅斷,先扣押了當事人質,隻等老爺回來鞫審。這份案卷記錄了本末詳情,請老爺過目。”


    狄公接過案卷坐在太師椅上開始細讀,馬榮、喬泰侍立一邊,焦急地注視著狄公的臉色,隻盼望露出讚賞的笑容。


    狄公兩道濃眉緊蹙了半晌,漸漸鬆馳,兩頰漾開了微微的紅暈,最後他將案卷往桌上一撂,笑逐顏開道:“古人說,士別三日,刮目相看。我去金華才三日,你兩個不僅將縣衙庶務料理得如此井井有序,而且能將此奇曲折之案件抽出頭緒,並采取及時果敢行動,為最後勘破做了一應必需事先準備,真不愧跟隨了我這許多日子。日後我盡可放心讓你們獨立理刑了。”


    馬榮、喬泰心中一塊大石落地,不由都咧嘴笑了,臉上泛出羞赧的紅暈,又覺舌頭打結,說不出話來。


    狄公繼續說道:“吳大蟲、勞鬆甫兩人正是此案的最大嫌疑,及時押下大牢監守正是勘破本案的首要之舉。但是我們還須細細揣摩發案情由,盡可能多的考慮到意中意外的諸種情況。譬如說,鮑十郎或可能是真的失手拿錯劍了。因為出事時已近天黑,他們夜裏還得趕去護國寺演出,慌亂之中失手拿錯劍也不是不可能。鮑十郎久闖江湖,深通世故,一來害怕官府,二來亦想推卸幹係,故謊稱是有人暗中換過了劍,正好蒙過官府追究。再看另一麵,倘果真是暗中有人換劍,不僅勞鬆甫、吳大蟲,即便是鮑十郎本人也是一個可疑之人廣“鮑十郎?他怎可能殺那小孩?”馬榮大驚。


    “那小孩顯然是鮑夫人王氏與勞鬆甫生的,這一點鮑十郎不會不知。在外寄養了八年,如今王氏公然領回,正說明她無所顧忌。鮑十郎雖不露喜怒,但他無動於衷是裝出來的,心中卻是妒火中燒。他舞劍前見勞鬆甫正在場圈外觀看,他立刻想到這是極好的機會。一劍刺殺那男孩,正好移罪責於勞鬆甫,一箭雙雕,陷勞鬆甫於不可救拔的泥淖之中。當然勞鬆甫更有可能暗中換劍,鮑十郎一旦身陷囹圄或判了死罪,他不僅可乘機霸占鮑小姐,還可同王氏鴛夢重溫,又可省去一筆豐厚的聘禮。”


    狄公稍稍停頓,略一沉思,又說:“我見鮑小姐為人亦有荒唐之處,自己既已答允與勞鬆甫為妾,卻又毫無顧忌地與吳大蟲廝混。再說,她大言不慚,揭出她母親的隱私。——隻不知她是否知道勞鬆甫正是那男孩的生父。”


    馬榮道:“我見鮑小姐詞情哀苦,想來是遭遇了許多不幸,她一意想逃出戲班這個樊籠,正說明心中有難言之苦衷。”


    狄公道:“這類江湖的女戲子舞台上忽而公主佳麗,金技玉葉,忽而瑤台仙姬,洛女宓妃,忽而紅粉英雄,巾幗女俠。但台下卻大多萍寄飄泊,運命坎坷,飽受欺淩,生活愁苦。即便有些奇思異想,舉止不合禮法,也不必深究苛責。”


    喬泰問:“老爺,那麽吳大蟲呢?”


    “當然,他更知道舞劍的那一套秘密,要存心算計一下鮑十郎易如反掌。他與鮑小姐暗裏幽會時不是曾被那小孩撞破過嗎?由此也種下忌恨的種子。好,我這就去盥洗一下,完了就親自鞫審這案子有關的幾個人物。如果順利勘出內情,便當堂斷結此案。”


    寬敞的衙廳正堂燈火通明,幾十盞大油燈高高懸掛。正中一張大案桌,桌麵上齊整放著簽筒、筆架、朱砂盒和驚堂木。案前左側跪定勞鬆甫,右側跪定吳大蟲,後一排跪著鮑十郎夫婦。鮑小姐和那老鼓手。八名衙役左右侍立,如凶神惡煞一般。


    一聲銅鑼響,三通鼓畢,狄公掀開簾幕步入大堂。烏帽、玉帶齊整,水綠色官袍閃閃發亮。喬泰、馬榮左右跟隨,大堂內頓時莊嚴肅穆,鴉雀無聲。


    狄公銳利的目光朝堂下跪定的人一掃,見他們一個個神色倦怠,麵容愁苦。吳大蟲、勞鬆甫又多一層畏懼,鮑氏一家則悲戚未已。


    “鮑王氏!”狄公突然開了口。“死者不是鮑十郎的親生兒子吧?”


