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鳳真微垂眼簾:“我娘是伺候公主的奴婢,公主死了之後,她一直頂替公主的身份,她生了一雙藍眼,長睫白膚,個子高挑,不通中原的官話,但是跟我爹心意相通,後來她失蹤了。”


    “他們都說我爹心底的人是紅衣,不是這樣的。”他摩挲著杯沿。


    按照中原的門第觀念,異族通婚的兒子不能繼承家業。


    但是老王爺一直對外宣稱文鳳真是落敗公主的兒子。


    倘若世人得知他是婢生子,極可能直接喪失繼承權。


    人人巴不得看他笑話,欣賞天之驕子隕落,京城世家勢力牢不可破,根深蒂固的門第觀念無法撼動。


    文鳳真將牙牌拋到她懷裏,漫不經心地掀起眼簾。


    “你看,我也有把柄在你手裏了?”


    他就這麽將致命的把柄交付在她手上,是對她那番話的回應嗎?


    他那副樣子似乎在說:隻要你想,毀了我也可以。


    “殿下……”遼袖出神開口。


    這是一向霸道不讓人的文鳳真,第一次將權力過渡到另一個人手裏。


    他甚至輕鬆愜意,對於自毀擁有瞳仁微張的興奮,會引發多大的騷亂呢,他拭目以待了。


    遼袖隻感到懷中的牙牌滾燙無比,她將牙牌小心謹慎地揣在懷裏,一時間心緒不寧。


    她掌控著可以將一個矜貴至極的人,頃刻間貶入凡塵的東西。


    她自己也是未婚生下的孩子,就算對他再漠然,也無法做出毀了他的事。


    遼袖起身,走在門前,望見一架綠意盎然的藤蘿,忽然想起什麽,這身綠綢裙轉身,她問了一句。


    “殿下當日從樓上墜水的時候,似乎說了什麽話。”


    文鳳真嘴角微揚,懶懶靠在榻上:”是嗎?”


    “遼姑娘好記性,我自己都忘了。”


    他心底一緊,疼痛到窒息的感覺再度襲來,昏迷前,他啟口喃喃說了什麽話,被雨幕吞沒得一幹二淨。


    他說……袖袖,對不起。


    晚了一輩子的對不起,連他自己都無法說出口,又有什麽用呢?


    他從來都不曾真正地懂她,自以為是地對她好。


    文鳳真淡淡一笑,眼簾微垂:“言語實在微不足道,所以不必宣之於口了。”


    *


    禦書房,皇帝纏綿病榻多日,鮮見地執筆一次,喚崔拱在身旁伺候,捧了金漆玉印。


    皇帝正在擬旨,崔拱滿頭大汗,被陛下滿意至極念出來的字句,嚇得險些跪下去。


    皇帝罷了筆,將明黃卷軸抬起來,仔細端詳了一會兒,眯著眼,精神十足,笑意充沛。


    “好!很好!”


    “聽說遼袖訂了親,朕送這個給她做禮物,她肯定會喜歡。”


    皇帝話音未落,忽然劇烈咳嗽起來,崔拱連聲:“陛下……陛下您怎麽了?”


    再一回神,聖旨上沾染了血跡,崔拱慌得手直哆嗦,陛下咳血了!


    皇帝不滿地一揮手:“這副作罷,再取一副來!”


    殿外傳來了熙熙攘攘的聲音,小黃門顫聲阻止:“皇後娘娘,無詔不得入內啊!”


    皇後氣勢沉沉,一掀簾子,連禮都沒行,站在地毯上,脖頸修長,目光冷利地逡巡。


    一動不動地盯著她深愛了二十年的男人。


    她被禁足太久了,違反禁令出殿本就是犯錯,私闖禦書房是錯,見天子不行禮也是錯。


    她已經顧不得這些了!


    皇後上前,拿過方才那張咳了血的聖旨,微眯了眼,仔仔細細看過一遍,仿佛要在上頭挖個洞,仇恨的火焰燒毀殆盡,一字一句如同剜心,又疼又震怒,她手指劇烈顫抖,滿臉通紅。


    “混賬,混賬!”她殺氣騰騰,紅了眼,咬牙切齒。


    聖旨有雲:冊封遼袖為坤儀長公主,封邑兩萬戶。


    目前皇室封邑規格最高的公主!


    哪怕皇後嫡出的柔平公主也僅僅獲封三千戶。


    “這是什麽意思?你是打算將遼袖過繼在我名下嗎?”


    “荒謬,一個公主就罷了,你現在想給遼槐什麽,本宮真的都不敢再想了!”


    皇後看完這副聖旨,震驚憤怒到失去了理智,渾身滾燙的血液直往上湧,二十多年的夫妻情分簡直可笑!


    她不顧華麗的裙裾曳地,忽然上前一把將書桌上的筆墨紙硯一掃而盡,死死瞪著皇帝。


    崔拱嚇得震在原地,一個字也蹦不出來,他第一次瞧見雍容華貴,大方隨和的皇後娘娘露出這種哀怨、邪惡、絕望的神情,一雙美目瞳仁擴張到極限。


    她淚流滿臉,捂著心口,哭道:“紅衣是我的姐妹啊!我從小一起長大的姐妹啊!”


