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馬榮回到客店店堂,找了一個小夥計,塞了他一串銅錢,由他領了繞到紅閣子的露台外。他細心地在密樹叢中搜索半日,果不見可疑之跡,乃罷休。


    小夥計道:“這條小徑一頭通大酒樓、湯池,一頭通花魁娘娘秋月的宅邸再東折還可插到隔壁桃花客店。”


    馬榮又問藏春閣方位。小夥計依實告知,在白鶴樓後背,有一節路。馬榮謝過,吹起口哨,徑直向白鶴樓而去。


    這時雖已午夜,一路南來,大街依然熱鬧。經恒豐莊賭局門口,更見燈火煌耀,賭客如雲。一直過了溫文元的古董鋪“龜齡堂”,才稍稍冷落。


    白鶴樓早已打烊,後背正是花街柳巷,連綿十幾家青樓行院。馬榮依門牌讀去,果見“藏春閣”字樣,夾在“逍遙宮”與“海棠院”之間,門麵較窄,不甚惹眼。


    馬榮輕輕叩門,沒人答應。簷角一盞小小紅燈早熄滅了。一推門,竟應掩著。——門裏一片漆黑,見是一個軒廳,也沒燈火。後院一排房櫳,似有燭火閃出,月光下分外靜謐。


    馬榮輕步躡足。穿過軒廳,徑摸後院。突然他聽得一聲聲輕微的呻吟,從軒廳的右邊角落傳來,時斷時續。及再走近,果見一個女子捆綁在一根圓柱上,衣裙撕破,頭發披散,滿身紫傷,已哭幹了眼淚,正微氣呻吟。


    馬榮趕緊上前,從腰間抽出匕首割斷了繩索。那女子驀地倒地,昏厥過去。馬榮一摸,尚有熱氣,也不驚慌。見地上一根荊條已損皮折枝,粘有血跡。


    “隻不知這姑娘受誰荼毒,如此手狠。”馬榮自語。


    半晌女子掙紮醒來,見是一個軍官搭救,心中害怕,輕叫道:“你不要管我,無需驚動官府。”


    馬榮猶忿忿:“你叫什麽名兒,緣何被捆綁這裏挨打?”


    “奴家叫銀仙,吃師父教訓,家常便飯,軍爺旦勿喧嚷。”


    馬榮一聽是銀仙,正中下懷,又問:“姑娘原籍可是泗州臨淮郡?”


    軍爺如何曉得奴家籍貫?”銀仙驚愕。


    “我叫馬榮,正是同鄉。今日有緣,特來救你。”


    銀仙聽了,果是家鄉方言,十分親熱,不由“哇”地哭出聲來。


    “今夜白鶴樓侍宴,酒席上那個溫先生幾番刮涎,老不正經。奴家害怕躲閃,不小心時竟潑翻了酒,弄汙了溫先生衣襟。師父將我悄悄弄到這裏,要施家法。先扇了我幾個巴掌,奴家強辯幾句,又揪我頭發往柱上碰撞。奴家不該掙紮。抓傷她手臂。師父盛怒之下便將我捆綁在這柱上了。——馬軍爺,這本是常有的事,事後師父心軟便來放我,並不記仇。誰知……誰知今夜至今仍不來鬆綁,該是將奴才忘了。”


    馬榮不屑道:“你那師父是叫秋月麽?你還是將她忘了吧。她怎能來為你鬆綁,自己都被閻王爺捆綁了去。”


    “什麽?我師父秋月她怎麽了?被誰捆綁了去?”


