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見他本來嚴肅著一張臉的, 突然就笑了,秋穗不明所以,便也定定看著他。


    “郎主笑什麽?”秋穗問。


    傅灼說:“笑你說這樣的一番話, 到底是出自真心呢, 還是隻是拍馬須溜。”


    秋穗不答反問, 反客為主,問他:“那郎主覺得奴婢是真心的, 還是隻是阿諛奉承, 以討主家歡心呢?”


    傅灼或許是沒想到她竟會如此反問, 又朝她望了過去。他黑眸沉沉, 深不見底, 這會兒不嚴肅放鬆下來的時候,那雙含了點笑意的黑眸,似是溫情的。不像平時那樣, 擺著冷肅的一張臉時, 那眼睛隻會叫人害怕。


    “我正是不知道, 所以才問的你。”傅灼自然不會被她鉗製住,受了她擺布去, 自然又把問題拋了回來, 並追問了一句, 大有必要她給出個答複來的架勢, “所以,你倒是說說看。”


    秋穗這會兒自是不敢再反客為主了, 她行事自有分寸在,所以這回隻認真回答了他的話:“不是阿諛奉承, 是奴婢的真心話。”


    傅灼沒有任何的懷疑, 聽後點了點頭:“我信你的話。”


    二人一番較量下來, 一時忽然都沉默住不再說話。氣氛突然有些尷尬起來,秋穗抿了抿唇,然後主動說:“郎主若無吩咐,那奴婢先退下了。”


    傅灼卻留了她,半真半假道:“你還真想一直偷懶下去?本是體恤你,準了你兩天假,叫你無需守夜,夜裏也能睡個好覺。你呢?舒服慣了,就不想著再回來繼續當差了?我若不提,你也不主動提?”


    秋穗窘迫,她難為情道:“奴婢等著郎主的吩咐呢,郎主沒開口,奴婢不敢擅自做主。”她想的是,郎主若有需求,自然會說。而若郎主不提此事,想必是暫且不需要她貼身伺候,哪裏又有她一個婢女上趕著去幫主家做決定的道理?


    傅灼聽後略有一愣,但很快便自嘲著搖頭一笑。


    “算了。”他說。


    他怎麽就閑到要去同她計較這個了?


    何況她說的不無不對,她所言所行,都在本職之內。反倒是他,近來倒越發會做出,或說出一些奇怪的事和奇怪的話了。


    因還有宗大事盤亙在心頭,傅灼也不願細想這些小事,隻對秋穗道:“既然現在我親口對你說了,你便再搬回來當差吧。”


    “是,奴婢遵命。”秋穗自無不從命的。


    二人一時間,似又恢複到了從前。飯後同室而處,一個仍忙著公務,準備著明日早朝時需要上呈的奏疏,一個則坐一旁角落看書,安安靜靜的,盡量縮小自己的存在感。


    傅灼需要研墨,或是需要吃茶時,秋穗則即刻撂下手中書,去親自倒了熱茶來給他奉上。他不需要她的時候,她則再退回來靜靜坐著看書。


    這一夜傅灼一夜未曾闔眼,秋穗自然陪了他一夜。待次日卯初時分,秋穗便服侍著主家梳洗換衣裳。


    如今已是濃秋季節,天兒越發的冷了。之前夏時卯初時刻天已有些蒙蒙亮意,而如今,外頭仍是濃黑的一片,伸手不見五指。


    天漸冷了,一打簾出門,呼吸都帶著白霧。


    秋穗親自送了人到院子門口,傅灼立在門廊下,沒立即離開,仍駐足做了最後的交代,道:“你隻安心在家等消息就行,萬不會有事,切勿擔心。”


    秋穗心中是極信他的,聞聲朝他一蹲身,回道:“郎主之教誨,奴婢心中記下了。”


    見她臉上的確沒有擔驚受怕的樣子,傅灼心道倒是小瞧她了,於是笑了笑,沒再說什麽,隻轉身迅速離開。


    秋穗目送他身影消失在黑暗中,待徹底瞧不見了,這才轉身回了園子。


    回去後,回屋眯著小憩了會兒。再睜眼時,外頭已經天光大亮。這會兒秋穗還不能睡,所以便收拾了下又起了床。才出門,就聽兩個女婢倚在門邊閑聊。


    “今日一大早,梁家夫人便登了門來。平常都是梁娘子常往咱們府上跑的,奇怪今日竟不見她來。且瞧梁夫人行色匆匆,臉色也不大好,倒像是有急事的樣子。隻是不知是什麽事……你說能是什麽事呢?”


