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喝酒嗎?”


    “……”


    “喝一杯吧,”她拿起旁邊的酒水單,低頭老練地去點,


    “他家我還有張貴賓卡,09年就辦了,五年效期,會員酒水可以打三折。”


    “螺絲起子挺好喝的,不加苦艾酒。當年看雷蒙德的《漫長的告別》,裏麵男主人公馬洛就喜歡喝這個。小時候不懂事兒,看書也就是看個熱鬧,覺得倫諾斯克挺悲哀的,雖然看不太懂,但是感覺那書看著一股子的悲哀味道。”


    “可雷蒙德在創作時曾經患有抑鬱症,一度差點兒自殺。”周衡接著她的話說了一句。


    明清一愣。


    周衡直起靠在座椅靠背上的身子,抬起胳膊來,抽走她手裏的酒單,


    放到一邊。


    昏暗的燈光下,看不清楚他的表情。這個時候倒是拿喬上了不緊不慢說著話,往日裏兩個人的對話大都是些很平凡普通的語句,比如“今天感覺怎麽樣”“學校忙不忙”“你想吃什麽你回家了嗎”之類的,看書都多,誰還在認識很久很久以後見了麵還說這種“我讀了一本xxx書,感覺很不錯,這裏麵男主角的思想很先進”……但好像此時此刻的氛圍就是得說點兒這種話,因為即將到來的事情誰都有些承擔不起。


    就像雷蒙德的《漫長的告別》。


    周衡今天穿的也很正點,一身高級定製,幾乎從來沒這麽穿過,上一次見他穿這麽正還是參加省裏的教研會,兩個人心照不宣,明清這一席拖地蕾絲花邊長裙也是個很大的牌子,價值六位數。


    都不喝酒。


    樸樹低啞的聲音,從音響裏悄無聲息地流淌著。


    明清來之前打了一肚子的開場白,平靜的、溫婉的、柔順的、甚至哄狗子的,能想到的畫麵她都給預先排演了個遍。坐在車上的時候她就莫名很緊張,比參加冬奧會決賽還要心髒砰砰跳。說句老實話冬奧會她還真的不緊張,因為隻要發揮正常她就一定能拿到牌子。


    然而坐在周衡對麵跟喜歡的男人開口說分手,緊不緊張發揮的正不正常,後麵會發生什麽狀況都是一團未知數。


    被抽走了的酒單就那麽攤在桌麵上,來酒吧不喝酒,明清腦袋一點一點地放空。她注視著周衡,周衡仰頭,又靠回椅子靠背邊緣。好像已經很長一段時間沒有這麽靜靜地去打量一下他了,燈光昏暗,但是卻能夠清晰的看到了他下巴上冒出來的胡茬。


    她第一次發現,這個男人長得是真的好看。


    好看到直踩她的心坎兒,踩的她心髒稀巴爛。一種難以言說的酸楚忽然又開始往上湧,摻雜了腐蝕液,腐蝕性極強,慢慢折磨著她的神經。


    很長一段時間,兩個人都默不作聲,像是在比賽著誰更能當啞巴,等待著對方先開口。


    小城鎮上下著秋雨的時候,周衡總是會在雨後騎著自行車帶她回家,晃晃悠悠兜兜轉轉,沒有任何摻雜了的煩惱,沒有其餘的人,黃昏墜落,北極星在樹梢上發亮。其實那是明清前二十年裏相當重要的一片回憶,她的人生一直都是向前拚搏、不屈不撓、永不熄滅,鮮少有過能夠放慢腳步安靜的去走一走世界角落的緩慢時光。


    一個當下最名貴家族現任當家人,一個是頂尖世界奧運冠軍。他們的故事或許還能延伸很長,但是卻回不到那個雨後積水池下倒映的叮鈴鈴自行車歪歪扭扭的時光。


    最終還是周衡敗下陣來,誰讓他比她更加愛她一分。周衡豎起身子,頭發隨著肩膀的晃動稍微散落下來兩根,垂在額前。


    他抬手叫了兩杯溫的檸檬水,推了一杯給明清,自己麵前一杯。用拇指磨搓著被子光滑的杯口邊緣,震蕩著裏麵的水在輕微彈起,一圈圈蕩漾著漣漪。


    周衡低著頭,眉骨往下壓,他的眼眶很深,顴骨也是很漂亮的美人骨,稍微一低頭再有幾根頭發絲兒的遮擋,就讓人看不到他的眼睛。明清端起水,發現水除了檸檬酸,還有淡淡的茉莉花的清香。


    “……”


    “不是還有最後一個老中醫,還沒看麽。”


    “能不能,不要就這麽放棄……”


    明清笑了一下,茉莉花的香氣在嘴角散開,卻抹不去檸檬帶來的酸澀,


    事到如今,這樣說,又有什麽用呢?


