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公晚上回到了濮陽。


    他先聽了洪參軍兩日來州衙一應事務的詳盡匯報。然後聽了陶甘尋訪林藩的那一番驚險離奇的遭遇。最後又聽了馬榮講述他如何與那胖和尚做買賣,井最終拿獲王三的經過。


    馬榮言詞鏗鏗道:“老爺,王三其人與老爺揣測的處處相符,那兩枚金釵與圖樣上描畫的一模一樣。想來半月街作案的必是這王三無疑。”


    狄公滿意地點了點頭:“明天早衙我們就具結此案。——至於梁夫人告林藩的案子,我們明日再細細琢磨。”


    衙門拿獲了肖純玉案真凶王三的消息,很快傳了出來。第二日早衙升堂,外廳廊廡處擠滿了觀審的百姓。


    狄公高高在案桌後坐定,朱筆一批,發了令簽,不一刻,衙役將王三押上了大堂。王三滿身傷痛,口中哼哼卿卿呻吟不休。


    狄公將驚堂木一拍:“王三,快將你如何強xx、殺害肖純玉之本末從實招來,免得皮肉吃苦。”


    王三陰沉著嗓眼答道:“老爺在上,明鏡高懸。小人雖靠行乞糊口,一向規矩本份,哪敢去行那等強xx、殺人的傷天害理之事?”


    狄公大怒:“大膽刁民,竟還敢狡辯,與我捆翻了重打五十板!”


    兩邊衙役一聲答應,如打雷一般。上前來按下王三,狠狠地打了起來。王三咬緊牙口忍著疼痛,五十板打完,屁股上皮開肉綻,鮮血淋漓。


    狄公喝道:“王三,招不招?——五十板隻是殺殺你的刁氣,再敢抵賴就動大刑!我問你那對金釵是不是從肖純玉的頭上摘下的?”


    王三大汗如雨,抬起頭來望了狄公一眼,喘著粗氣答道:“老爺,休聽那做公的冒功誣告,小人從未見過什麽金釵,也不知道那肖純玉是誰。就是打死了,做個屈死之鬼,也虛認不得。”


    狄公見這王三果然刁橫十分,且有撒賴的一股子拗勁,如東淨1裏的磚石又臭又硬。然而王三眸子裏那閃爍浮露的目光,卻使狄公深信,這是一個狡獪的凶犯,不動大刑是治服不了他的。


    “拶指!”狄公吼了一聲。


    一個衙役拿了一副竹製的夾棍,將王三的十指分開夾緊了。


    “招不招?”狄公問。


    “不招!”


    狄公一示意,衙役便將夾棍的繩子使勁抽勒。


    “哎唷——”玉三像殺豬一樣慘號起來昏厥倒地。衙役鬆了繩子,用熱醋薰王三的鼻子。半日王三漸漸醒了過來。


    狄公示意衙役遞過一碗香茶。王三橫蠻地用肘子一撞,茶盅跌得粉碎,香茶潑了一地。


    狄公看在眼裏,微微點頭,傳命帶肖福漢上堂。


    肖福漢戰兢兢上來公堂,一見王三那副慘狀,心中惻然,口稱“罪過,罪過”。


    狄公溫和地說道:“肖福漢,古人道,‘黃金黑世心’,但世上偏偏還有不少為貪財而死的呆漢。你且將那對金釵的來曆細說一下。”


    肖掌櫃大悟,說道:“老爺,小民想來這罪孽之源莫非真是這對金釵?當年,我祖母從一個敗了家私的人手裏賤價買進了這對金釵時,便種下了禍根。記得買回金釵的當夜,便有兩名強人闖進了家裏,殺人我祖母,盜去了那對金釵。後來官府勘破了案子,兩個強人被斬了首,追出了贓物,於是那對金釵還給了我的父母親。——我母親便將那金釵插戴在頭上。


    “誰知沒兩個月,我的母親便得了重病,在床上纏綿掙紮了半年,延醫吃藥,把個家私全掏空了,一命嗚呼。我父親又悲又憂,落後也便亡故了。——我當時便隱隱覺察那對金釵是禍根,誰人得了誰遭殃。我說不如賣與質鋪或金市,也可換買些生計柴米。誰知賤妻不從,反將金釵給了純玉插戴。——如今果然壞了純玉性命。老爺今番拿獲了凶犯,這對金釵寧可交官,千萬別斷與小民,小民福薄消受不起。——我敢說誰得了這對金釵,誰便晦氣遭殃。”


    狄公點頭頻頻,從案桌上站起那對金釵正待開言。堂下王三忽長長籲了一口氣,又喟歎連連:“晦氣,晦氣。——金釵果然是妖物,害我遭殃!”一麵抬起頭來,深有悔悟地望著堂上狄公,輕輕歎道:“老爺,小人糊塗一時,致有今日。恐怕也是劫數,為之奈何?歎又何益?聖明在上,饒我不得,如今索性全招了吧!”


