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皓也嗯了一聲,然後他開口先問陳嘉予:“你……感覺怎麽樣?”


    陳嘉予像是不常被問到這個問題似的,愣了一下:“感覺?”然後他才說:“你是說早上讓我走這事?這個……我理解,你媽是來陪你的,你們也需要時間,你也需要我以外的人,你的家人。”


    方皓猶豫了一下,還是說出來了:“你現在,也算我的家人。”


    陳嘉予恍惚了好久,才說:“……謝謝你。”


    “應該的。之前新年,應該請你到我家來。我可能顧忌的太多了。”


    “那時候畢竟還早。”


    “那……你走的時候,不難受吧。”


    “你說了不分手,我就不難受。”


    方皓又問:“你為什麽有你的原則。”然後怕陳嘉予誤會,他又加了一句:“沒有指責你的意思,我就是想冷靜下來聽聽理由。”


    陳嘉予想了想,然後還是開口說了:“你是說……知道和他搭班還繼續飛這件事?應該是基於我之前跟段景初飛的二十多個小時對他的判斷吧,我覺得他搞不出大動作。還有,大概是不願意再打電話給公司調班。我之前為了協調在麗景和在大興的時間,已經麻煩過王翔好幾次了。之前那次去加練動模,你見到的王潤澤就是他侄子,這你也知道。那算是還債,我還請他吃過兩頓飯。總之……調班都是人情債。”


    方皓嗯了一聲。他也確實知道過去幾周陳嘉予多在大興、在建匯園陪他了好幾個晚上,每周至少兩次,而且他都是晚班連著早班。可這是他第一次從陳嘉予嘴裏聽說,他是特意找了王翔調班調成這樣的,那一刻他說心裏不感動是假的。


    他再一次感歎,樊若蘭說的果然一針見血,他確實是比早上聊的時候更多理解對方一些了。雖然陳嘉予給出的這些理由隻是解答了為什麽他做出了不調班繼續飛的這個單一的決定,而沒有再往深裏剖析,但比起昨天僵持的氣氛已經好了很多。畢竟方皓也是當場問他的,也沒給他充足時間反省和思考。想到這兒,他換了個話題,聊起陳嘉予經常來建匯園那幾周的事了,兩個人沒繼續聊眼前的爭執,卻是回顧了他們剛確立關係時候。


    到最後,陳嘉予累了,方皓也困了,兩個人就靠著電話線一呼一吸,誰也不想先掛斷。


    方皓像是想到了什麽,腦子裏麵靈光一現,突然來了一句:“幺兩三四五,你聽我幾個。”這是他們平常在管製席位上常說的,為了檢查無線電通信質量。一個是不清楚,五個是很清楚。


    陳嘉予那邊,好像是笑了一下,然後方皓聽見他說:“我聽你四個。”


    方皓也無聲笑了,回道:“晚安,早睡吧,回見回見。”


    陳嘉予這才掛了電話。


    事故之後這幾天,陳嘉予也過得不安穩。他和段景初包括當天的乘務組統統被停飛,接受事故的內部調查了,這屬於常規流程。不飛了,他時間上有了大片空閑,可曹慧那邊情況卻不太樂觀。


    也許是應了他那天在方皓家停車場睡覺時候那個詭異的夢,曹慧因為腎髒衰竭,已經被主治醫生下了一次病危。她這幾周一直在住院,有大概三四成時間都是昏睡狀態。下病危的時候,他也打電話跟方皓說了,這回他沒隱瞞。方皓當場就問他:要我過去陪你嗎?


    陳嘉予知道他那天還在應付前來調查1713特情的領導,還有兩份事故報告沒寫,所以就跟他說算了——反正他來,也不能進醫院,醫院裏麵烏泱泱全都是陳、曹兩家人,包括陳正的弟弟陳奇和曹慧的哥哥。陳嘉予是獨子,也是挑大梁的人,所以正好他沒有飛行任務,每天不是接待親戚去家裏麵坐,就是在醫院和大夫溝通病情。他甚至沒有什麽時間和精力去想1713號在萬米高空襟翼構型不平衡的事故始末。


