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掌燈時分,狄公的官轎才到柯府前廳。前廳的畫梁雕棟上早掛懸起六個大紅燈籠,每個燈籠上都貼著“柯府”兩個大金字。


    柯元良見官轎到府忙偕同管家上前恭迎,燈籠的紅光照著他瘦削疲乏的愁容。——他已在前廳等候好久了。狄公、洪亮先後下轎,柯元良趕緊躬身施禮,恭請狄公大安。狄公微笑點頭,和藹地對他說:“柯先生,因為衙裏一點急事纏住遲來了幾步,有勞久候,惟望恕諒。郭先生、卞大夫想必都已到府上了。”


    “是,老爺,大家都心中擔慮,恐怕老爺在路上遇到暴雨。你看這天,殘缺閃閃,霹靂殷殷,烏雲如壓在頭頂一般。來,老爺,往這邊。”


    柯元良掌燈引路,繞過幾處回廊亭閣,花畦假山,一路轉彎抹角都點得燈燭輝煌,照耀得如白日一般,又過一個小小廳堂便來到了一幢清雅幽靜的樓閣,樓閣上便是柯元良的書房了。


    廳堂外早已排列下兩行紗燈,奴仆角巾便服一旁侍立。


    狄公一行上來樓閣,見與昨夜來時並無兩樣,隻是靠後牆新添三對大紅燭,將書房內照得炫明通亮。進門左首立著那個大骨董櫃,裏麵疏落有致陳列著許多古玩瓷器和西洋舶來的翡翠盤、瑪瑙杯、玻璃缸。右首一溜牆下安放一排大書架,書架上堆放著許多函帙和畫軸。地上鋪著厚厚的波斯地毯。正中一張黑檀木八仙方桌,四麵四把靠椅。——郭明、卞嘉則惴惴不安坐在書房隅角的一張茶幾邊,茶幾靠右邊牆上有一扇窗。


    郭明、卞嘉見狄公進了書房,忙不迭上前鞠躬拜揖,連稱失迎。狄公見他倆麵容憔悴,神色困倦,一副煩悶怨苦、焦躁不安的模樣,不由心中暗喜。——他一要他們疲憊,二要他們猜疑,三是他們惶恐,然後才可見機而作,從中行事。


    狄公滿麵春風,說道:“諸位先生枉駕前來聚會,實在難得。狄某身為百姓父母,深感公務纏身不得從諸公杯茗敘懷,促膝閑話。今夜正是良機,彼此隻管開誠布公,不必拘束,閑聊一宵,消磨長夜,破此岑寂。嗬,卞大夫,見你平安無事我才放下心來,瞧你還拄著竹杖,往後務必小心,莫要行動太過了。”他轉臉又問柯元良說道:“今夜這裏由衙裏洪參軍服侍茶水,你可叫管家退下。”


    柯元良唯唯,揮手吩咐管家下樓。


    狄公呷了一口茶,爽朗地笑道:“這真是上品好茶,莫不就是武夷山鐵觀音吧?究竟是到柯先生家作客,名不虛傳啊!你們瞧這書房便知其主人是個高雅古樸、秉性恬澹的儒者君子了。”


    狄公談笑風生,豐采懾人,柯、卞、郭三人乃稍稍鬆馳,不感十分的拘束了。卞嘉大著膽問道:“狄老爺,那個暴徒可曾抓到?”


    “不,還不曾。卞大夫盡管放心,衙裏的番役已分頭去追捕了,還怕這暴徒插翅飛走不成。”


    卞嘉感到內疚:“我真不該在這個時刻增添老爺新的麻煩,那可怕的謀殺……”他刹住了話頭,飛快看了柯元良一眼,轉而囁嚅道:“老爺,近來公務想來很忙。”


    “卞大夫所言甚是。實不瞞眾位先生,我此刻正是焦頭爛額,四麵楚歌。為此才邀爾等今夜來這裏敘會,隻盼望能為我謀劃一二妙策,助我擺脫這重重困境。”


