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常吉撓了撓臉, “這……屬下還真不知,少夫人大抵得挑個天好的日子才出發,興許就是天最好的那日?”


    顧長晉沒接話。


    常吉試探著問:“主子要不要改一改出發的行程?少夫人出發前定要去渡口定船, 屆時便能知曉她何時出發了?”


    顧長晉沉默了須臾, 旋即搖頭道:“不必改, 按原計劃行事。”


    翌日傍晚,金烏西沉的時分,一列商隊從城門離開。


    半個時辰後, 柳元與潘學諒藏身在商隊離開上京的消息送到了梧桐巷。


    徐馥叫來了顧長晉。


    “往年一入秋,沿海一帶的海寇最是肆虐。你這趟去揚州,任務有二:一是趁著海寇進犯,殺了揚州守備都司總督梁霄。二是將梁霄的死嫁禍給廖繞。”


    梁霄乃嘉佑帝手下一員大將, 曾是金吾衛統領, 如今是揚州都指揮僉事兼守備都司總督,專門負責揚州及鄰進幾郡的海防。


    “梁將軍與廖總督這些年一直致力於守住大胤海防,姑母這是要將他二人一網打盡?”顧長晉蹙眉,“如此一來, 江浙一帶的海防會徹底潰敗。”


    徐馥笑道:“梁霄是個愚忠的, 倒是一直在盡職盡責地擊退海寇,但廖繞卻是斷斷稱不上英雄的。你以為這些年江南一帶的海寇因何屢禁不絕?”


    顧長晉緩緩抬眼, 道:“姑母的意思,廖繞一直在養寇?”


    徐馥頷首道:“隻要海寇一日不絕,他這江浙總督的位置便無人能撼動。江浙一帶乃大胤最富裕的魚米之鄉, 海禁之後, 不乏有大胤海商鋌而走險與海盜勾結, 廖繞這些年一邊拿著朝廷掃寇的軍餉, 一邊給這些海賊開便門, 再收受海商的‘孝敬費’,家底怕是能抵大胤一年半載的稅銀。”


    顧長晉眸色一深,不讚同道:“既如此,廖繞倒是死有餘辜。隻那梁將軍,若是個忠君護國的,姑母因何要取他的命?”


    “忠君?”徐馥冷笑,“他忠的是哪個君?你可知當初他本是金吾衛統領,誓死要效忠你父親的。若非他開了城門,蕭衍又豈能那般順利的進入上京,兵不刃血地奪得帝位?”


    徐馥望著顧長晉的眼,一字一句道:“那些背叛過你父親的人,都得死。硯兒,明白了嗎?你曾經起過的誓言,一日都不可忘!”


    顧長晉對上徐馥的目光,半晌,鄭重頷首道:“姑母放心,我定會為父親報仇。”


    三日後。


    一輛灰撲撲的馬車從梧桐巷往渡口行去。


    常吉摸著下頜的胡茬,問道:“主子瞧我這模樣同潘貢士像麽?”


    常吉是個講究人,往日便是趕個馬車,也要將自己拾掇得幹幹淨淨。為了喬裝成潘學諒,他已經三日不曾洗頭刮胡了,連衣裳都是破破爛爛的。


    顧長晉瞥他一眼,認真道:“臉別帶笑,肅穆些。”


    常吉連忙斂了笑。


    從上京去平津渡口要穿過西郊的一片石子山,順利的話,約莫一個時辰便能穿過石子山,抵達渡口。


    常吉搓著臉,練了一路肅穆的神情。


    車牖開著,不時有風灌進來。馬車快要出石子山的時候,常吉忽地放下手,與顧長晉對視一眼。


    外頭的風裏帶了一絲硝石的味道。


    二人齊齊麵色一變。


    “橫平,有炸藥!”


    隨著常吉的話落,三道身影迅速竄離馬車。


    隻聽 “轟隆” 一聲巨響,石子山被炸出一角,巨大的山石從山上滾落,將馬車砸得支離破碎。


    這樣大的動靜,正在渡口侯船的人自也聽到了。


    落煙耳朵一動,蹙眉望向石子山的方向。


    容舒見她神色凝重,忙道:“落煙姐,這是什麽聲音?”


    落煙忖度了下,如實道:“聽著像是有人引爆了炸藥,那炸藥應當不多,但小心為上,我們最好能早些上船。”


    容舒這趟出門隻帶了張媽媽與落煙,聞言便對張媽媽道:“媽媽,去問問關老丈,何時能啟程?”


    張媽媽忙應下,不多時便從渡口回來,道:“艄公說再等半個時辰便能出發,眼下沈家那十餘艘貨船還堵在那,貨船不走,咱們的客船出不去。”


    容舒望了眼天色,心知這事急不得,隻好點了點頭,“且再等等罷。”


    好在半個時辰後,貨船終於動了。


    沈家的生意遍布整個大胤,有自己的商隊船隊,與漕幫的關係也一貫來好。


    容舒今個乘坐的便是沈家的客船,掌船的艄公姓關,幼時沈氏送容舒回揚州府,還有容舒從揚州府回來上京之時,都是關老丈送她的。


    是以一登船,容舒便笑喚了聲:“關老伯。”


    那精神矍鑠的老叟樂嗬嗬道:“難為姑娘還記得老頭子,姑娘放心,老頭子定會將姑娘平平安安送到揚州去。”


    說著,便差人領容舒進了船艙的客房。


    客房是精心拾掇過的,床榻,幾案,琴台,文房四寶一應具有,還特地隔出個淨室,用四扇大屏風圍起。


    此時三腳香爐裏輕煙澹澹,窗戶擦得極明亮,攀爬在空氣裏的細煙被光照出了嫋娜的身姿。


    時間臨近晌午,張媽媽出去張羅午膳。


    落煙正手腳麻利的收拾著行囊,忽聽一聲輕細的窸窣聲從淨室傳出,忙上前擋住容舒,拔劍對著那四麵屏風,冷聲道:“什麽人?”