    王氏一驚,叩頭如搗蒜,怯生生答道:“是的,老爺。”


    “為何讓他在外寄養八年才接回?”


    “因為……不敢瞞老爺,他不是鮑家的骨血,為此一直不敢領回。孩子的生父答應收養,並說他的妻子已病入膏育,一旦殯天,便立即娶我續弦。——後來,我發現他是個品行不正的偽君子,便明言告訴他從此一刀兩斷。他逼我不成,便將已經八歲的孩子扔回給了我。我向丈夫鮑十郎道明了原委,乞求他寬恕收留那孩子。我丈夫心地善良,並沒有深責於我,他認了那男孩為兒子,又教他技藝、戲路,十分疼愛,如同親生的一般。”


    “你告訴鮑十郎男孩的生父是誰了麽?”


    “不,沒有。”王氏窘迫道。“盡管那人陰狠刻薄,我不想損毀他的名譽。再說,鮑十郎也從不問我,我丈夫他肚量很寬。”


    “原來如此。”狄公長籲一聲,他心裏已經明白了是誰暗中調換了劍,也明白了為的是什麽原因。——馬榮、喬泰一開始就猜到了殺人滅口,卻沒有進一步深探已經暴露出來的事實。此刻他必須趁熱打鐵,當堂揭示真相,披露罪犯。


    “勞鬆甫,你在浦陽道貌岸然,像個正人君子,暗地卻幹著見不得人的勾當。你在鄰縣的行止吳大蟲都—一如實說了,如今我問你一句話,你必須照實答來,不許含混支吾。鮑王氏當年的情人是不是你?快說!”


    勞鬆甫平靜答道:“是的,老爺。我請求老爺……”


    堂下突然一聲尖厲的嘶叫,鮑小姐杏眼圓睜,氣急敗環衝到勞鬆甫前,“啪”地狠狠批了一巴掌,一麵哭罵道:“我道是終身有托,卻原來是如此一個衣冠禽獸。當年騙了我母親,如今又要來玷汙於我。恨我有眼無珠,上當受騙。正是怕我兄弟將我與吳大蟲的事張揚出來,吃你恥笑,我才喪心病狂地偷換過了那兩柄劍,滅了他的口,一心一意巴望著做你的妾,過好日子。老天!我還活著幹什麽?我錯認了你這麽一個人麵畜牲,犯下了傷天害理的罪孽……”


    她發瘋一般揪住了勞鬆甫的衣領,又哭又罵,氣喘咻咻。狄公點點頭,飛眼示意,兩名衙役迅步上前,押了鮑小姐退下堂去。鮑小姐一麵掙紮,一麵哭叫,聲音淒厲,撕人心肝。


    鮑氏夫婦大夢初醒,兩人不禁抱頭大哭,幾欲昏倒在地。


    狄公拍了一下驚堂木:“天亮後早衙,木堂將聽取鮑小姐的招供,具結此案,備文申詳上司。勞鬆甫、吳大蟲兩人雖不是案犯,但傷風敗俗,行為苟且,禮法難容,判去鎮軍勞營服一年苦役,以脫惡習,改邪歸正。”


    四名衙役答應上前,分押了勞鬆甫、吳大蟲退下堂去。


    大堂上好一陣寂寥,隻微微聽得鮑十郎夫婦抽抽噎噎的啜泣之聲。


    狄公默默地看看堂下跪著的這一對可憐的夫婦——他們一天之內失去了兒子和女兒,其中心中苦痛,可想而知。他好言寬慰了他們一番,最後道:“天很快便要亮了,黑夜、惡夢都已過去,你們應該抬起頭,勇敢走向新的生活。”


    鮑氏夫婦晃悠悠站起,拭幹淚痕,拖著沉重的步履走下公堂。


    天上烏雲背後,正隱隱透出皎潔的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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