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金氏傷重,案子宣判那日,她便撒手人寰了。


    之後許鸝兒也……


    自打嘉佑帝下令刑部重審後,許鸝兒案在上京幾乎是無人不知。畢竟是聖人親自敦促的,一整個順天府的百姓們都在看著呢。


    金氏死的那日,有些不忿的百姓在楊榮被押往大理寺獄時往他身上扔石子,還被東廠的番子痛打了一頓。


    容舒在顧長晉麵前從來都是規矩的,可聽說了東廠番子的暴行後,終究是忍不住在他麵前痛斥了幾嘴楊旭和他底下的人,說著說著便提起從老嬤嬤那聽到的這樁舊事。


    老嬤嬤年歲大,記不得那班主養子究竟姓甚名誰。


    容舒當時也不過是想起了便順帶一提,卻不想顧長晉聽完後便即刻去了書房,第二日一早又去了刑部,忙至深夜方才歸來。


    她隱約覺得,他那時應當就是去查那名義子的。


    容舒如今倒是知曉了那義子是誰,隻她不能說,她隻能等,等顧長晉親自去查。


    她了解顧長晉,他們瞧著是夫妻,實則他根本不信任她。


    便是她說了那人的名字,他也會自己去求證。還不如就像前世一樣,懵懵懂懂提一嘴,總歸他這人心思縝密,很快便會想到蹊蹺處,派人去查。


    容舒倒是沒猜錯,顧長晉這會的確是想派常吉去查探一番。


    這世間有許多罪證都掩埋在火裏。


    戲樓裏的那場火極不尋常,一個戲班子少說也有幾十人,再大的火也不該連一個活下來的人都沒有。


    他心中隱隱有個猜測,卻也隻能等查明了那場大火的真相方能確定。


    明明讓常吉進來的話都到嘴邊了,可餘光瞥見站在燈色裏披散著一頭烏發的小姑娘,那些話在舌尖轉了一圈便生生吞了回去。


    明天再說吧,他想。


    容舒見他不說話,忖了忖便道:“郎君可還有要問的?若是沒有,妾身便吹燈了?”


    顧長晉道好。


    容舒彎下腰,便聽“呼”的一聲,屋子徹底陷入黑暗。


    貴妃榻上的窗早就裝回了竹篾簾,容舒抱著月兒枕,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便沉沉睡去。


    許是同顧長晉提到了沈家的老嬤嬤,容舒竟然夢見了她。


    她出生在揚州,當初外祖父彌留之際,沈氏已經快要臨盆,匆匆趕去沈家也隻能見到外祖父最後一麵。


    沈氏哀痛欲絕,幾日幾夜茶飯不思,隻顧著操勞外祖父的喪事。


    容舒便是那會出生的,雖是足月出生,可到底母女連心,她出生時就大病了一場。當然,也有道士說是因她出生在中元節,八字輕,命水陰,這才甫一出生便招了小鬼纏身。


    也是因著這八字,容舒在侯府很不得容老夫人喜歡。老太太但凡有個頭疼腦熱,都要覺著是她的緣故。


    容舒四歲那年,老太太在荷安堂摔了一跤,把腿骨摔裂了,當即便請道士上府裏作法。那道士信誓旦旦地說邪祟之氣在清蘅院,要在清蘅院作法七天,方才能保家宅安寧。


    就差點名道姓說容舒是那邪祟之氣了。


    沈氏怒極,直接差人把道士攆走。容老夫人自是大發雷霆了一番,逼著沈氏把她送到莊子去。


    沈氏哪裏舍得?二話不說便抱著容舒回了娘家。


    可她到底是承安侯府的侯夫人,又怎能一直呆在揚州?侯府的人來了幾趟後,舅舅便勸阿娘回去,把她留在揚州。


    “總歸昭昭在侯府過得不開心,不若留在我這,等到她差不多該議親了,再回上京。”


    容舒自此便留在了沈家,直到十三歲方回去上京。


    沈氏離開之前,親手給容舒做了個同她一般高的月兒枕。


    那月兒枕鼓鼓囊囊,做得極精致,抱在懷裏香香軟軟的,就像阿娘的懷抱。


    沈氏眸子裏含著淚,笑著同她道:“我們昭昭若是想阿娘了,便抱抱這月兒枕。阿娘每年都會來揚州看你,等你長大了,阿娘便接你回去。”


    小容舒乖巧地點頭。


    她也不敢哭,舅舅同她說了,若是她哭,阿娘會傷心的。阿娘若是傷心不走,那沈家同阿娘都會過不好。


    容舒一直忍著淚,可是當沈氏的身影消失在垂花門時,她終於是忍不住,眼淚“啪嗒”“啪嗒”地墜下來。


    她抬起小短腿去追沈氏。


    那幾日揚州下了好大一場雪,地上厚厚一層雪沫子,踩上去“嘎吱”“嘎吱”地響。


    容舒抱著個月兒枕,還穿得像個棉球兒,自是跑不快,沒跑幾步便摔了,一隻鞋陷在雪裏也沒察覺。


    就那般,光著一隻小腳丫跑到了垂花門。


    其實她不在乎旁人說她不祥,也不在乎祖母的厭惡、爹爹的漠視,她隻要阿娘就夠了。


    可不可以,讓她也跟著回去?


    她就呆在清蘅院,哪裏也不去。


    隻沈氏早已沒了蹤影。


    北風呼嘯,這白茫茫的天地,仿佛忽然間便隻剩下她一人。


    容舒抱著月兒枕,對著沈氏離去的方向,用帶著哭音的稚嫩童聲,執拗地喊道:


    “阿娘要回來看昭昭!阿娘不能忘了昭昭!”