    狄公轉麵對柯元良說:“柯先生不會因為我偏偏在你悲傷的日子借用府上這書房而見意吧?你是凶案的苦主,你失掉了你的愛妾琥珀。柯先生、卞大夫都是濮陽名流士紳,你們能眼看著本官日日愁眉不展而不思救助嗎?郭先生固然不是本州人氏,但你頻繁來濮陽經商,本州百姓蒙受先生許多恩惠,故也冒昧邀了你一起為我出謀劃策。如今聖上都聽納忠言,從善如流,我一個刺史更應將衙裏刑名疑難問於諸位賢明,恭候良策。我不妨如實告知你們,本州兩天裏連續發生四起殺人命案而官府的勘查毫無進展,本官至今仍麵牆而立,舉步不得,如今隻想聽聽諸位先生高見,使本官有路可走,有計可循。隻巴望案子早有個眉目。我也深深知道這事沒有十天半月是不行的。不過這也無妨,事關乎人命,哪可急躁。”


    郭明揚了揚他那修得齊整的細眉,問道:“狄老爺之意莫非還得讓我在濮陽再呆些日子幫你謀劃良策?”


    “郭先生,這話也並非一定如此說。有些十分疑難的案子尚且因了一個妙機轉折,出人意料地冰釋雪消,如那迎刃破竹一般。這幾些案子如蒙諸位鼎力襄助,或也能很快真情大白,水落石出。”


    洪參軍端上了四個彩釉瓷盆,瓷盆裏盛著美味爽口的冰鎮梨片。


    狄公道:“來,來,嚐幾塊梨片爽爽口。”接著,他講了一個逗人的笑話,滿座聽罷不禁掩口捧腹。書房內空氣輕鬆馳緩,大家隨便吃著聊著,不一會便將各自瓷盆裏的吃完了。


    洪參軍收拾去彩釉瓷盆,又上前替各人斟了一盅新茶。


    狄公忽然站起,嚴肅地說:“諸位先生,我們再來議論正經之事吧!”


    他說著走到書房中間黑檀木八仙桌邊,挑了一頭拉出靠椅坐下——他的左首對著窗,右首對著書房的門。


    洪參軍會意,上前將八仙桌另三張靠椅一橫排定在狄公對麵,示意柯元良三位上前就坐。卞嘉坐了正中一張,與狄公正好麵對著麵。郭明坐右首,柯元良坐左首。洪參軍則退到隅角的茶幾邊拉一張竹椅坐下。


    狄公將八仙桌上一座大銀燭台挪到他左首的桌角上,說道:“洪亮,天這麽悶熱,你可將牆沿一排三對蠟燭全數吹熄。近來我的眼睛閃眩得慌,最忌畏這燭火太亮。你看我的眼睛又流淚了,我的帕巾在哪裏……”


    狄公探手去衣袖取出一個大信封,猛然叫道:“老天,險些兒將這封信忘了!這是適間剛送來衙裏的,上麵還簽著‘火急’和‘絕密’的字樣哩!嗬,先讓我將這信看閱一遍,諸位先生耐心等候片刻。”


    狄公撕開火漆封口,抽出一張折迭齊整的信紙,信紙上密密麻麻寫著一頁蠅頭小字。狄公一麵看閱不覺喃喃有聲:“有人告發說他的一個甥女在某員外家當侍婢,一日被一個臉上有刀疤的後生誘拐而去,對,對……是了,可憐那丫頭如是被那廝禁毒了——”


    停了半晌,狄公眯起眼睛又繼續說道:“那人說他的甥女曾偷看了一眼那歹徒的臉,啊,竟沒了刀疤,換了人了!天啊!竟是……哦,她認出了那歹徒。他說他寫此信曾猶豫了好久,擱了又擱,拿不定主意。顛來倒去思量了幾日,決定還是來向官府狄老爺告發,那人正是……唉,那歹徒的姓名如何寫的?”


