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淡淡地彎起唇角,沒有回頭。


    ……


    荒墟的寺廟隻重修了一半。


    慧覺在暮色中做完晚課,一睜眼,看見桃桃坐在蒲團旁的花樹下看他。


    他驚喜:“你們來了?”


    “現在隻有我。”桃桃笑,“他因為害羞,找借口離開了。”


    慧覺了解她的性子,開口就問:“你做了什麽?”


    “也沒什麽啊。”桃桃說,“隻是在幻夢中聽到李修胤和妖王這樣那樣,李修胤似乎很厲害,但他看上去比李修胤更厲害,想到這裏就說了。”


    正在端著竹杯喝水的慧覺一口水噴了出來。


    桃桃:“剛才遇到一個樵夫,說西邊有災,而你不肯下山,所以他去了西邊,晚一點才會回來。”


    慧覺:“什麽樵夫?”


    桃桃怔住。


    慧覺擰眉:“這裏已經兩個月不曾來過外人了。”


    桃桃的心忽然跳個不停。


    她站起身,仰頭望著酆山西境天穹上的血紅顏色:“那是什麽地方?”


    “酆山之西,古籍記載是往生樹與煉獄之門的所在地。”慧覺道,“傳聞中,無論什麽命格的人,隻要以特殊的陣法鎮壓在煉獄之門腳下,死後必然帶著最沉重的詛咒進入阿修羅海,永生煎熬。”


    煉獄之門。


    阿修羅海。


    聽到這兩個詞,桃桃的頭忽然劇痛,一些陌生的記憶碎片從腦海中緩緩浮現。


    與之相帶的,還有一張張此時的她全然不記得的臉。


    “煉獄之門。”她捂著劇痛的頭,喃喃道。


    第276章


    南宮塵,若有來生,別做神了。


    屍橫遍野, 滿目瘡痍。


    數萬人倒於血泊,被剝皮剔骨,死狀慘烈。


    酆山多霧, 細霧彌散而起,血氣遊蕩於朦朧的天地之間,罩得山林模糊了。


    濃霧散去, 盡是血肉模糊的死屍與白骨。


    天穹染上血色, 鳥獸四散, 一時之間,寂靜而荒蕪。


    偌大的陣法覆蓋了整片荒野。


    數千名靈師手持法器將被血浸染之地團團圍住,凝重地望著前方,不敢上前。


    就在不久之前, 有人試圖走進陣法中央, 卻在他一個抬眸之間骨斷筋折。


    明明已經被陣法之力壓製得喘不過氣, 力量仍是難以想象, 無法言喻。


    南宮塵跪立於屍山血海中央,眼睫深垂。


    萬箭穿身而過, 白袍鮮血淋漓, 看不出原本的顏色。


    神明理應如星月皎潔,可他此時狼狽形狀不遜從煉獄中爬至人間的惡鬼, 與那高塔之內眾生的信仰判若兩人。


    帝鍾懸於頭顱之上, 落下一道靈師難以逾越的結界。


    他伸手, 拔掉了心口上繚繞著黑氣的羽箭。


    ——那黑氣不是靈師的術法, 也不是邪祟之力, 傷到他的每一支羽箭上, 附著的都是凡人的“念力”。


    神明淨化邪祟, 邪祟吞噬凡人。


    而當凡人千千萬萬的“念”聚集, 則可以置神於死地。


    血海汪洋,殘肢遍地。


    陣眼中有凡人,也有靈師。


    有的已經死了,有的卻還未完全失去意識。


    他們瞪大了痛苦的眼眸,在以身填陣之後,才意識到這條路沒有歸途,也沒有歸期,可是已經來不及了。


    衝虛寺下遇見的樵夫站在靈師身邊。


    他穿著一身紅色衣裳:“屠神陣需要萬人祭陣,雖然血腥,但陣法厲害精妙,他插翅也難逃。”


    李青鳳走到屍海邊緣。


    “你用了十年讓人間變回清明模樣,可想要殺你,隻需幾句流言。”


