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照瞥了他一眼,沒有開口,陸十是他身邊僅餘的人,有些事情不需要瞞著他。


    水榭中同往常相比變化極大,香爐重新換過,裏麵燃了清淡的安神香,榻上的床帳也全都換了輕軟的羅紗,窗戶隻開了一道小縫,旁邊擺著一條書案,案上放著玉石雕刻的盆景。


    薑昭穿著淡綠色的襦裙,裙擺衣袖那裏繡著大朵大朵的蓮花。陽光透過薄薄的窗紗照在她的衣袖上,用金線縫成的蓮花熠熠生輝。


    她正趴在窗戶下的書案上打瞌睡,陸照如約而至進來的時候就看到一顆小腦袋放在手臂上一點一點地。


    婢女們識趣地守在水榭的外麵,將裏麵的空間全都留在他們二人。


    陸照慢慢朝著書案走過去,看清了她手臂底下壓著的一冊書,眼神微暗。那日,他鬼使神差地將自己的抄本放進了匣子裏麵,其實要放的該是原冊。


    不過,很快他的眼神從書上移到了另一處。小姑娘趴著睡覺,烏發散了一肩,有一縷調皮的發絲被壓在底下,在臉上勒出了一道痕跡。


    陸照皺了下眉,伸手將那縷發絲抽了出來。


    然後,薑昭就醒了,大大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


    一切的言語都在無聲的對視中。她的眼眸是淺淺的琥珀色,陸照的眼睛卻是墨色的,深不見底。


    薑昭沉迷在陸表兄深邃的眼神中,微微抬起身,朝近在遲尺的他伸出了兩隻手臂,意思不言而喻。


    “陸表兄,原來那紙箋真的是你寫的。”薑昭的眼睛彎成了月牙,笑的像是一隻偷了腥的小貓。


    因為她的動作,陸照的瞳孔緊縮,定定地看著她,開口,“郡主要和我見麵,便是想做這些?”


    雖然陸照之前心中就有了模糊的猜想,但他沒有想到薑昭會如此直白。


    她是想讓自己做她的麵首?從前,有作風放蕩的公主郡主們將養麵首當做攀比的名頭,薑昭的行為在本朝也不算稀奇。


    薑昭巴巴地點了點頭,隨後突然想到了什麽又搖搖頭,說道,“陸表兄,那日你我有了肌膚之親是我趁人之危,本來是應該我對陸表兄負責的。但我身體不好,陸表兄你又是男子,所以,所以,我隻想和陸表兄你來一場露水情緣。”


    她厚著臉皮想反正不會讓陸表兄吃虧的。


    “陸表兄,你放心,我定不會虧待你。”薑昭說著說著覺得自己像是強搶民男的土匪,語氣一頓立刻軟軟地又道,“太醫們都說我活不長了,我也覺得我過不了多久人就死了。”


    “為何是我?”陸照眯眼看她,意味不明。


    “因為陸表兄你性子溫柔,生的也極好看。”薑昭險險將舅舅對韓婕妤的描述說出來,“和陸表兄在一起的時候很快樂。”


    陸照的眉心跳了一下,垂眸伸手將人抱了起來,一句話都沒說。


    懷中的人輕飄飄的,手臂環著他的脖頸,臉頰緊緊貼在他的胸口,陸照將人放在軟榻上……


    躺下來的時候,薑昭的眼睛亮晶晶的帶著期待。


    然而,下一刻,陸照卻沒有如她所想地解開她的或他自己的衣袍而是將薑昭放在書案上的書拿了過來。他坐在軟榻的邊緣,氣定神閑地翻開,“郡主身體不好,常年養在深閨不曾見過外事外男,才會貪戀於一時的歡愉。”


    “照為郡主講講這書中的內容。”


    薑昭聞言,眼睛瞪大了一些,陸表兄居然把她當做小孩子糊弄,頓時不滿地哼了一聲,“這書我早就看過了,沒什麽可講的。”


    “那府外的事情郡主想知道嗎?天下之大,照去過的地方有好幾處。”陸照笑了一聲,看向榻上的目光很溫和。


    薑昭知道陸表兄是在轉移她的注意力,但她確實對他的話起了些興趣,嗅著男子身上的淡淡鬆香,眼睛一轉問道,“海邊呢?陸表兄見過大海嗎?”