    “不願意一遍又一遍,抱著根本不存在的希望,等啊等,”


    “然後被無情地、一刀砍滅前方的光。”


    “……”


    “人是需要認清現實的。”明清說著,語氣很平淡,就仿佛她早就徹底接受了這個結局,自打一開始就沒有過任何的掙紮,


    “我以前一直以為,世界上永遠不會有攻克不了的難題,一切困難隻要我肯努力,就一定能找到可以解決的辦法。”


    “然後我的過往就是一帆風順,從開始進入到短道速滑這條路,一路上我的一切都是順風順水,同齡人還在為了進入省隊而打的頭破血流的時候,我就已經輕鬆拿到國家隊的門票,並且進去的第一個賽季第一場國際大賽,直接斬獲兩金兩銀,創造了中國女子短道速滑史上最宏偉的成績。”


    “就是去年被踹被開除國家隊,我消沉了八個月,這八個月我什麽都沒幹,甚至連冰麵都沒上過。結果到頭來往回拚重返國家隊的路,又是一路暢通無阻,一上來就破了世界紀錄。”


    “沒有一個運動員禁賽後回到國家隊還能這麽高調的,我明清就做到了,比賽依舊囂張,後來連教練組都管不了我了,周衡你不知道之前世界杯最後一站我們打的有多麽絢爛,整個賽場隻要我們中國隊、我、明清上場,那就是毫無懸念,第二名就是其他國家對手的天花板。”


    “實在是太猖狂了,但我卻有足夠的資本去叫囂。所以大概是老天爺都看不下去了,一個人的人生怎麽能成為這般的贏家,是不是再這樣下去她好上天去擰了宇宙的天靈蓋?然後幾個月前,我的人生,就遭受了重重的一擊創傷。”


    “徹底給打趴下了,甚至連根讓我舉著起來的脊梁骨都不留。剛摔了那會兒,我還依舊頑強著自己的那份信念,想著肯定總有一天,我還能再站起來,能夠再去奧運完成我那桀驁不馴的夢想。”


    “現實卻從能教我做人……周衡,不是我自甘墮落,你看到我父母站在病房外麵那絕望的眼光了嗎?這一個多月是經常這樣的,我每次都看到,心都攥了的疼。有段時間我甚至都不知道為什麽忽然感覺很麻木,我一下子不知道他們為什麽會這樣的悲傷,就像是頭上被套了個套子,自己憋氣憋在裏麵,一看到我媽在背著我掉眼淚我就難受,呼吸不動。”


    “後來我終於弄明白了,其實也就是在我看到高敏去了澳大利亞那一刻起,我突然就恍惚過神來,知道了自己究竟為什麽那麽窒息。是因為這件事裏麵,我自己應該是所有人裏最難過的一個,傷畢竟是傷在我身上,一切承受不了的事情都是原原本本降落在我的頭上。然而之前我缺一直抱著一個樂觀的心態,想要將自己的情緒抽離傷痛帶來的悲苦,企圖去做一個跟命運對抗的勇士,然後去安慰別人。”


    “一切都苦難,我不應該去逃避,我應該坦然去接受。我就該認清我再也站不起來的這個事實,我是個殘疾人我不可能再回到奧運賽場上了。這是放棄也好自甘墮落也罷,都可以,反正與其抱著那最後一絲看不見的光去祈禱,還不如就此認命、跟命運妥協。所以周衡,不管最後一個老中醫還是老西醫,對我來說都是那樣了,我沒那個力氣再去抱有一絲的幻想,再去調動全部的精力祈禱上蒼能夠眨眨眼再眷顧一下我,我知道我的前半輩子已經把我所有的好運給用完了,人不能一輩子都一帆風順,否則違背自然規律。”