    狄公大喜:“白日昭昭,可見天理不假。倘是早招了,也免了這許多皮肉之苦。”


    王三道:“小人一生從未得一快活,運命乖舛,屢遭坎坷。那日殺了那女子,得了金釵,自謂轉了運機,從此可以發達順利。又誰知反落入法網。自知難逃一死,豈敢奢望僥幸。惟求老爺賜一具棺木,留個全屍。——好讓小人酆都苦煉,投胎轉世做個好人。”


    狄公道:“這個不難。隻要你—一從實招供,本堂替你做了這主。”


    王三乃招道:“一日我賭輸了錢,心中不快,便深夜晃悠悠上街去,隻望遇上個財神菩薩。我剛走到半月街小巷時,忽見一個黑影眼前一閃,我疑心是賊,便上前想逮住他,敲剝出他幾兩銀子。可誰知那黑影閃過後,久久不見動靜。我隻得自認晦氣,怪自己看花眼了。過了幾日,我又走到了半月街那小巷。——記得已過半夜,忽見樓上的窗戶垂下一幅白被單。心想扯了去,也可換了一兩銀子使化,便上前去輕輕一扯。誰知這一扯不打緊,樓上窗裏燈光亮了,我正待拔腳逃去,卻見窗戶開處探出一個女子的頭,那張粉臉兒在月光下十分的姣好,我頓時明白這女子必與奸夫半夜廝會。正可相機行事。於是我緊緊抓住那被單往上爬,那女子非但不叫喚,反用力相助往上提。


    “待我爬進了窗戶,那女子才知認錯了人,正待發聲叫喊,我豈是木石,便上前一手捂住她的嘴,恣意輕薄。那女子也恁的有些氣力,奮力抗拒,惹得我火起,便扼死了她,然後又奸汙了她。翻遍了箱櫃、抽屜並不見有什麽值錢的東西,猛見她頭上插著一對金釵,料是值錢之物,便拔了下來,匆匆跳窗而逃。——至今日堂上乃知那女子的姓名是肖純玉,端的是塊純淨的白玉。可憐與小人一樣,同是遭了那金釵的荼毒,死於非命。如今想來,天理昭彰,好怕人也。——老爺高高在上,想來我的供詞也可令你滿意了吧!”


    狄公令王三在供詞上畫了押。押下死牢監候。


    狄公轉臉對肖掌櫃道:“這王三的供詞想來你也聽明白了。你老倆口隻純玉如此一個閨女,日後無人贍養,你既明言不要那副金釵,我便請金匠戥了分量,折作銀子與你,庶幾可保晚歲衣食無虞。”


    肖掌櫃叩頭稱謝,狄公命他退過一邊,又喚帶王仙穹上堂。


    王仙穹已聞冤案昭雪,真凶伏法,心中卻並不愉悅;愁眉攢緊,臉色陰鬱。


    狄公見王仙穹淚痕未幹,心中也略知個中滋味,乃溫和地說道:“本堂原應重重罰你誘奸之罪,諒你在馮老爺堂下已挨過三十棒笞,故從輕豁免了體罰。隻是有一條本堂擅為你作主了:你須金花彩幣聘定肖純玉為你的元配正妻,待秋闈完畢,選個吉期抱著她的牌位拜堂完婚,以慰純玉在天之靈;並去肖福漢家作半年女婿,小心服侍嶽父嶽母。日後倘能場屋得意,中舉出仕,須從俸祿中每月扣出十兩銀子孝敬嶽父嶽母。老人家的常年衣服,茶米柴酒都須你照顧,臨終還須得個好斷送。此兩件事辦到了,乃可再娶親,生兒養女度光陰。但肖純玉元配之位不可更變。”


    王仙穹聽罷愴然出涕,連連稱謝。跪拜叩頭再三,乃退下堂去。


    狄公傳命:“退堂。”


    堂下外廳觀審之百姓歡聲迭起,喝采不已。


    注釋:


    1唐朝管廁所叫東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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