    容舒心口一跳,下意識便按住手腕的手鐲,這裏頭藏著十來根淬了麻藥的細針。


    然下一瞬,看清從屏風裏走出來的人,她登時便鬆了手,詫異道:“常吉?”


    常吉背著顧長晉,沾滿血的臉勉強扯出一絲笑,對容舒道:“少夫人,小的冒昧打擾了。”


    方才那炸藥炸山時,主子擋在他身後,被碎石砸暈了過去,昏迷前還不忘同他道:“去揚州,不可耽擱。”


    常吉二人背著他到渡口附近的密林時,方發現容舒恰好也在這。


    對他們來說,當真是天無絕人之路了。


    他們本是備好了去往揚州的船隻,隻如今主子這情形,留在少夫人船裏可比坐他們的船要安全多了。


    常吉把心一橫,索性便趁著那些貨船出渡口時將顧長晉藏了過來。


    他衝著容舒重重磕了一響頭,道:“少夫人放心,橫平與主子換了衣裳,一會待你們一走,小的便會燒掉原先的船隻。有我二人掩人耳目,那些人隻會以為我們棄水路走陸路,不會注意到少夫人的客船。”


    常吉一顆心懸著,將主子藏在這裏到底是會帶來風險,少夫人與主子又和離了,也不知曉她會不會應。


    容舒目光定在他背上的男人,想起了前世他從揚州回來時的慘狀,思忖片刻後,到底是應下了。


    “就按你說的罷,放心,客船裏有藥,我會將顧大人平安送到揚州。”


    常吉麵色一喜,也不耽擱,放下顧長晉後,衝容舒鄭重磕了三個響頭,便從船牖一躍而出,他輕功極好,饒是身上帶了不輕的傷,入水時依舊聽不到半點兒水花聲。


    常吉一走,容舒便讓落煙把淨室外頭幾扇屏風搬過來,圍住床榻。


    “便說我方才在渡口吹了風,犯了頭疾,眼下不能再見風。”說著,就要去攙顧長晉。


    “姑娘,我來罷。”


    落煙搶先一步,將昏迷的男人扛起,像抗沙包似的,輕輕鬆鬆便將人扔到了榻上。


    容舒伸手探了探他的額頭,果然,起熱了。


    前世潘學諒自縊沒多久,顧長晉便啟程去了揚州,比這輩子早了差不多半個月。那時他去揚州也是這般驚險麽?


    容舒隻記得他從揚州回來時受了很重的傷,幾乎半條命都沒了,去時究竟有沒有受傷,倒是一概不知。


    客船裏有赤腳郎中在,容舒想了想,對落煙道:“勞煩姐姐去同張媽媽說一下這邊的情況,讓媽媽找郎中開幾劑藥,順道抱一壇燒刀子來。”


    等落煙出去,她將顧長晉的身子微微一側,果然後背的衣裳已經被血浸濕。


    忍不住感歎:“你還真是……夠倒黴的。”


    顧長晉聽見了她的這聲喟歎。


    隻這聲音隔得好遠,影影倬倬的,他想繼續聽,可潰散的意識掙紮了幾個刹那,便陷入了深沉的黑暗裏。


    他以為他再聽不到那姑娘的聲音了,然下一瞬,那熟悉的聲音再度在他耳邊響起。


    “郎君,疼嗎?”


    疼嗎?


    疼的。


    頭疼,喉嚨疼,四肢百骸都在疼。


    可這樣的話他不能說,說了她會傷心。


    顧長晉嘶啞著嗓兒,道:“不疼。”


    話音落,他眼睛忽然湧入了光。


    那姑娘就坐在榻邊,手裏端著一碗藥,見他醒來,眼眶瞬時就紅了,淚水盈盈蓄在那雙桃花眼裏,像被春雨打濕的桃花瓣。


    “哭甚?”他啞聲道。


    似是沒料想他會醒來,她愣怔怔地看著他,淚珠子懸在眼睫,要掉不掉的,格外惹人憐。


    大概是覺著自己過於矯情了,小娘子匆匆抬袖拭了下眼,道:“你不肯喝藥,我還有常吉他們怎麽都喂不進去,若不是妾身請了孫醫正來——”


    她說到這便微微一哽。


    他這次差點兒便沒命了。


    顧長晉聽明白了,因為他昏迷時喂不進藥,她才掉淚珠子的。


    “我喝。”他輕聲道,因著聲音嘶啞得厲害,複又重複了一遍,“藥給我罷,我喝。”


    所以,別哭。


    以後你喂的藥,我都喝。


    苦澀的藥液從喉頭滑過,他看著她,舍不得挪開眼。


    然大抵是傷得太重,藥效一起,他又昏昏沉沉睡了過去。


    接下來很長的一段時日,他便是這般時而清醒,時而昏睡。直到背上的傷漸漸結了痂,方能下榻。


    那會上京已經落了幾場大雪。


    從前一下雪,她便愛去梧桐樹下壘幾隻兔兒鳥兒,因著他受傷,今歲她沒了玩雪的興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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