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了就什麽都沒有了。


    容舒也是死過一遭的人,死有什麽好的?


    螻蟻尚且苟命。


    前世若不是知曉自己不管如何都沒得活路,她才不想喝下那杯毒酒。她多想同阿娘多撒幾次嬌,多吃點珍饈美饌,多去看看這世間的大好河山。


    金氏為了救女,豁出了性命。


    若知曉女兒在她死後,也會慘死,隻怕要死不瞑目。


    後來容舒也曾問過顧長晉的,問他覺不覺著許鸝兒死得其所?


    那時顧長晉正坐在榻上看書,聞言便從書裏抬起眼,淡淡道:“許鸝兒不該死。”


    她問得分明不是許鸝兒該不該死,想不想死,顧長晉那話屬實是答非所問。


    可容舒明白顧長晉的意思。


    許鸝兒才是那個受害的人,不管世人如何看她,也不管她的死能帶來什麽好處,她都該好好活著。


    為自己,為金氏。


    馬車一個顛簸,那半開的車牖“啪嗒”一聲撞了下。


    容舒陡然回神,發現對麵那郎君不知何時已轉過頭來,正頭枕椅背,半闔下眼看她。


    他本就是修眉俊眼的好相貌,這般垂眼看人時,仿佛還多了點風流之態。


    隻他那目光委實是太逼人,那點子風流的意態自也蕩然無存。


    他不是頭一回這樣看她了,每回他這樣看人時,容舒總有種好似自己做了壞事而無所遁形的錯覺。


    上回在書房,她還曾坦坦蕩蕩問他為何這般看她。


    結果得了句“胖了”的回複。


    是以這一次,她堅決不會再問。因為她非常清楚,這幾日盈月天天給她做蒸酥酪,她又長了點肉。


    就顧長晉那金精火眼,她實在是不必自取其辱。總歸她又沒做甚壞事,他看多久,她都問心無悔。


    到了驛館院門,容舒披上鬥篷,正準備下車,顧長晉卻抬了抬手,示意她別下車。


    容舒隻好又坐了回去。


    男人下了車,在馬車外不動聲色地站了片刻。


    京郊這處驛站是入京前的最後一處驛站,不管是辦差歸來的京官,還是前來京師麵聖的地方官,都會先在這裏稍稍整頓儀容。


    也因此,這處地兒大多數時候都是人聲嘈雜、熱鬧非凡的,但今日的京郊驛館卻十分安靜。


    顧長晉看了看常吉,常吉心照不宣地一點頭,大步離去。


    常吉離開後,他又等了半晌,方上前打開車門,對容舒道:“下來吧。”


    容舒踩著腳凳下車。


    二人剛進驛館,便有驛站的官員上前問詢。


    顧長晉說明了來意,那官員便拱手道:“皇後娘娘原是派了兩位宮裏的嬤嬤陪許姑娘來驛館的。但許姑娘說今夜想一個人獨處,下官便安排許姑娘獨自住在了東院。眼下也不知許姑娘歇了沒,顧大人與顧夫人可否先讓下官去東院問問?”


    戚皇後又是開恩允金氏在大慈恩寺停靈,又是派宮嬤一路隨行,可見其對許鸝兒的憐惜。


    驛站的官員自是不敢掉以輕心,這才提前清了清驛站,把最好的東院騰出來。


    顧長晉拱手道了句“有勞”。


    那官員親自去東院給許鸝兒遞話,許鸝兒聽見後,吃驚地站起身,道:“顧大人是鸝兒的救命恩人,鸝兒怎敢不見?”


    待那官員一走,她慌忙行至窗邊,朝外望了望,目光帶著絲懼意。等到廊廡傳來驛站官員的說話聲與腳步聲,方咬咬唇,一狠心將窗牖關了。


    容舒跟在顧長晉身後,心裏怦怦直跳,莫名有些緊張。


    前世許鸝兒便是今夜死的,她也不知曉她這番前來,究竟能不能改變許鸝兒的命運。


    若是改不了,三年後,她是不是也逃不了死的命運?


    容舒下意識捏了捏鬥篷的帽簷。


    顧長晉側眸看她,見這姑娘蔥白的指又在捏東西了,微微蹙了蹙眉。


    思忖間便聽“吱呀”一聲,門開了。


    許鸝兒穿著一身麻衣,鬢間簪了一朵白花,衝他們盈盈拜了一禮。


    “民女見過顧大人,顧夫人。”


    顧長晉往許鸝兒身後看了一眼,道:“拙荊聞知令堂之事,十分傷懷,便想過來驛站寬慰許姑娘幾句。顧某便帶她來了此處,唐突之處,還望姑娘海涵。”


    許鸝兒忙擺手,“民女怎敢見怪?大人與夫人快快進來罷。”


    驛站的條件稱不上好,但東院這屋子顯然是特地拾掇過的。


    牆角的花瓶上還插著幾支白菊,靠窗的高案放著香爐,上頭插著幾根燒了一半的香,香爐前還擺著幾碟新鮮的果子。


    容舒覺著怪異。


    那香爐對著窗,風一吹,那香灰便要吹得滿地都是了。瞧瞧地上那些灰,可不就是被風刮落的麽?