    “嗯,見過。”陸照神色淡漠,如果他沒有記錯,這次春闈的考題便是海禁。


    “那你同我講講吧,不過你要過來抱著我。”薑昭仰麵看他,忽然又伸出手臂要他抱著她,因為方才被抱著的時候她覺得身上的疼痛輕了幾分。


    陸照神色頓了一下,將人又抱在懷裏。


    倚著溫熱有彈性的身體,薑昭這下心滿意足,半眯著眼睛喟歎了一聲,催促他趕緊說海邊的經曆。


    從小到大,她去過最遠的地方就是京城郊區的獵場。


    作者有話說:


    小修一下……目前是沒啥感情的,隻能說有點好奇有點好感。


    第十二章


    “海水是藍色的,人站在海岸上望過去,海天一色望不到邊際。海邊有鹽場、漁場和珠場,生活在海邊的百姓們便靠這些過活,其中漁民是最多的。”


    “漁民往往聚集成一個一個的村子,不打漁的時候就住在陸地上,打漁的時候便都架著一艘又一艘的小船在海上飄蕩。我曾見過漁民們滿載而歸的場景,一個村子的百姓無論男女老少,全部出動從船上將海貨卸下來,有魚有蝦有蟹。品相好的不能保存的會被他們拿到漁場賣掉,其他的要麽自己食用,要麽就曬成海貨魚幹等著過往的小商販換成米糧。”


    陸照娓娓道來,平緩的語調像是有無窮的魔力,聽得薑昭入了神。


    “海邊有沒有海螺和貝殼?我聽說海螺可以聽到歌聲,貝殼裏麵有珍珠。”


    “還有漁民既然有船,那他們豈不是可以一直往前?他們有到達過大海的盡頭嗎?大海的盡頭是什麽?”薑昭興衝衝地詢問,高昂的勁頭幾乎讓她忘卻了身上的病痛,大海是她從來沒有接觸過的事物。


    “蚌殼裏麵有珍珠,珠民每到了季節就會下海尋蚌采珠。漁民和珠民都是靠海而生的百姓,他們的船最多也隻能在海上行駛一個白日的時間,到不了海的盡頭。”陸照聽了她孩子氣的話,低低地笑了一聲,胸腔微微起伏。


    薑昭就躺在他的懷裏,感受到他的動靜耳垂一下就紅了。陸表兄也就比她年長了幾歲,見識稍微多了些,卻把她當做一個不知事的小姑娘對待。


    她抿抿唇狀似無意地小聲嘀咕,“漁民的船肯定是太小了,等到日後舅舅建了大船,定能到達海的盡頭。”


    聞言,陸照的身體一頓,略皺了眉,小郡主口中的舅舅當然是當今陛下,陛下要建船開海禁原來早有心思。


    “三十年前的船可以在海上行駛月餘,隻是倭寇時常劫掠害人,朝廷下了禁海令,這等大船便銷聲匿跡了。”他耐心地將牽扯到禁海令的來龍去脈說給薑昭聽,薑昭時不時地點頭。


    聽到最後的時候,她忽然扭過頭,仰頭認真地看向陸照,“那些倭寇害人,應該殺了。官兵護衛漁民,漁民打到更多的魚便能造更大的船。”


    陸照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點頭,“郡主所言極是,海禁若開,倭寇必除,官與民缺一不可。”


    幽深的目光之下,薑昭覺得自己像被看穿了似的,有些慌慌地移開視線,語氣寂寥,“本郡主都還沒有坐過船看過大海。”她到死的時候連安國公府和公主府的大門都沒有出過。


    “將來定有那一日。”陸照語氣肯定,看她沮喪垂頭的樣子一時心動,伸手摸了摸她的頭發。


    二人俱是一愣。


    薑昭眼睛微亮,很快想到了什麽光澤又淡了。陸表兄真會哄人,差一點就被他騙過去了,她,哪裏會有將來?


    “陸表兄,你再給我說說海邊的事情吧。”一瞬間的情緒很快被她收回去,薑昭有些貪婪地享受著此時的片刻安寧。


    陸表兄,真真是一個溫柔的君子啊!雖然她能感覺到他的溫柔僅僅像是對待一個病弱的年紀不大的小娘子……


    金烏西垂的時候,薑昭已經睡熟了,臉色紅潤呼吸均勻。


    陸照動作輕柔地抽出自己的手臂,將人放下起身離去,一雙眼睛古井無波。


    水榭外麵,陸十木木地在發呆,看到自家郎君一臉平靜地出來,呼吸驟停。


    “郡主睡熟了,將她送回公主府吧。”陸照淡淡地掃了一眼,悄無聲息地帶著陸十離開。


    金雲等下意識應下後愣了一下,這陸郎君掃過來的眼神冰冷具有威懾力,哪裏像是一個寄人籬下的落魄舉子。


    真的不用查一查他的底細嗎?


    ***


    戌時,安國公府的西跨院。


    薑晴直勾勾地盯著穿著灰衣的小仆,聲音嘶啞,“你真的看到了薑昭的人守在了水榭外麵?”


    聽她直呼明月郡主的大名,屋中的幾個婢女縮了下身子,互相對視後一言不發。


    小仆顫抖了一下連忙跪在地上,“四娘子,小的真的親眼看見了,的的確確是明月郡主的人守在水榭外麵。那裏還停著一架軟轎,兩府除了老夫人和長公主就隻有郡主一人坐軟轎。小的遠遠看見軟轎上還鑲著耀眼的寶石。”


    薑晴的臉猙獰扭曲,全然不見明豔的模樣,“她去那裏做什麽,一個病秧子不好好待在公主府是想找死嗎?”


