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嬤嬤這般說,自然不全是因為怕容舒心疼,更多地是想往後再拖幾日,拖久了沈氏興許就會改變主意了。


    沈氏哪能不知曉周嬤嬤在想什麽?


    手一鬆便讓周嬤嬤把藥端走了,揉了揉眉心道:“昭昭這趟回來也太不趕巧了。罷了,先把這藥倒了,嬤嬤您再去抓一副回來,等昭昭走了,我再喝。”


    “大夫說了,您身子虛,這虎狼之藥能不喝便盡量不喝。夫人,您聽老奴一句勸——”


    “嬤嬤不必勸。”沈氏打斷周嬤嬤,“昭昭這趟歸家至多一兩日便會回去,今日你便拿我的對牌出府抓藥去。”


    周嬤嬤沒得轍,隻好喏喏應了,心裏卻盼著容舒能在侯府住久些,最好住到夫人回心轉意了方才好。


    清蘅院這一番對話容舒自是不知,下了馬車便提著裙子疾步往清蘅院去,誰知行至半路便撞上了沈氏一行人。


    “阿娘!”


    容舒加快了步子,眉眼裏的笑意比頭頂的日頭還要燦爛。


    “慢些。”沈氏嗔了聲:“阿娘就在這,還能跑了不成?”


    容舒挽上沈氏的手,笑眯眯道:“我這不是想阿娘了麽?”說著一雙眼睛滴溜溜地繞著沈氏的臉轉。


    沈氏笑罵道:“這般看我作甚?”


    “上趟回來,阿娘麵色一點兒也不好。今日瞧著,倒是好了許多。”


    沈氏聞言,心裏便是一歎。


    還好方才那藥她還未及喝,若不然,昭昭現下看到的可就是在榻上疼得翻滾的她了。


    思及此,心中又是一陣苦澀。


    若是可以,她又何嚐不想給昭昭生個弟弟或妹妹?日後她若不在了,好歹還能有個血脈至親相互幫襯。


    可沈氏十分清楚,承安侯不值得,容家也不值得。


    她太了解這些人了,她實在不想她肚子裏的孩子成為第二個昭昭。


    容舒離開梧桐巷之時,顧長晉已經到了刑部。


    那會天色尚且暗著,可刑部內衙卻一派燈火通明。


    一個姓黃的知事見他回來,驚得瞪圓了一雙熬紅的眼。


    “顧大人怎地回衙門了?您身子可還好?左侍郎大人還道大人傷重,不歇個半月不得回來。”


    顧長晉輕輕咳了一聲,淡聲道:“勞黃知事掛心,我身子已大好。想到手裏還積著不少案子沒核,到底有些坐不住,便回來衙門。”


    黃知事也是知曉顧長晉的性子的,聞言便敬佩地拱了拱手,正要天花亂墜地誇上幾句,卻不料前頭大門進來個人,直接便搶了他的話頭。


    “坐不住便可以連身體都不顧了嗎?”談肆元穿著身大紅的官服,朝顧長晉大步走來,肅著聲道:“孫院使家的寶貝疙瘩不是說了,你這傷還得要將養兩個月方才能好。你倒好,一聲不吭便跑回來辦案,真當自己的身子是鐵打的不成?”


    那日談肆元領他上朝,見他麵色雖差,但說話平緩、神態沉穩,以為他的傷重歸重,至少不傷及性命。


    哪裏知道他後來竟吐血昏死過去。


    大司寇逮著他好一頓訓,他心裏也擔憂著,好在皇上仁慈,直接把孫院使藏得密密實實的寶貝金孫送進了顧家。


    顧長晉給談肆元見禮,低身作揖道:“下官的傷已無大礙,勞大人費心了。”


    談肆元重重“哼”了聲,一甩袖子,道:“罷了,本官知曉你是心係許鸝兒的案子,恰巧有人想見你,你且隨我來。”


    想見顧長晉的人不外乎是正在辦案的幾位堂官或者許鸝兒母女二人,談肆元將他帶進刑部大牢時,顧長晉便知曉了是後者。


    刑部大牢常年不見光,陰冷潮濕,一股子陳年黴味。


    但談肆元給許鸝兒母女安排的是最好的牢房,裏頭有一扇小窗,地麵差人灑掃過,幹燥潔淨,原先濕冷的被褥也換成新的。


    獄卒畢恭畢敬地打開了牢門,談肆元領著顧長晉走了進去,對裏頭奄奄一息的婦人道:“金氏,這位便是你一直想見的顧大人,你不必行禮,坐著說話吧。”


    那婦人側身躺在被褥裏,聽見談肆元的話,暗沉的眼微微一動,緩緩下地,顫顫巍巍地朝顧長晉磕頭一拜,一字一字道:“民婦叩,叩謝恩公。多謝恩公,為,為我們母女伸冤。恩公,大恩大德,民婦下輩子,定做牛做馬……報答。”