    狄公將那信紙湊近了眼睛,端詳半晌,又搖了搖頭說道:“看不清楚,唉,從不曾見過如此潦草的字跡,又小又亂,密密麻麻擠作一團,像蠅屎一般。”


    他斜眼看了看柯元良:“柯先生能否替我將下麵的念讀一遍?我老眼昏瞀,竟不管用了。”


    柯元良木然發呆,正不知如何理會。


    狄公剛待要將那信紙遞給柯元良,忽一轉念又縮回了手,歉意地微笑了一下,說道:“不,不,我怎可將告發到官府的密信擅


    自給外人看問?萬一有個差池,如何了得?還是留著回衙裏自個慢慢細看吧!”


    狄公將信折造了重新納入袖中,偷眼遍看了八仙桌對麵三人。蠟燭光影裏他們的臉拉長了顯得十分緊張,適才的輕鬆愉悅為之一掃。


    狄公抬眼平靜地環視了書房,除了他自己左首桌角一座燭台外,書房裏其它地方一片黑暗。剛熄滅的那三對大蠟燭的氣味彌滿了整個房間。


    房門半開著,房門口非常暗,隻有走廊上那盞油燈隱隱透進點亮光來。狄公呆呆地望著那扇半開的門,心裏隻覺恍惚。桌子對麵的三人則被狄公剛才莫名其妙的一番話語弄得神智迷糊,如墮入五裏霧中。


    狄公又開口道:“從案情跡象看來,那殺人元凶必是一個異常險惡且又異常狡獪的人。他……”


    狄公突然中止了話頭,飛快地向右首溜了一瞥。房門輕輕被人推了一下,飄進一絲冷風來。


    柯元良在靠椅上開始躊躇不安起來,把個身子前後左右扭來扭去。卞嘉咬緊著嘴唇呆呆望著狄公。郭明則拘謹嚴峻不見有半點窘迫之狀。


    狄公又繼續說:“他的品性已可大致揣測,他必定沉湎女色,形勞神虛,七情顛倒,九宮迷亂。一個被斬首的殺人犯在供狀上說,他每一閉目輒見眾鬼裸形怒目追逐而來,呼冤叫屈,陰風淒淒,好不怕人也……”


    狄公這番看清了,黑暗中有什麽東西漸漸移向房門和骨董拒之間的隅角,而房門已被人輕輕關上。必是有人溜進了書房!狄公心裏不禁一陣悸動,額上沁出了汗珠。——難道真會有第四個人出現?


    “我親自審訊過那殺人犯。他說他每一入睡便覺有人勒住他的脖頸,剁他的四肢,剔他的五髒,碾壓他成齏粉,推他入油鍋,忽兒又二百四十刀,一刀一刀剮。醒來往往大汗淋漓,驚恐萬狀。”


    卞嘉禁不住脫口說:“竟有如此可怕的夢境?我曾聽人說人醒了覺是夢,人不醒便是實。昔時莊子夢身為蝴蝶——”


    狄公道:“那人後來果然勒死了自己。——你說是瘋癲還是什麽?我看是恐懼和悔恨,可見為人莫行不義,更不可萌起殺人之心。明有刑法相係,暗有鬼神相隨,豈隻是書中說說的?”


    天上滾過一陣閃雷。


    突然,洪參軍驚異地叫了起來:“老爺,房門好像被人推動了,要不要我出去看看?莫不是有人在偷聽?”說著急急走到八仙桌邊卞嘉的背後。


    一時間狄公不知如何是好。由於一個特殊的原因,他不能預先告訴洪參軍他今天撒下的網正有意等待著第四條魚的遊入。顯然洪參軍看見的是那個潛入者的離去,但他錯以為有人剛剛溜進了書房。狄公高聲喝道:“洪亮,你體得胡言亂語!莫不是花了眼平白生了疑心。你回茶幾邊去坐下,不許再插嘴!”