    另一個道:“左右同咱們無關。”又提醒說,“你忘了之前秋穗姐姐交代咱們的了嗎?主家的事咱們還是不要妄議的好,我們隻做好我們分內之事就好了。”


    先頭說話的女婢撇了下嘴,倒沒再繼續說下去了。


    而秋穗聽到這些,無疑是猜到了怕是梁夫人已經知道梁娘子同哥哥的事了。


    她不同意梁娘子同哥哥的事,秋穗自然很能理解。隻是秋穗不知道,這會兒一大早她來尋老夫人,到底所為何事。此事說到底,同老夫人又有什麽幹係呢?


    怕是衝她來的,覺得她心思不在,暗中撮合了梁娘子同哥哥?


    *


    老夫人那邊,送走梁夫人後,就即刻差人到修竹園來叫了秋穗過去。


    秋穗不知道老夫人如今聽了梁夫人所言後態度如何,一路上都惴惴不安。但到了閑安堂老夫人上房後,卻見她老人家臉色倒還算好。


    瞧見秋穗來,傅老夫人隻是笑著朝她招了招手。


    秋穗見狀,忙貓著腰靠近去了些。


    老夫人在近處打量著她,從上到下,仔仔細細,似一處也不願漏看一樣。打量完後,她又握住了秋穗手,懇切道:“你八歲上下就到我跟前服侍了,我是看著你長到這麽大的。我呢,原是有些私心,舍不得你,不肯放你回家,隻想一直留著你在身邊,這樣日後若哪日想你了,可隨時都能見著你,就像如今的春禾一樣。”


    “可我心裏清楚你不願留在府上,你想回家,想同你的親人團聚。如今呢,又有了你哥哥這樣的事,我是再不能強留你了。若再強留你,可真算是黑了心肝。所以,我想如了你的願,放你回家。”


    老太太心中很是不舍,說到最後竟是落了淚來。


    一個個都離她而去了,香珺走了,如今秋穗也要走。香珺是咎由自取,她可惜了一陣子,也就算了,但秋穗這樣好的孩子,她還是很舍不得的。


    如今一別,日後再見,怕是遙遙無期了。


    但沒辦法,她過不去心裏那道坎兒。


    今日梁夫人找上門來,說是來打探一下秋穗的情況,但她知道,怕是大郎媳婦在她跟前說了秋穗的不好,梁夫人心中便認定秋穗是有心機之人。親自貿然的來找她,心裏也是希望她能幹預此事,讓秋穗不要再有這樣的盤算。


    但秋穗是在她身邊長大的女婢,她好不好,她難道不知道?隻是有些話她也不願同梁夫人強辯,她先入為主認定了一個事實,哪怕她再多言,甚至以身份施壓,那都是毫無意義的。


    左右她如今放了秋穗回家,那秋穗就是清清白白的良民,是秀才公的女兒了。至於那梁娘子同秋穗的□□後如何,就與她不相幹了。


    反正她給了秋穗自由之身,秋穗的身份也就成不了梁娘子和餘公子之間的阻礙。日後就算梁娘子與餘公子之事不能成,也萬怪不到她和秋穗身上。


    老人家不舍得哭了,秋穗也早淚流滿麵。這會兒在老人家腿邊跪了下來,以額點地,行匍匐大禮。


    “奴婢很想念家中爹娘,但也十分不舍老夫人您。奴婢八歲到您身邊伺候,到如今十二年過去,奴婢在您身邊侍奉的日子,要比在家中陪伴爹娘的日子還要長。您待奴婢的好,奴婢一輩子都不會忘記,如今一別,不知之後何時再能相見,容奴婢多給您磕幾個頭。”


    說罷,秋穗一下一下給老太太磕起頭來。


    老太太哪裏舍得她這樣磕下去,很快扶了她起來。


    老人家倒是也挺會寬慰自己,她拉了秋穗手握住掌中,笑著道:“左右你的家葉台縣離京城也不遠,你若有心,自會想著來看看我。日後你我二人一年能見個一二次,也足矣。”