    對於事故本身,他也覺得他處理得很好,這次肯定是挑不出毛病,無襟翼的進場時速也如教科書般標準。事故過程,段景初的操作等等他都如實說了,這方麵他本來不太擔心。而且,這個事故因為發生得比較突然,全程不過半小時,加上是在北京而不是香港,沒有大的媒體知道,也沒有任何現場錄像。到最後,也隻有圈子裏的人聽說了,還有就是當時航班上的乘客和看到了國航1713雷達數據的人和發了貼,零零星星算是見了報。


    大概是一周多之後,陳嘉予才突然接到了杜立森的電話。


    “調查結果怎麽樣了,有信兒了嗎?”他上來就問。他也猜到了,杜立森很可能是打電話就事故調查的事情跟他通通氣。


    “小陳,有件事兒我跟你打個預防針啊,”杜立森語氣挺嚴肅,“那個cvr……”


    cvr就是座艙語音記錄儀。俗稱的黑匣子其實有兩個,fdr和cvr。事故調查的時候,通過fdr也就是飛行數據記錄儀得知兩位飛行員的操作輸入和飛機飛行的一係列參數,但是隻能通過語音記錄儀還原事故的經過,了解飛行員的想法,聽他們互相交流,並理解他們做出這些操作背後的原因。


    “哦,”陳嘉予覺得他好像明白杜立森要說什麽了,當時情況危急,他在處理特情努力操控飛機改出滾轉的時候,好像是罵了個髒字兒。“那個……我好像是不小心罵人來著,不好意思啊杜總。”他自己心裏沒當回事兒,之前他是也有聽說事故之後機組受獎賞之後又因為cvr聽到國罵,因溝通用語不專業而被扣工資的,大不了他也被扣個工資。錢的事情是小事。


    “不是這個,”杜立森似乎也很難啟齒似的,但他還是說了:“cvr……沒了。”


    “我……”陳嘉予一句我操到了嘴邊,又硬生生把髒字兒咽回去了,他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麽叫沒了?沒找到?”那麽大一個盒子,可以算是國家機密了,能憑空失蹤?


    “是被清除了。一打開,就是下客之後的錄音,之前的被刪了。”


    我操。陳嘉予想起來了,他按照程序,是先出了座艙幫助乘務組疏散所有客人,段景初那時候還在裏麵,就剩下關車。他一定是那時候,抬手清空了cvr。


    “這真不是我幹的……”陳嘉予多會說話的人,平常腦子轉得快,到這種時候,因為巨大的震驚和難以置信,竟然也有點卡殼。


    “我是信你的。唉,這些我本來不該跟你說……但我信你。可段景初一口咬定就是你,你放的襟翼,你刪的錄音,你坐的左駕駛位,技術單上麵也寫的你主飛。現在就是你說一套,他說一套,沒有證據證實。”杜立森跟他說。


    陳嘉予這會兒才意識到,他是真的失算了。君子做人坦蕩蕩,他君子了一輩子,君子自然想不到小人的手段。他也終於明白了,為什麽飛機都要滑出了,段景初要跟他交換駕駛權。他應該原本計劃的應該是做這個違規操作,從頭到尾不被發現,然後栽贓陳嘉予,讓他名聲掃地。隻不過,他算計不到,5號襟翼竟然出現了故障,以至於這事情直接鬧大。


    起飛前的一些單據裏麵,簽的也是陳嘉予主飛,本來落地後要換過來的,出了這麽大的事故,自然是沒來得及改單子。陳嘉予之前對事故調查有信心,也是因為他上來發現段景初放了襟翼兩度就喊出來了,從發現問題到改平到完成進近,所有一切都有語音記錄在案。可現在他意識到,襟翼控製杆隻有一個,在兩個駕駛位中間,僅憑飛行數據記錄儀,當然看不出是誰放的。能證實萬米高空放了襟翼兩度的人是段景初的,也隻有語音記錄儀。他大腦一片空白。


    最後這個電話,是他謝過了杜立森以後匆匆掛的。他心神有些亂,深呼吸了好幾次,才穩住心跳。


    那天晚上八點多,他秉承遇事要分享的原則,回到家飯都沒吃,就打電話把這件事告訴了方皓。盡管他主觀上覺得被算計很丟臉,這事的嚴重程度也事關他十多年職業生涯,但他知道隱瞞更嚴重。他知道方皓的底線在哪,之前那種錯誤,他不想再來一次了。