    洪參軍被狄公一頓搶白不敢抗辯,心中雖狐疑重重,也隻得聽命回到那茶幾邊坐下。


    一陣可怕的靜默。


    狄公忽覺洪亮衣袍的颯颯聲裏卻還夾雜有一種滑溜溜的絲綢悉嗦聲。——潛入者顯然沒有走出書房,反靠近到了自己的背後。狄公飛快看了桌子對麵三人的眼色,卻並不見有驚惶詫異。燭光微弱,他們三人隻除了狄公的臉麵,什麽也無法看清。


    狄公竭力鎮靜住自己,又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繼續說道:“今天我聽到一個更為驚人的消息,那個惡魔不僅雇用秀才夏光為他誘拐女子,而且還雇用了另一個人為他籌劃更為可怕的罪惡。夏光這廝一貪杯便話多,有個無賴常與夏光一起灌黃湯,酒酣耳熱之際透出了這個消息。那人則是個衣冠楚楚的斯文中人,聽說還是個經紀人,開著爿鋪子,自己做著掌櫃的……”


    狄公身背後的悉嗦聲更清晰了,他已經感到了背後那人輕輕的呼吸,不由渾身戰栗。他的臉繃緊著,隻巴望那歹徒從右邊動手,這樣借著燭火他多少可以抵擋一二。


    八仙桌對麵的卞嘉最早看出了狄公臉上的突變,忍不住小聲問道:“狄老爺,出了什麽事?您的臉色驚惶?”


    一聲霹靂打斷了他的問話。


    狄公腦際閃過一個念頭,他須乘那歹徒不備,回轉身劈手將他揪住。隻要那人手中的刀刃不是對準了自己的喉嚨,憑身手功夫他足可以擺脫出身來擒拿住他。但是,那人因何遲遲不動手呢?大顆的汗珠從狄公額上掛下,他又覺不妥,倘有差池豈不誤了大事。他還須按謀劃行事,庶幾不誤大局。這時他才想起衣袖中的東西來。他口舌幹澀,音聲大變:“那經紀人在濮陽名聲非小,是個上流人物,有時還同官府打交道。他不僅毒死董梅,還親自勒死老君廟後那孟老太,用一條白綢巾緊緊勒住孟老太的脖頸,幾乎嵌進了她的肉裏,掐斷她的喉嚨。她死狀很慘,僅僅死在幾個時辰之前,此時熱血尚未涼哩,眼睛還認得出那凶手的麵目。如果她的冤魂此刻悄悄地走進這裏,走近了——”


    狄公突然發出一聲尖厲的叫喊,瞪大了眼珠向洪亮大叫:“洪亮,誰站在你的背後?!”


    桌上三人一齊回頭看著洪亮,不由驚恐萬狀:洪亮眼豎眉倒,雙腳直跺,手臂亂舞,口中尖叫。狄公很快從他的衣袖中取出一樣東西偷偷放在八仙桌上,然後驚叫:“洪亮,你怎麽啦?老天,究竟是怎麽一回事?鬼迷心竅了?”


    洪亮用手直指著那八仙桌:“你們看!”


    柯元良、卞嘉、郭明三人又驚回頭。


    “啊!——”三人幾乎一齊迸出可怕的驚叫。


    八仙桌上一條白色的手臂彎曲著向上立起,手指指著前方,竟還在慢慢移動!——莫非真是冤魂顯靈指示凶身來了!


    白色的手指上還佩戴著一枚黃澄澄的戒指,戒環上的紅寶石幽光閃閃。那是一條剛被斬下來的手臂,手肘殘樁凹凸不平,血肉模糊。


    手臂忽然漸漸移動向那支蠟燭,那手指卻正指點著卞嘉。


    卞嘉嚇得跳了起來,碰翻了靠椅。他扭曲的臉呈鉛灰色,一對恐怖的眼睛緊緊盯著那條白色手臂。


    突然他張口叫了起來:“神明在上,天地良心。她不是我殺的!我從未殺過人。我……我隻是毒……毒死了董梅,也不是我故意毒死的——”卞嘉終於哭了起來,全身痙攣一般抽搐。


    狄公乘機猛地站起,掣出右臂正待向身後擊去。突然他嚇了一跳,手臂僵在半空。一陣莫名的恐懼向他襲來,他身後的黑影裏又出現了一條白色手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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