    “是。”秋穗自然滿口應下,沒有絲毫的遲疑和猶豫,她鄭重說,“日後奴婢定年年登門來給您請安。”又玩笑說,“隻怕日後奴婢常常登門,您老人家倒是要嫌奴婢叨擾了。”


    老太太說:“你要說這話,可就是沒良心了。你日日在我身邊呆著時,我又哪次嫌你了。”然後拿著帕子給秋穗擦臉上的淚。


    哭過一場後,主仆彼此心中對這場離別,倒更坦然和敞亮了些。


    所幸離的不遠,日後也還能有再相見的機會。


    老太太說完這些後,便把一旁案上的梨花木盒子打開,拿出裏麵秋穗當年賣身進侯府的身契給秋穗看了眼。然後點了蠟燭,當著秋穗麵將她身契給燒了。


    燒完後,又將那盒子闔上,整個遞到秋穗手中。


    “你伺候我一場,也算是緣分,如今你要歸家去,日後你嫁人我自然是不能給你添嫁妝了。這裏是我給你的嫁妝銀子,共二百兩銀票,你去任何一個銀莊都能兌換。另有幾件我用舊了的首飾,一並給你。”


    秋穗不敢收,忙磕頭說:“奴婢日後都不能在您老人家跟前伺候了,又怎能再收這些?老太太您還是收回去,奴婢萬不能要的。”


    何況,當年春禾成親,嫁的還是莊嬤嬤兒子,老太太不過給了一百兩嫁妝,也無首飾添補。怎好到她這裏,卻是又翻倍又給首飾的,她怎麽能要這個錢?


    老太太自然也有她的一番說辭在,她老人家道:“正是因為以後不在我跟前伺候了,我才一次性給足了。春禾雲間她們都不走,日後我有的是機會貼補。我知道你心中想什麽,你定是想春禾成親時我才給一百兩,你怕莊嬤嬤心裏有意見。你這樣想她,可是小瞧她老人家了,她跟了我大半輩子,如今也是有些家業的,斷瞧不上這些。”


    莊嬤嬤就在邊上,見老太太提自己了,她就笑著接話道:“一來是你日後不在身邊伺候了,老太太一次性給足也是對的。再則,你自小就比春禾雲間幾個機靈,更能為老太太分憂解難一些,隻憑這個,你也該得老太太的偏疼。”莊嬤嬤一邊說,一邊扶起了秋穗,然後繼續道,“再說五郎主院兒裏的事一直都是老太太心頭的一塊病,你如今解了老太太的心頭病,難道不該得這份酬勞嗎?快快收下,莫冷了她老人家對你的一片惜愛之心。”


    提起幼子來,老夫人便道:“隻是如今五郎習慣了你在身邊侍奉,我卻又突然放了你自由身,待他回來後不知會如何想。”


    秋穗細忖了下,斟酌著道:“其實郎主一直都有放奴婢歸家的意思,奴婢在征得他同意後,培養了九兒。若奴婢走了,九兒可代奴婢之位侍奉郎主。”


    “九兒?”老太太對這個女婢也頗有些印象,知道她一直是五郎院兒裏的女婢,生得也頗周正,行事也規矩,便說,“她也好。你既選中了她,五郎又答應,想必是個不錯的。”


    離開老太太身邊前,秋穗又堅持給她老人家磕了頭,之後才依依不舍離開。閑安堂眾姐妹都是差不多和秋穗一起長大的,這會兒知道她要走,個個都很不舍。


    秋穗挨個握手淚別了一番後,拉了春禾到一處單獨說了話。


    春禾這些日子清瘦了些,隻是秋穗隻眼瞅著她消瘦下來,卻再不見她對自己訴苦。秋穗很想關心一下她如今的近況,可每每帶了話頭去了莊少康那兒,也能被她再繼續把話頭繞開。


    很顯然,她是不想說這些的。


    既是不想,秋穗也不好強行插手去管人家夫妻間的事,隻能不再過問。


    隻是如今她要走了,怕日後萬一春禾被欺負,她卻連個訴苦說真心話的人都沒有,怕她會想不開。所以秋穗臨別前,不免要交代她一番,道:“那日同姐姐說的話都是真的,並未誆姐姐,我是真的想日後再回盛京城開個酒樓。等我哪日真成了,姐姐若也厭倦了府裏的生活,就來幫我的忙。”