    她因為薑昭的隨口一句話被困在房中寸步難行,派了人去水榭收集那日的線索也被薑昭的人攔在了外麵。


    新仇加舊恨,薑晴惡狠狠地開口詛咒薑昭,恨不得她馬上就一命嗚呼。


    薑晴的貼身婢女頓時臉色大變,這要是被他人聽到傳出去,她們這些服侍的下人,哪裏還有命在。


    “你們那日真的攔住了陸照身邊的書童?”薑晴遲遲找不出藏在背後的人,心中焦躁不安,根本就坐不住。


    “娘子,確實將人攔下了。”她們不敢違抗娘子的命令,自從一年前娘子遇到了那件事,脾氣就越來越差,還將她們的家人身契全都握在了手裏。


    “那會是誰救了陸照?”


    “娘子,您說會不會是三房的人?畢竟,三夫人是陸郎君的姨母。”婢女大著膽子提議,三夫人仗著陸照的才華,隱隱也在府中出了一兩次的風頭。


    “而且,奴婢聽說五娘子看到陸郎君的時候眼神癡癡地。”


    薑晴半信半疑,薑晚倒是有可能真的喜歡陸照,但是三房的人根本就不敢得罪她。


    “娘子,府中都在私下傳,三房為了討好郡主讓陸郎君為郡主抄書。您說,三夫人是不是真的有意讓陸郎君攀上郡主?我們安插在七郎君身邊的人也被三夫人趕出去了。”


    又有婢女低聲附和,這下薑晴顯然是信了,特別當事情沾上薑昭,她的理智頓時消失地無影無蹤,“三叔好色又好賭,三嬸既然不識抬舉,就不要怪我不留情麵了。”


    “這裏有一百兩銀子,你倒一倒手找些人將三叔外麵養的女子住的宅子砸了。”


    七郎是她的命根子,有一個養外室鬧上門的父親名聲就壞了一半,三嬸絕對受不了。


    “陸郎君那裏,娘子可要罷了?”婢子小心翼翼地詢問。


    “傳出消息,就說我與陸郎君兩情相悅,我隻等他金榜題名。”薑晴咬牙切齒,除了陸照她找不到更合適的人了。陸照家世落魄又受了安國公府的恩,她嫁給他後無論做什麽,諒他都不敢置喙。


    她已經不是清白之身,反正無法嫁給那個人了。


    而那個人,偏偏眼裏心裏記掛著薑昭那病秧子!


    ***


    薑昭並不知道她的好堂妹薑晴已經將她恨進了骨子裏麵,她又從陸表兄那裏得了一次快樂,心情前所未有的好,神采奕奕,甚至都撿了些撂到一旁的事情來。


    “簡知鴻真是的,抓的這麽狠也不留一條活魚,沒了小魚哪裏顯得出來水清。”薑昭挑挑揀揀寫了幾封信箋讓人送出去,伸了個懶腰突然起了興致。


    她溜溜達達帶著人去了公主府的私庫,找了一圈隻尋到了一盒龍眼大小的珍珠,卻沒發現有海螺和貝殼。


    喘了會兒氣,薑昭又給皇帝舅舅送了一封信,她沒有的東西舅舅肯定有,再不濟舅舅身邊還有一個在海邊生活過的韓婕妤呢。


    於是,這日因為太子門下舍人勾結而盛怒的景安帝收到了小半盒的東珠並盤奴的一封信。


    信上直白地問他的內庫裏麵有沒有海螺和貝殼,海螺最好還要是能儲存聲音的那種,貝殼要大的漂亮的。


    景安帝皺著眉頭想了一會兒,發現他的內庫裏麵居然真的沒有海螺和貝殼,關鍵是他自己也幾乎沒有見過!


    “傳旨,朕晚上到韓婕妤的宮裏用膳。”


    漣漪殿,韓婕妤聽到了乾清宮小太監的傳旨,激動地直接賞了其幾個銀錁子。陛下因為前朝政事都好幾日沒有踏入後宮了,聽說高貴妃巴巴地求見了幾次都沒見到麵。


    眼下,陛下再次踏足後宮竟然到她這裏來,韓婕妤覺得自己的腰杆子都直了許多。


    但小太監得了賞賜卻沒有離開,而是輕咳了一聲,“娘娘,您自幼生活在海邊,可曾見過能儲存歌聲的海螺和又大又漂亮的貝殼?”


    海螺和貝殼是海邊常見的東西,因為數量太多反而無人在意。韓婕妤當然見過,但小太監說的……


    身邊的嬤嬤朝韓婕妤使了個眼色,韓婕妤連忙笑道,“大海中無所不有,漲潮退潮的時候遍地的海螺貝殼,我想許是見過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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