    “告訴你吧,秋月死了。——則死了沒一個時辰。終是人心歹毒,逃不過閻王爺眼睛,也有報應。”


    銀仙這裏還要問詳裏,馬榮道:“看你一身是傷。吃了許多艱難苦楚,還憐憫你師父哩。秋月死時比你幸運。並沒人用荊條抽打……不過也死得蹊蹺,內中詳情我家狄老爺明日便要開審。日後便會知道。——你從此也擺脫師父的管束,自自在在做人了。”


    銀仙一麵點頭一麵飲泣,不知是自傷還是悲悼秋月。


    馬榮道:“銀仙小姐,你住哪個房間?我背你去房中,敷點藥膏養兩日便好。”


    “我住後院西舍四號。但今夜我不敢呆在這裏。馬榮哥,就住到你那裏去吧。”


    “不瞞銀仙小姐,我們今天剛到這金山樂苑,人地兩疏。我家狄老爺住在永樂客店的紅閣子裏。慚愧我至今尚未找到個過夜的處所哩。”


    銀仙抿嘴一笑:“我倒有個好去處。離這裏不遠的天仙巷,開著爿小小絲綢鋪。掌櫃的王寡婦與我極是稔熟,我們可以到她鋪子裏借宿。——你扶我起來,先梳洗一下,這個鬼相如何見得人。”


    銀仙梳洗罷,馬榮背起便依銀仙指點直奔天仙巷。巷口果見一爿絲綢鋪,已沒燈火。馬榮輕輕叩門,王寡婦點火出來。見是銀仙兩個,歡喜不迭。又捧茶,又打湯,果然十分親熱。銀仙說了借宿之意,王寡婦一口應允,掃拂了前樓一個空房讓他們棲息。


    馬榮、銀仙上樓來,關合了房門。馬榮細心地為她拭洗抹藥。


    “這個秋月也太狠毒,你這細皮白肉的,豈受得了荊條抽打。我見那荊條都打折了,粘了許多皮血。”


    銀仙心頭一酸,哭倒在馬榮懷中,抽泣道:“適才我沒吐實情。——師父隻是捆綁了我,並沒打。來打我的便是溫文元這瘟豬。先是手掌批頰,後又扯發亂打,又用荊條抽得我遍體是傷,血淚交流。說我酒宴上摸不得,動不得,如今可逞了他的願,恣意輕薄。臨走時還留話,半夜過後還要再來,故爾我不敢留在藏春閣裏。”


    馬榮格格咬牙:“原來是這瘟豬的行徑。日後事發,決不輕饒。不過秋月必是與他串通一氣,捆綁了你,讓他來作踐蹂躪。陰私狠毒,也不得善報。”


    “馬榮哥,這事千萬隱忍,不可顛騰。溫先生,樂苑的金剛大菩薩,輕易惹不得。這事一旦泄漏,我銀仙死無葬身之地。”


    馬榮道:“這個我聽你的。日後自有治他的醫方。這條瘟豬聽說與紅閣子的李璉案有關涉,我甚而聽人說,二十年前他便有過虧心事。”


    銀仙笑道:“我才十九歲,如何曉得二十年前事。對了,我認識一個老婆子,人稱淩仙姑。吹彈歌舞,樣樣精熟,我就是跟她學唱曲的。這淩仙姑是個瞎子,又老又醜,滿麵麻子,還患肺癆。但記憶極好,早年聽說便是這裏脂粉歌舞場上的行首班頭,風流一時的。這樂苑的許多往事,可以問問她,或可能知道些眉目。——淩仙姑現住在樂苑西南隅荒破下一茅篷裏,大門正對著江對岸的碼頭。”


    “是不是小蝦大蟹的南瓜地附近。”馬榮問。


    “正是,正是。馬榮哥也認識小蝦大蟹?”銀仙驚奇。


    “衙門裏做公的,知道的事便多,不然何以今夜偏偏來救你?這蝦蟹兩個都是我的朋友。”馬榮沾沾自喜。


    “這小蝦大蟹兩個可是好漢,俠義心腸。幾番幫我脫逃瘟豬的糾纏。聽說小蝦還有一身好武功。”


    馬榮不以為然,格格笑了。


    王寡婦又送了夜宵餑餑與一碗甜栗羹。兩個美美地吃了一頓。


    銀仙疲乏已極,很快就睡倒了。馬榮下樓來塞了一塊銀了與土寡婦,幹恩萬謝.並關照明日一早他要出去勾攝公事,叫銀仙等他回來。


    王寡婦答應。馬榮聽聽已打三更,便回到前樓地板上和農而睡,須臾鼾聲雷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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