    這樣一番話已是耗了金氏大半的力氣。


    她隻是個目不識丁的寡婦,一輩子的盼頭便是給女兒尋個勤快的老實人嫁了。這輩子做的唯一的出格事,便是到順天府狀告楊榮。


    之後便身陷囹圄,起大獄,遭大刑,如今早就命不久矣。


    可她卻始終撐著一口氣。


    等個公道,也等個機會,同恩公道句謝。


    眼前的婦人瘦得隻剩一把骨頭,聲音亦是弱得如同蚊呐。


    顧長晉在刑部值房讀到她們母女的案子時,金氏的一生隻用寥寥幾句便概括了:何年何月何地生,父母者誰,嫁與何人,何年何月生女,又何年何月喪夫。


    那時金氏隻是卷宗裏的一個名字。


    顧長晉埋首案牘時,從不曾想過,這名字背後代表的是怎樣一個人。伏案寫奏疏,筆墨遊走於紙間時,也不曾想過,他在為怎樣一個人陳冤。


    可此時此刻,跪在顧長晉身前的金氏,終是讓他明白了,“金氏”二字代表的是怎樣一個人。


    一個女子,一個母親,一個被逼認罪的無辜者。


    顧長晉的心在這無邊晦暗中沉沉下墜,可四肢百骸卻似有野火燎原。


    這樣的感覺並不陌生。


    第二十章


    這感覺並不陌生。


    許多年前,山東兗州大旱,境內火傘高張、焦金流石,曾經的肥田沃土被烤得寸寸龜裂。


    長期缺水斷糧之下,良民被逼成了流民,四處搶食。


    災情嚴重的地方,甚至有人易子相食。


    徐馥往他懷裏塞了一袋兒饅頭,將他扔進那群流民裏。


    “硯兒,去吧。去了你才知曉,人為何不能心軟,不能仁慈。”


    徐馥笑著,麵上的笑意溫柔且憐憫。她長手一推,毫不留情地將他從馬車裏推下。


    “嘭”的一聲——


    幹涸的地麵揚起一陣沙土,他砸入塵土的瞬間,四周立即湧來一群衣衫襤褸的流民,映入眼簾的那片清澈天空頃刻間便被一隻隻枯瘦烏黑的手遮擋住。


    那時他隻有七歲,在一群餓得兩眼發綠的難民裏,不僅他懷裏的饅頭是食物,他也是。


    他已經忘了自己跑了多久。


    繡著如意金絲雲紋的鞋早就跑爛,他光禿禿的腳底血跡斑斑,被炙熱的地麵燙出一個個血泡。


    他往密林裏跑,風聲獵獵而過,灌入他嘴裏的風就像火裏烤過的細刃,在他喉頭割出一片腥甜。


    林子外圍的樹倒了一大片,樹葉、樹根全都成了流民裹饑的食物。


    他隻能往有猛獸出沒的林子深處跑。


    顧長晉對密林天生有一種歸屬感。


    幼時父親背著他上山打獵,曾諄諄教他如何在山林裏狩獵,又如何藏起自己的蹤跡。


    “歲官兒,腳要輕,手要穩,心,不能慌。”


    “記住,永遠都不要把你的弱點暴露出來。”


    “一旦暴露,你便狩不成獵。反而是那些猛獸,會把你當做獵物,將你生吞活剝。”


    密林內圍的樹還立著,一棵緊挨著一棵,父親的話指引著他穿梭其中。很快他用力攀上樹枝,輕身一躍便上了樹。他迅速往上爬,將自己藏在一團陰影裏。


    那夜的月色如鎏銀,密林深處有狼嚎聲,密林外充斥著男人的怒吼聲、女子的悲泣聲,甚至是裂帛聲。


    他藏在樹上,始終不敢閉眼。


    三日後,徐馥將他接回馬車,問他:“硯兒,姑母再問一次,那隻獒犬的命,你可還要留?”


    小少年一身血汙,口唇幹裂,長滿血泡的腳汩汩流著血,一步一個血印子。


    他抬眼望著徐馥,麵無表情道:“不留了。”


    徐馥緩緩笑開,拿帕子溫柔擦拭他被細枝碎石刮破的臉,欣慰道:“好,回去後,你親手殺了它。”


    那隻獒犬叫阿追,是伴著顧長晉長大的夥伴。


    顧長晉抿緊了唇,一顆心直直地往下沉,如墮冰窖。


    可身體卻是滾燙的炙熱的,好似頭頂那烈陽透過他血肉模糊的傷口,往他的四肢百骸點起了一把燎原的火。


    此時的刑部大牢裏,那熟悉的火燎之感再次襲來。


    不是不疼的,他想。


    顧長晉彎腰低身,雙手穩穩托起金氏,溫聲道:“你無需謝本官,本官不過是秉公辦案,斷擔不起你這一聲謝。你,且再等等。”


    等什麽他沒說,可金氏明白。


    婦人張了張嘴,幹涸的眼湧出了淚。


    “民,民婦…等著,”她絮絮地說,像是想起什麽,又道:“民婦——”


    出口的每一個字變得那樣艱難,可金氏依舊慢慢地把餘下的話從舌尖推了出來:“不曾,認…過…罪。”


    她不曾認過罪。


    從不曾。


    認罪了,她會死,鸝兒一輩子都逃不開那人。


    她受再大的罪也不肯鬆口,是那些人捏起她缺甲少肉的拇指畫了押。


    恩公為她伸冤,她不能讓他以為她曾認過罪。


    她要讓恩公知道,他救的這人,不曾認過罪,到死都不曾!


    金氏被淚水淹沒的眼始終望著顧長晉。


    顧長晉緩緩頷首,鄭重道:“我知道,你從不曾認過罪。”


    ……


    獄中過道狹長逼仄,顧長晉從裏行出,大門推開的瞬間,薄薄的曦光如水般湧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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