    “遠離王城,不下人間,可你的力量,你的用心,總是叫人夜夜難以安眠。”


    他搭弓拉起彎弦,冷笑道:“南宮塵,若有來生,別做神了。”


    血珠從唇邊淌下,南宮塵揩去。


    陣法名為屠神。


    每一道筆畫,每一道印痕,都知悉他的弱點與缺陷。


    以血氣與屍骨堆積成的殺煞令他四肢陷入了泥沼,難以掙紮。


    那夜北域風雪中,彌煙羅的話言猶在耳。


    “靈師為何而存在?邪祟為何而存在?人間的廝殺與流血又為何而存在?”


    “它在乎的,到底是這世間的芸芸眾生,還是它淩駕於眾生之上的權力與地位?”


    “歸根結底,我們的存在隻是它的私欲,混沌一日不淨,一切就永無終點。”


    “南宮塵,你究竟是它的化身,還是它的棋子?”


    “如若它真在乎世間安穩,就該讓你永世不朽,又怎會因動情降懲於你,讓你失去不死的神明之身?”


    他仰頭,目光深凝,幾乎穿透頭頂那被血色遮蔽的天穹。


    在那裏,一雙巨眼悄然浮現,正睥睨著腳下的蒼生,冷冷回視著他。


    不帶感情,不帶溫度,仿佛這世間最冰冷、最僵硬、也最殘酷的存在。


    李青鳳手中最後一隻凝結了數萬凡人念力的羽箭射出,刺破了血海上的蒼空,快如閃電。


    羽箭朝他直射而來,卻沒有射中他的心髒。


    少女跨越了重重屍山,汙血濺在她的衣角,打濕她白皙的側臉。


    在羽箭即將射穿南宮塵身體的那一刻,她以劍拄地,擋在他身前,羽箭連同著箭上怨念便穿過了她的心口。


    一瞬間,鮮血四濺。


    桃桃低頭望著那道血窟窿,被洞穿的瞬間來得太快,直到南宮塵將她抱在懷裏,痛覺才漸漸蔓延上來。


    大片的鮮血從她心口湧出。


    “我……”她想要說話,卻被湧出的鮮血堵住了唇舌。


    她與慧覺從衝虛寺趕來,剛好看見血海中李青鳳射出的那一箭。


    她無暇多想,身體先一步做出了決定。


    明明她還有許多話想和他說,明明還有許多事沒有做。


    可當這利箭穿心而過那一刹那,她忽然意識到:


    ——沒有時間了。


    “桃桃……”


    神誌朦朧之間,她聽到南宮塵喊她。


    她嘴唇翕動:“你……你第一次喊我名字。”


    從前沒有臉,無法言語,後來有了臉,依然沉默不言。


    話說得少,她的名字更是從沒有喊過,也無需喊,因為隻要他開口,那話必然是說給她聽的。


    這樣喊她的名字,是第一回 。


    視野模糊,桃桃看不清南宮塵的眼,也看不清他的神情。


    她伸手去摸他的臉頰,他握住。


    他的手滿是鮮血,黏膩發稠,可上麵有他的溫度與味道,讓她眷戀。


    眼前越來越黑,手臂有一道熱流在湧動。


    仿佛有什麽東西被揉碎了,灌進她的身體,修補她靈魂的創口。


    四周靈師驚呼失聲。


    桃桃不知道發生了什麽,隻覺得好吵。


    等她再睜眼時,靈師手中的七味淨琉璃已經落在了南宮塵的手裏。


    他用染血的手指,在半空畫出一道繁複的陣法。


    七味淨琉璃懸在她頭頂,發出淡淡的碧色光芒。


    血色的天穹刹那間被撕裂開一道破口,燦爛的金光傾瀉而下。


    ——那是來自三百年後的光芒。


    與之一同墜落的,是桃桃的記憶。


    星星點點,如夜幕的微茫,頃刻間湧入她腦海。


    桃桃腦中被記憶的碎片填滿,眼前不再是一片漆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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