    ……


    容舒醒來時,鼻子有些堵,嗓子也有些啞。她也不知是夜裏受了涼的緣故,還是因著那個夢。


    夢裏總是能叫人的情緒放大到極致。


    明明她記得當初阿娘離開時,她並沒有似夢裏那般難過的。


    阿娘每年都會來揚州陪她,一住就住兩個月。


    舅舅待她也好,夏天帶她摘蓮蓬,冬天帶她滾雪球兒。說是甥舅,實則與父女已是無差。


    她在揚州的日子,除了阿娘不在身邊,並沒有甚不好。


    容舒想了想,興許是前世死時她始終放不下阿娘,這才叫所有壓抑著的情緒在夢裏傾泄出來。


    受了那些情緒的影響,她醒來後腦子還有些懵,索性便抱著月兒枕坐在榻上醒神。醒到半路,忽然想到什麽,立即往斜右方望去。


    果然,顧長晉不知什麽時候也醒了,正靠著個大迎枕坐在榻上,烏黑的發垂在肩側,眉眼清雋平淡。


    容舒望過去時,他也望了過來。


    容舒盯著他沒甚波瀾的眸子看了會,微微啞著聲道:“妾身昨兒可是說夢話了?”


    顧長晉道:“沒有,你睡得很安穩。”


    第十八章


    外頭天已大亮,廊下斷斷續續飄來張媽媽說話的聲音。


    容舒放下心來,笑笑道:“那便好,郎君一會要去書房,我這就讓媽媽她們進來,免得耽誤了郎君的事。”說著便隔著窗子叫喚了聲。


    張媽媽三人魚貫進屋,打水的打水,絞帕的絞帕,一番梳洗停當後,容舒便問顧長晉,可要讓常吉與孫醫正進屋扶他去書房。


    顧長晉掀眸看她眼,道:“不必喚他進來,一會讓他們到外頭等著便好。”


    這意思便是不讓他們進屋了。


    容舒想了想,便親自過去攙他,道:“妾身扶郎君出屋吧。”


    她今日穿著件繡纏枝玉蘭的軟煙羅衫,下著一條縷金挑紅線紗裙,行動間宛如鎏金浮丹,暗香盈動。


    顧長晉原想說不必的,可不知為何,想起夜半時她低語的那兩句,罕見地起了踟躕之意。


    也就這一遲疑的功夫,容舒的手已經伸了過來,隔著衣裳,穩穩托住他的手肘。


    少女十指如削蔥,扶他時卻不顯柔弱。


    昨日她給他撐肩時也是如此,明明細胳膊細腿的,瞧著弱不禁風、嫋嫋娉娉,可掌下的力度始終不曾弱過。


    男人那婉拒的話徹底凝在舌尖。


    與此同時,在她靠近時,他那顆沉穩的心髒再次不受控地“怦怦”亂跳。


    隻他定力遠勝常人,神色不動如山,冷潭似的眼眸也不曾起過半絲漣漪,仿佛那顆無端作亂的心壓根兒就不是他的。


    快出屋時,顧長晉不知想到什麽,腳步一緩,也沒看容舒,隻垂眸略略偏頭道:“夫人回門那日因我之故都沒能同嶽父、嶽母多敘,夫人若是想他們了,自顧回去便是,我這裏有孫醫正照看,你不必掛心。”


    回侯府這事,容舒早就同盈雀她們說了,連哪日回都想好了。隻她沒想到她都還沒開口,顧長晉竟主動提了。


    她唇角的笑靨深了深,道:“等郎君身子再好些,能回刑部辦案了,妾身再回去侯府看阿娘與父親罷。”左右也不過四五日。


    顧長晉默了一下,輕輕頷首。


    院子裏侯了小半個時辰的孫道平與常吉見他們終於出來了,忙上前來,一左一右地架起顧長晉。


    孫道平一麵兒攙著顧長晉,一麵兒碎碎念:“都說心急吃不得熱豆腐,這才施針了兩日,顧大人便是再急心公務,也不該這般逞強。罷了罷了,百姓有你這樣的父母官,也算是幸事一樁,下官也隻能多費些心思了。”


    三人便在孫道平絮絮的聲音裏緩緩行至書房。


    書房一切已經收拾停當,重要的文書常吉昨兒俱都藏密實了。


    其實孫道平是個沒甚心眼兒的人,在常吉看來,這少年就是個一心撲在醫道上的愣頭青,也不必特意防著。


    隻不過主子行事慣來謹慎,不管什麽時候,不管身在何處,都要慎微到最極致。


    這才收拾了一番。


    孫道平照常給顧長晉施針,施完便一刻也不願耽擱地往小廚房去了。


    她一走,顧長晉便披上衣裳下榻走向書案,吩咐常吉道:“研墨,一會你親自去送封信,寄到椎雲那處。”椎雲前些日子去揚州府查容舒的底細,如今大抵還未離開。


    孫道平離開時千叮嚀萬囑咐,不許顧長晉再下榻的。


    常吉想起小少年恨不能把“不許下榻”四個字刻在額間的模樣,忍不住道:“這信若是不急,主子不若過兩日再寫吧。”


    顧長晉眼都不抬道:“這是急信,讓驛站的人越快送到揚州越好。”


    常吉一聽這話,便知要讓椎雲辦的事定是非同小可,遂也不再勸,利落上前研墨。


    顧長晉提筆沾墨,隻在紙上落了五個字——


    楊旭、戲樓、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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