    “最後一個老中醫我也會去看,就當是最後走個流程……你放心,我不會想不開的,夢想雖然沒了,但是我明清還是希望能好好活下去。隻不過後半輩子不太想去見人罷了,就是過去認識的那些人,因為我的前二十年認識的人都是在我輝煌時期認識的,他們都見證過我曾經有多麽的桀驁少年郎,我不想再見到過去的人了,不是大家的不對,是我。我看到以前認識的人,一定會想起以前那些燦爛的時光。我不想情緒太大的波動,我爸爸媽媽因為我的這次摔傷,頭發都一夜全部花白。我就是想找個地方躲起來,平平靜靜過完這輩子……”


    明清笑了兩下,學周衡仰頭,眼淚都給笑出來了,好像這麽抬抬頭,眼淚就能重新沿著眼眶流回去。檸檬水原來這麽酸,酸的能把人麻木了的心再次給呼喚醒。


    周衡低著肩膀,明清說這一長串的話的時候,他交叉放在膝蓋間的手指越來越用力。千言萬語都說不出來了,她把一切都攤開了的說,在這幽暗的酒吧裏,把她所有的過去都給否決掉了。


    不止扔下了他一個人,還有她的隊友、她的啟蒙老師,她前二十年一手締造出來的短道王國,還沒徹底繁華到世界之巔,就被締造者一手給摧毀。


    他吼不出來,或者說沒有任何資格去吼了。事到如今所有人都覺得痛苦,可最痛苦的還是莫過於眼前的這個女孩。


    真的很想很想幫著她分擔一片悲哀,哪怕她還有點兒力氣去撕心裂肺地吼,去抓著高敏撓爛了她的臉,他也會助她一臂之力。可明清什麽都不做,徹底就這麽拋棄了。要是抱一抱能讓她稍微有點兒情緒波動也好啊,然而周衡卻伸不出手,去抱住那個徹底殘敗了的人。


    終於體會到了為什麽生離死別前人都已經沒了哭喊,沒了掙紮。


    因為已經一切都成了定局。


    可……


    “明清,”周衡把臉捂在掌心,迷茫地喃喃著,


    “最後那個老中醫,他的醫術很好,上午才跟我說突然出山,我之前就是在法蘭西被當地黑勢力打斷了骨頭,找的他接的骨。現在什麽後遺症都沒有。他明天就會到,專程趕過來,他聽說過你的事跡,他說會拚盡全力把你醫治好……”


    明清用無名指指腹擦了下眼角,別過頭去,看著那旁邊桌子角缺了一塊的木頭,深深地看了好幾眼,


    “好。”


    周衡抬起頭。


    明清:“我沒說不見。”


    “隻是周衡,那百分之一的幾率,我不會賭了。”


    “也不想說,‘如果好了……’這種話。”


    周衡:“還是,要離開麽?”


    順遂地跳躍到了兩個人之間的感情問題。


    那一刻,明清忽然覺得自己應該找一個渣一點兒的理由,把周衡給堵回去。


    也不算思考半天,其實早就想好了這樣去說,明清闔了闔眼,長長的睫毛打在她白皙的眼瞼下,忽然眨了眨,空洞的眼底流淌出來一道細微的殘忍,


    “周衡,”


    “我一直以為,我們倆個人,”


    “就是玩玩。”


    ……


    ……


    ……


    實在是太蹩腳的謊言了。


    但都用這麽蹩腳的借口來堵他,周衡徹底明白明清的決心。一戳就碎的謊言都拿出來了,實在是就是徹底放棄一切。周衡忽然感覺到眼眶一陣發酸,他都不知道自己架在膝蓋間的雙手在拚命地顫抖,


    都不知道眼睛框裏,猩紅的血絲,正在摧枯拉朽般瘋狂彌漫。


    那一刻的周公子像是一個被狠狠砍傷了了的獅子,暴怒寫滿了他的渾身,手腕上的青筋暴起,正沿著他那卷起袖子的小臂往上攀爬。他在隱忍著,隱忍體內的躁動,氛圍驟然凝結到冰點,像是下一秒男人就會一下子掀翻桌子站起身,像電視裏那樣上前去拚命掐住女孩的纖細的脖頸。