    果然,聽他話音剛落,方皓在電話那邊又爆了粗,“我操他全家!怎麽還能這麽搞。”他一邊說,一邊好像是推了還是踢了什麽東西一下,發出咣當一聲。


    方皓平常是很冷靜的一個人,可為了他的事情他可以瞬間暴躁,像點燃了個火藥桶。陳嘉予想到方皓那小臉兒嚴肅又生氣,眼睛裏麵有凶狠的光,好像要把段景初拖過來打一頓,這個想法竟讓他覺得非常奇怪地滿足。本來十萬心急的事情,因為方皓這態度,讓他心都變柔軟了。他發現,自己竟然沒有那麽生氣了,甚至焦躁都減少了幾分。


    “嘉予,我可以盡量幫你證實,我有我這邊的陸空通話錄音……”方皓也有點不知道說什麽好,他是一邊想一邊在措辭。遇到這種事情,其實也超出他的工作經驗和管轄範圍內了。


    “我沒在頻率裏麵說過是他放的。”


    “但憑借你挽救的態度,這也……”


    “我知道,但是這都不是板上釘釘的證據。實際的鐵證隻有一個,就是cvr。他算計在我前頭,居然經曆了這麽一遭,還能想到把錄音刪了。我也真他媽服了。”陳嘉予也是無奈,他又擺正態度說:“不過……謝謝你這麽說。你還是做好你分內的工作,不要顧忌我這邊。我整出這麽一出事來,已經很對不起你了。”


    掛了電話以後,方皓知道陳嘉予這邊走不開,就打算去找他。雖然他們之間還有沒有徹底聊透徹的事情,但他左右都覺得今天晚上不能讓陳嘉予一個人待著。和樊若蘭吃晚飯碰巧也是在城裏,他哪兒也沒去,就開車去了麗景。


    “先說好了,今天不做愛。”方皓進門第一句話就說。


    陳嘉予看他過來找自己其實很開心,就隻是笑笑,說:“怎麽了。”


    方皓先說:“跟你一上床,我腦子就全亂了。”


    “為什麽?”陳嘉予走過去接過他的外套和包掛起來,伸開胳膊抱了抱他。


    方皓也回抱了他,然後他開了個頭:“因為……”可他話出了一半,就卡殼了。他意識到,是因為陳嘉予愛他。他的愛太濃烈,做出來方皓就又要心軟,心軟就要從態度上原諒他,但從理智上,他們立場的衝突還是沒解決。


    最後,陳嘉予也算是遵守了諾言,他沒上方皓。可燈熄滅了,方皓洗了澡,穿上他的舊t恤躺在他手邊了,陳嘉予轉過身來看著他——他頭發還有點濕,從脖頸到肩膀到腰,是纖長的身材,但整個人都有一種堅韌的力量感。陳嘉予隻覺得有一個念頭,就是想他,他想靠近他,想抱緊他,想占有他。


    最開始,他還能勉強抑製住,可這個念頭逐步侵蝕著他的理智。方皓沒伸手,沒抬眼,沒看他也沒碰他,可陳嘉予就是聞著他頭發的沐浴露味道,呼吸著他的吐息,就被這種想念給衝昏了頭腦,快要無法呼吸了。他拉過了方皓的手,順著自己的小腹往下摸,摸到他硬的發疼的勃起的性器。


    方皓歎了一口氣,說:“說好的不做。”


    陳嘉予低沉著聲音,從後麵抱著他,把頭在他脖頸間說:“我現在就去衛生間,我想著你的樣子,叫著你的名字自慰,也不是不可以。”


    方皓猶豫了一下,還是承認又輸給了他。他翻了個身,慢慢俯下身,親了他的腹肌一下,然後順從地把陳嘉予的性器含入了口中。


    陳嘉予起初很沉默,黑暗的房間裏麵隻有喘息聲,這次陳嘉予喘息得比他厲害。後來,他也會低聲鼓勵他說:“含得真好,寶貝兒……我太想你了。”


    床上的話,往常七分是真話,三分靠氣氛,可是方皓知道今天他是百分百誠實。


    方皓讓他深入,深到自己的喉嚨裏,他讓自己很放鬆,這樣他可以接受陳嘉予的全部鋒芒和逆鱗。無論是他一意孤行,還是他一往情深,這一刻他都照單全收了。他的溫柔,他的焦躁,不知從什麽時候起,就跟自己的綁在了一起。