    正常人又怎會將香案設在窗邊?


    “許姑娘那香爐可是為令堂所設的?”


    許鸝兒一愣:“是,是的。”


    容舒心裏更覺怪異了。


    許鸝兒才從義莊歸來,明兒金氏便要在大慈恩寺停靈,她何必在此時燒香祭拜呢?還是在驛站這樣的地方?


    隻能說她知曉明兒她去不了大慈恩寺。


    又或者說,許鸝兒今晚的確是準備尋死。


    可若真的有尋死之意,那便不該見顧長晉與她。他們二人前腳剛來驛站見她,後腳她便自盡。


    被有心人一操作,顧長晉不定要挨上幾盆髒水。


    許鸝兒對顧長晉的感激之情是真真切切的,從她看顧長晉的眼神便知曉了。


    她不會有害顧長晉的心。


    容舒望著許鸝兒,這姑娘麵色慘白,眼眶紅腫,顯是狠狠哭過一場的。也是,遇到那樣慘烈的事,誰能不哭不悲傷呢?


    但一個一心要自盡要寫下血書痛訴楊旭的人,不該是如眼前這般,驚疑不定且惶惶不安。


    方才她不過問了一嘴香爐,許鸝兒眼裏立刻浮現出了驚懼,宛如驚弓之鳥一般。


    前世顧長晉曾提過,許鸝兒應當不想死。


    結合眼下這般場景,容舒還有什麽不明白的?


    “令堂是可敬之人,許姑娘若是不介意,我也想給令堂上柱香。”


    她說著便解下鬥篷,往窗邊的高案去。


    許鸝兒顫抖著唇,正要出聲阻攔。


    而就在這時,異變陡生——


    隻見銀光一閃,一道矯捷的身影破窗而入,直奔許鸝兒的麵門而去。


    “小心!”容舒下意識喊道,將手裏的暖手小爐砸向黑衣人。


    “刺啦”一聲,那黑衣人揮開手爐,從她身邊掠過,利刃在她袖擺劃出一道口子。


    那人被容舒一攪,動作雖滯了滯,但依舊靈敏地往許鸝兒刺去。


    容舒抱起一個香盒還想再砸,腰身卻驟然一緊。


    顧長晉一手攬住她,一手扣住那黑衣人的肩,麵色冷厲。


    兩人你來我往地交起手來。


    容舒被顧長晉緊緊勒著腰,他動,她也動,這屋中景象在她眼前快速轉著,直把她轉了個頭昏腦脹。


    他既然要與人打鬥,能否先放她到旁邊避避?


    她快要吐了……


    眼角瞥見還傻愣愣杵在那兒的許鸝兒,她忍住翻滾的胃液,大聲道:“許姑娘快躲起來!”這黑衣人分明是衝許鸝兒來的!


    才剛說完這話,眼前又是一晃。


    容舒:“……”胃快要造反了。


    好在這時,常吉領著幾個官兵匆匆趕來,顧長晉把容舒往常吉那兒一推,扭身與那黑衣人纏鬥起來。


    少了容舒這個累贅,他漸漸占了上風。


    那黑衣人見事不可為,果斷退向窗邊,手從那香爐底一抽,迅速從窗口躍了出去。


    “常吉!”


    “是!”


    擋在容舒身前的常吉身子一輕,立即追了出去。


    屋子裏一片狼藉,顧長晉麵沉如水,盯著容舒從頭到腳看了一眼,旋即撿起地上的鬥篷,往她身上一扔,道:“帶許姑娘離開這裏。”


    容舒也顧不得應,將鬥篷披在許鸝兒身上,帶著她步履匆匆地出了驛站。


    常吉沒追上那黑衣人,對顧長晉慚愧道:“主子,被他逃了。”


    “無妨,先回去梧桐巷。”


    顧長晉說完便彎腰上了馬車,頓了頓,盯著坐在他對麵的容舒又看了眼,心裏那點子煩躁愈發強烈。


    許鸝兒坐在容舒身旁,望著顧長晉,惶惶道:“大人受傷了!”


    容舒這才發現顧長晉的手臂被劃了一刀,傷口瞧著還有點兒深,衣裳都洇出血來了。


    今兒坐的馬車是她那輛華蓋馬車,她記得盈月在這裏頭放了個藥匣子的,忙在兩側的幾案底下翻了翻,果真找出一個藥匣子。


    “郎君先上點藥吧。”


    顧長晉卻看著她道:“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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