    明清徹底躺平了,如一灘爛泥倒在輪椅裏,胳膊橫著架在扶手上,筆挺挺,眼神是空洞的,看不到一絲光。


    也沒有了眼淚。


    好像要是一個人還能哭,就說明她還有點兒知覺,明清感覺自己就這麽樣了,玩玩也好、奧運會也罷,解脫了其實沒那麽難受,就是把心髒給剜出來,徹底給扔掉。


    牙齒卻控製不住地用力咬去,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把嘴唇給咬破了,鮮血在口腔裏炸開,是腥甜的味道,她見過太多的血了,似乎都快浸泡在血液裏,這麽一副蒼白無力的身體居然還能流血,明清舔了一下嘴角,扯出一個放棄了的釋懷嗤笑。


    昏暗的酒吧,檸檬水宛若烈酒,在唇齒間灼燒。


    周衡點了一下頭,又點了一下,他忽然站起了身,什麽都沒說,或許是被弄的實在是聽不下去了,站起身後拎著衣服轉身就走。


    起身的幅度過於大,叮叮咚咚撞倒了不少,桌麵上的玻璃杯,夾在邊口的檸檬皮,壓在了地上,被叮當砸碎了的玻璃塊割破著邊緣,青汁四濺,猶如暗紅的酒,肆意在方格磚地麵上流淌。


    酒吧裏的音響繼續唱下去,切了歌,換了一個女聲,悲傷的嗓音止不住地流。男人踉蹌著離開,華貴的衣服都遮掩不下狼狽。明清堪堪抬起了頭,望著那離去的背影,她忽然心髒就給用刀子絞了般,再一次撕開了無數道裂口。


    疼痛喧湧,腦海走馬燈似的扇過一道道回憶。六歲時在冰麵上摔了無數個跟頭,從天黑摔到天亮,因為太猖狂被霸道的師哥師姐們推到男廁所教訓拿著棍子往她頭上砸,


    還有三進三出被國家隊開除,丁教練氣紅了臉大罵她不想混了就滾!跟韓國棒子起了爭執,被韓國男隊的人拉開後不分青紅皂白用冰刀刀背哐當砸在了腦袋上,還有還有……


    被高敏推出去,她為什麽要那麽拚命地爬起身,還要繼續追趕,縱使膝蓋已經疼到沒了知覺。


    為什麽,這一切是為什麽?為什麽要那樣拚搏?為什麽都快死了還不願意放棄。她順遂嗎!她這一路真的有那麽如她所說的如外界報道的如外人看到的那麽一路暢通無阻嗎!


    真的是這樣嗎!你捫心自問,拍著自己的良心去說說,你的人生、你的短道速滑,真的就是一直以來都前途燦爛、沒有任何絆腳石嗎!


    “……”


    “有的。”


    ……


    其實在六歲那年,無數個黑夜裏趴在野冰冰碴子上的那一刻,她有過黑雲壓城逼迫的放棄,放棄之手都已經伸到她的嘴邊了,就是抬手的那一瞬間之事;被師哥師姐堵在廁所裏拳打腳踢滅滅勢氣,她的眼淚都已經在眼眶邊打轉,隻要放聲大哭那個想要繼續學短道速滑還是回家的天平就會傾倒;三進三出國家隊,恩師丁教練都讓她滾的那一刻,那一刻丁成棟大概是徹底對她失望了,就是不要她了,就是要把她這個孽徒給踹下去,徹底不要了。


    那天跟高敏比拚,第一次摔出去的那一刹那,她都已經倒在了冰麵上,膝蓋也已經筋骨斷裂,


    那一刻,隻要她繼續躺下去……


    無數的記憶碎片記載的事跡,隻要她稍微偏了那麽一點點的信念……


    可是,沒有!!!


    從野冰冰碴子上爬了起來,繼續往前抹著鼻涕眼淚去滑下去;將眼眶裏的眼淚滾動一百下後在第一百零一圈開始前硬生生給咽回到肚子裏、抄起家夥反殺回去;丁成棟即將要推開那扇徹底放棄她的門,她拚了命地爬上前,不顧一切地抱住了教練的腿,


    高敏推了她後,膝蓋骨都給扭斷了,仍舊再一次撐著氣站了起來,義無反顧往前衝。


    那不是一帆風順的人生之路啊!不是生下來老天爺給了她順風順遂!她不是上天眷顧的幸運兒,她的一切“坦蕩順利”,都是憑借著她那份從小都打不死的頑強精神,一點一滴從絕望之境將無數個即將湮滅的希望硬生生給摳回來的!


    那份堅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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