    春禾聽著,跟著笑起來:“我知道你一定能成,那我就等著你飛黃騰達後帶我飛了。”


    秋穗十分鄭重點頭道:“一定。”


    但這些都不是重點,重點是,秋穗希望即便是她離開了侯府,日後春禾也還一樣能拿她當姐妹待。萬一真遇著了什麽難過去的坎兒,她希望春禾能同她說。


    “你我相識一場,又說得投契,是命裏有緣分。嘉哥兒可是我外甥,日後你教他說話時,可萬要教他怎麽叫‘姨母’二字,也要告訴他,有我這麽個人在。你和嘉哥兒若有任何事,隨時可給我來信,萬不要斷了聯絡才好。”


    春禾忍淚,不住點頭。


    秋穗笑著替她擦淚:“我答應了老太太,以後每年都回來給她磕頭請安,所以,你我再見不過是數月之事。我日後若有過不去的坎兒,定會告訴你,還指望你幫我排解呢。”


    春禾懂秋穗這一番話的意思,她是在一遍又一遍告訴她,不論生活中發生了什麽,都要把她當成親人來哭訴。她身邊的親人,就算一個又一個的拋棄了她,她也不會。即便日後不在京中了,她也可給她書信向她訴苦,找她排解。


    可正是因為懂,所以春禾心中才更難受。


    她舍不得她走,可又真心為她能獲得自由身、能回家同父母團聚而高興。


    “還記得我名字是怎麽來的嗎?”春禾哽咽著,突然提起這個,“那年初進府時,我聽你說你叫秋穗,便覺得你這名字又好聽又有寓意,所以我便比著你的名給自己改叫了春禾。老太太還誇我呢,說我雖未讀過書,但比著別人名給自己取的這個名倒不錯。”


    “之後我想認字讀書,你閑暇時候便會教我。能識些字是真好啊,如今我也不是曾經的我了,我能有今日這樣,其實多虧了秋穗你。”若無秋穗像指路明燈一樣在前頭引領著她,就憑她悶悶的性子和再普通不過的資質,是萬做不到老太太身邊一等婢女這個位置的。


    又哪裏還能有如今這樣的體麵呢?


    自幼父母雙亡是她的不幸,但此生能認識秋穗一場,卻是她的大幸。


    *


    在閑安堂同眾姊妹哭別一番後,回了修竹園,自又有一番淚別。


    秋穗一直想贖身回家一事,修竹園內的婢女是沒一個知道的。包括九兒在內,都以為她將來是要給郎主做妾的。這是老太太定了的事,且郎主也接受了。


    隻是不曾想,事情竟然會變得如此之快,突然的老太太就改了注意,打發了秋穗回家去了。


    修竹園內,九兒同秋穗感情最深,一時接受不了她今日就要走,便哭了起來。秋穗拉她到一處單獨說話,又特特交代了幾句,說自己日後不在府上當差時,她定要挑起大梁,定要幫郎主將修竹園內上下都打理好,以保證郎主可以安心應對外麵的事,沒有後顧之憂。


    從前是伺候在老太太身邊的,所以秋穗並不太能明白郎君們在朝為官的難處。在郎主身邊伺候的這段日子,她跟著他一起經曆了許多,甚至是生死。所以,叫她清晰的知道,郎君們外頭應酬周旋,也是極不容易的。一個不小心,很可能會招來殺身之禍。


    所以既是身在其位,定要擔其責。不求能幫主家應酬外頭的事兒,但自身分內之事定要盡全力去做好。


    秋穗所言,九兒一一都牢記在了心中。


    她認真點頭說:“姐姐放心,我定會如姐姐在時一樣認真做事。定不會偷懶,定會學著穩重妥當一些。隻是,姐姐為何走得如此突然?到底發生了什麽?之前不是都定了姐姐給郎主做妾麽?”


    事到如今,秋穗也沒什麽好瞞九兒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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