    “是你讓我把她騙回京送死!。”


    皇後寬大的裙裾搖搖晃晃,她將一旁的花瓶全部抬起來摔碎,推倒了一架古董,指著他的手顫抖個不停,像是傷心到極致。


    “因為你說了的,隻要我把她騙回京,你就封我的兒子做太子!寧王今年都二十三了,他等著封太子多少年了!”


    “我從來不信男人的承諾,因為你是我夫君才信你。”


    她幾乎是嘶吼著說出這句話,淚水漣漣。


    “你從頭到尾壓根兒就在欺騙我,你就沒想過讓寧王當太子。”


    皇後從絕望中升騰起仇恨的怒火,她忽然恢複了平靜,優雅地抹了抹淚水,靜靜扯起嘴角,婉約柔和的五官,扯起誇張的弧度。


    她衝過來,雙手撐在書桌上,幾乎貼近了他的瞳仁,莞爾又興奮,嘲諷道。


    “該不會陛下以為那對姐弟是你的孩子吧!”


    “陛下還是這麽天真啊,我要是你,我就一頭撞死了!”


    她捂著嘴笑得溫柔,仿佛有什麽猛鬼從她那具美麗皮囊中,躍躍欲試撕開一絲,探出爪牙。


    崔拱嚇得跪在地上,不住磕頭,懇求皇後離開。


    皇帝靜靜看著妻子發瘋,看著她的冒犯與狠毒,皇帝隻是鬆弛地靠在椅背上,雙手交叉,甚至略有些愜意。


    “朕厭惡你的緣故,就是因為你跟朕是一路人,而朕恰恰厭惡極了自己。”


    皇帝似乎欣賞極了她的姿態,將手交叉放在桌上,靜靜笑道。


    “對了,朕並不是要將遼袖過繼在你名下。”


    他一字一句在她放大的瞳孔中:“朕要將懷珠追封為皇後。”


    *


    夜裏,康仁宮燈火通明,寧王聽聞了今日禦書房的動靜,給皇後批了一件外袍。


    他皺眉:”母後,您怎麽了?”


    皇後在她眼裏永遠鎮定強大從容,極少見她歇斯底裏的一麵,寧王很是擔心。


    可是皇後一轉過身,頭麵收拾得一絲不苟,嘴角噙著淡淡笑意。


    她說:“你父皇想封遼袖為長公主,封邑兩萬戶,是你妹妹的六倍不止。”


    寧王一驚,忍不住脫口而出“荒謬!”


    遼袖是他未來的皇妃,怎麽忽然成了公主!父皇簡直老糊塗!


    皇後眼底燃起光亮,撫著他的頭發:“你也覺得荒謬是不是。”


    寧王心中思忖:上輩子遼袖養在淮王府,鮮少與人來往,父皇是在臨死之際才見了她一麵,從未提起封什麽公主。


    為何這輩子生出這麽多變故?


    皇後驀然按緊了他的手,在她未出嫁前,她曾是沉敏的世家女,大宣圍棋國手,以沉著與懷珠的絕色並稱雙姝。


    她寒聲道,“那就打吧!”


    打?寧王望著皇後,心底隱隱戰栗。


    皇後起身拂過層層青縵,每走一步,便想出一法。


    娘家靠不住,首輔兄長他隻想著回老家頤養天年。


    宋搬山這個吃裏扒外的過繼子,肯定站在遼袖一邊,他也是敵人。


    更不說目前的死敵文鳳真,隻要解決了文鳳真,軍權在握,便可成事。


    皇後淡淡飲了口茶:“文鳳真身上的驪珠僅有三分之一軍權,他雖然是名義上的少主,但是他是西域女生的兒子啊!他是異族,其心可誅!”


    “人人都以為他是烏郡公主的兒子,其實文鳳真是個婢生子,中原世家講究門第血脈,一個低賤的婢生子,老王爺瞞著世人,將軍權給他真是愚昧至極,隻不過本宮沒有證據而已!”


    寧王疑惑地抬頭:“可是,老王爺沒有第二個兒子,徽雪營無人可以頂替文鳳真。”


    皇後眉眼鋒利冰冷地一抬指:“你立刻密函一封,讓北遼的燕敕王回京!他年輕驍勇,為老王爺的四虎義子之首,當年為躲避文鳳真的鋒芒,遠駐北遼,不信他願意一輩子屈居人下。”


    “另外,鍾先生是不是在京城,本宮有辦法勸說鍾先生。”


    皇後微抬下巴,眼底殺氣騰騰。


    “看著吧,徽雪營要重新擇主了!”


    *


    遼袖轉過了花廳,她心底有兩件好事:一件是因為皇帝的身體緣故,首輔府怕皇帝提前駕崩,天下守國喪,所以預備七月就辦婚事。


    還有一件事是文鳳真說的:過了他的生辰宴,拿到娘親遺書,他答應以後再也不見自己。


    她知道他一定會做到。


    因為她懷裏揣著一個滾熱的牙牌,文鳳真致命的身世,那是他親自交給她的。


    倘若要走向毀滅、墜亡,他竟然希望是她推他一把。


    過了晌午,宋公子與她一同走在花階下,似乎心事重重,一側臉,盡量牽起輕鬆的笑意:“遼姑娘,上回大雨夜,你沒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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