    而陳嘉予看著方皓,看他嘴唇腫著,晶晶瑩瑩全是精液唾液,腦子裏麵想著他被自己操得說不出一句完整話的樣子,想到他為自己流的眼淚,也想到也許在未來的某一日,他會看著自己的眼睛說出我也愛你……


    高潮的時候,陳嘉予太爽了,爽到他抽出的時候都晚了半拍,性器顫抖著,不是射,而是一波一波的精液從馬眼裏麵流出來,沾濕了方皓的嘴唇、臉頰,讓他英俊光潔的臉頰上麵全是自己的痕跡,也沾濕了他自己的大腿。他爽到想哭泣,也想大吼,可他忍住了。


    也許方皓說不做,還是明智的。陳嘉予覺得,他的想念沒有被緩解,反而更強烈了——現在方寸大亂的,變成了他自己。從方皓推開他家門那時候起,他竟然短暫地忘記了cvr被清空和隨之而來的職業危機。至少,在那確鑿的一刻,他找到了更想要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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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fdr (flight data recorder):飛行數據記錄儀;cvr (cockpit voice recorder): 座艙語音記錄儀。


    第70章 燃燒


    一周之後的淩晨,曹慧走了,最後也是因為髒器衰竭。她走的比醫生預計的時間期限還要早三四個月,可是陳嘉予也算是做好了心理準備。直到最後一刻,陳嘉予還在病房裏麵,低頭拉著她的手,看著她血壓越來越低,呼吸愈來愈緩,臉色蠟黃,體征趨近於零。


    死亡是涼爽的夜晚,生活是痛苦的白天。* 自從曹慧確診了癌症已經晚期且治愈幾率幾乎為零的那天,陳嘉予就覺得自己在調整,他早早接入了這個軌道,一個接著一個白天,以至於死亡來臨的時候他並沒有感到翻天覆地的痛苦。他的痛苦是漫長的病灶,在這之前的很多個日日夜夜裏執著地燒著,他習慣了這種疼痛和煎熬。


    兩天前的晚上,曹慧好像是回光返照一樣,突然精神很足,拉著陳嘉予從小時候的事情說到了現在。陳嘉予突然心裏一動,鬆了口告訴她:媽,我找到了我愛的人。以後,我帶著他一起來看您,跟您說說話。


    曹慧那一刻好像跟他心連了心,她也沒問是誰,也沒要看照片,隻是說:你看上的就是最好的。我放心了。


    陳嘉予寧願相信,她是這樣放心著走的。他也寧願相信,曹慧看到了他,看到了他現在的愛人,甚至知道且容許他大學時候和梁亦南有過的一切,她對自己全盤接受了。他知道這樣可能是自我欺騙,可是他隻有執著地自導自演演完這一場獨角戲,因為除此之外,全部其他的路都不可以走。


    化妝師進來給曹慧化妝入殮,陳嘉予和陳正這會兒終於離開了曹慧,站在太平間的門口等著。


    陳正看著陳嘉予,突然開口:“跟你講個故事。”


    然後,他慢慢說:“1985年,我當時轉業第三年,還是副駕駛。我執行北京到廣州的任務,因為被統籌通知錯了時間,我也到晚了,比簽到時間還晚了十分鍾。當時的機長是你羅叔,他正在會議室裏麵罵我沒時間觀念。我開了三年飛機也沒被這麽罵過,尤其是在這種小事上麵,當然是咽不下這口氣。然後,乘務組走進來會議室和我們一起開會,你媽就走為首第一個。我就把挨罵這事忘到了腦後勺。


    “最近幾周,我一閉上眼,就是她推門進來那個瞬間。那時候我想法也很簡單,就是我要娶這個人回家,我要和她結婚。”


    說到這裏,陳正也哽咽了,倔強和自尊讓他把目光移開了,他不想讓陳嘉予看到自己的眼睛。可他嘴裏講述卻沒停:“我現在……反複在想那個時候。這一輩子,我是不是耽誤她了。”


    陳嘉予從小到大沒看到過陳正因為任何事情傷心而哽咽。他突然意識到,陳正也不是傻子,也不愚鈍,最後的幾年裏,他一定也意識到曹慧和自己之間沒愛了。這是真相,可真相太醜陋,讓陳嘉予都不敢在他麵前剝開。


    最後,陳嘉予還是選擇了善意的謊言:“沒有耽誤,爸。媽心裏麵……一直是有您的。”他抬起來手,猶豫了一下,還是落到了陳正的肩膀上。


    北京到廣州的航班很短,那時候老客機要飛3小時40分鍾。可他們在一起的一輩子卻很長,得有34年,現在走到了盡頭。


    處理完曹慧的後事,去火化場的路上,陳嘉予終於給方皓發了個短信:我媽走了。


    方皓當場給他打電話,連著打了兩個,可他正在開車,而且和陳正在一起,他沒接。


    方皓改發短信:你還好嗎?


    然後緊接著:我去你家等你?


    陳嘉予這才回:嗯。


    方皓是百分之百的行動派,其實沒等收到這條回複,他已經起身去麗景了。


    陳嘉予是一整宿沒睡,從火化場回來以後,他開車先送陳正和他叔叔陳奇先上樓,一路上打電話商量了幾個選墓地的事——曹慧生前是想和自己喜歡的流行歌手葬在同一個墓園。送陳正、陳奇回了家,有陳奇陪著陳正,他才放心開回的自己那棟樓。


    他停好了車,剛剛走到小區門底下,繞過停車樓,就看到方皓的雅閣趴在他們單元樓門口,方皓披著個羽絨服在車裏坐著。


    從曹慧最後一次陷入昏迷,到第三次被下病危,到撤呼吸機,到她心跳歸零,皮膚體溫漸冷,到聽到陳正罕見的剖白,陪著靈車上高速看一輪紅日升起,整個過程中,陳嘉予從頭到尾沒有掉過一滴眼淚。


    可是看到方皓的雅閣那一刻,他終於撐不住了。陳嘉予退回一步在大樓轉角處,停車場的視線死角,終於慟哭出聲。


    在短短兩周裏,他失去了最愛的親人,心愛的工作可能也懸而未決,可是這都不是讓他情緒崩潰的原因。他崩潰,是因為方皓在等他。他的痛苦被看見了,被看懂了,被感受到了。漫長的灼燒結束了,一把大火把他從前胸燒到後背,他的世界裏麵火光四濺,之前的信仰和準則坍塌了,可是新的世界又構建起來。


    他後背抵著冰冷的牆壁,一隻手擋著自己的臉,要很努力才能不發出聲音。


    他打開車門上來的時候,方皓沒說話,卻是伸手抱住了他。他們肩膀貼著肩膀,胸脯挨著胸脯,方皓能感受到他的心髒在不斷跳動。這個擁抱,得有五分鍾之久,直到方皓的胳膊都酸了,他才放開了陳嘉予。他也看出了他眼眶通紅,眼底全是紅血絲,他隻是說:“怎麽……這麽快。”


    這會兒,倒是陳嘉予平靜地說:“下過三次病危,確實比預計的是快了,但……我也一直有準備。”


    方皓把手放在他後背慢慢撫摸著,像之前陳嘉予安慰他那樣,給他輸送著溫暖和力量的源泉。“對不起。”方皓說,“你最近真的是……”工作上麵出現特情,家裏麵親人去世,實在是打擊不斷。


    可陳嘉予說:“她走得很平靜,她說圓滿了。這也算是我的慰藉了吧。”


    方皓低下了頭,他先感到歉疚:“我不該提那天早上段景初那件事的。我……又讓你難受了吧。”


    陳嘉予否認他:“沒有。我知道你在。”


    方皓點了點頭。他兩隻手抓住陳嘉予的一隻手,摩挲著他指節和掌心紋路。


    陳嘉予突然抬起頭,對他說:“我們也可以聊聊那件事。我覺得……經過這幾天,我想好了。”


    還沒等方皓開口,他就繼續說了下去:“之前我說有原則,因為開飛機是我這輩子做的唯一一件事,也是我做好的唯一一件事。從我一來到這個世界一睜眼,最先看見的就是一個排的空軍幹部,我穿開襠褲開始就在空軍大院聽一堆飛行員講故事,我玩的第一個遊戲是飛行棋,我的第一份生日禮物是727的操縱杆……


    “這件事情貫穿了我人生,我給我帶來了成功,帶來了意義。他定義了我。所以我本來以為,我不能讓步。可這段時間停飛了,調查了,我發現我怕的事情又來了一回,但我沒有想象中的那麽不確定,也沒有三年前那麽低迷。後來我一想,這區別不就是我知道身邊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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