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廖繞的聰明才智,不可能不知道烏日達不死反而對他有利。在這個時候殺了烏日達,落在旁人眼裏, 多少有點殺人滅口的意思。


    “廖總督, 烏日達乃朝廷欽犯, 咱家此行的任務之一便是生擒他。”柳元神色平靜道:“廖總督此舉, 又是為何?難不成烏日達所言並非憑空捏造, 而是確有其事?”


    “我勾沒勾結水龍王,柳公公難道不知?”廖繞緩緩鬆開手,啞聲道:“總歸我離開錦繡閣,柳公公也會殺了烏日達嫁禍於我,既如此,我便親自動手,省得髒了柳公公的手。隻我現在便要去領兵殺寇,柳公公攔是不攔?”


    他這話一落,柳元身後幾名勇士營將皆一臉戒備地盯著廖繞,手按上腰間長刀。


    柳元定定望著他,微一抬手便讓他們退下。


    “廖總督請罷!”


    廖繞左手五指蜷著,始終保持著方才捏斷烏日達喉管的姿勢,他垂著眼睫,一字一句道:“你們想要的東西,這世間隻有範錦書知曉在哪裏。”


    話落,他轉身大步離去。


    每一步都走得極穩,隨著步子一個一個落下,他麵上的猙獰之色漸漸散去。


    隻不知為何,他眼前恍惚出現的卻是多年前,那人推開書房,問他:“廖繞,你是不是背叛大胤了?”


    他將她拉入懷裏,信誓旦旦地指天發誓,說他不可能會背叛大胤。


    她心裏大抵是將信將疑的,隻靜靜抬眸望他,道:“與虎謀皮者,終會遭虎反噬。”


    與虎謀皮者,終會遭虎反噬。


    那會她說得那樣認真,可他是如何想的呢?他想,就水龍王那老孫兒,不過一條水裏一條掀不起風浪的大蟲,他抬抬手便能將他捏死,這樣的人,如何反噬?


    便是反噬,他也認了。


    從他接下二皇子遞來半塊玉玨開始,他便選了這條路。


    老尚書曾是他上峰,他讓他娶範錦書,想要朝堂文武兩派同氣連枝、同仇敵愾,為大胤創一個海晏河清。


    這期盼多好啊!


    曾經他亦是如此希望的。


    皇上將兵權一分為二,兵部的人有了調兵權,卻也因此不得不與上京所有武將劃出了一條涇渭分明的界限。


    他們成了皇上的人,不再是單純的武將。


    被武將排斥,卻又融不進文臣裏。


    他們隻能依靠皇上。


    可若是皇上駕崩了呢?


    未來能做皇帝的人,一個得武將擁護,一個得文臣擁護。


    他這個走在中間的人,兩廂得罪之下,日後又能依靠誰?


    便是老尚書在最後也選擇了大皇子,而他在皇帝病入膏肓之時給自己找一條退路又如何不能呢?


    他本就是武將。


    成王敗寇,便是日後二皇子倒了,他也認了!


    隻是,真要反噬,那也該反噬他!


    如何能反噬到範錦書身上!


    廖繞頓住腳,怔怔望著半空中的一點。


    她不許他入她屋子,他應了。


    她偽造書信,聯合老尚書要扳倒他,他認了。


    甚至她費盡心思遮掩顧長晉與潘學諒的行蹤,他也裝聾作啞了。


    就隻當是讓她撒氣吧。


    總歸皇帝活不了多久了,待得二皇子登基,她便會知曉他沒選錯。


    到得那時,到得那時……


    錦繡閣是廖繞的地方。


    今日來他隻帶了兩名心腹,現下兩名心腹都受了傷,柳元大抵是想要留活口套話,並未殺他們。


    廖繞看著他們,自欺欺人地想,今兒是中元夜,她興許會留在會在佛堂燒紙衣,興許不會出門,興許不會坐上那馬車。


    “你們回總督府,看看夫人在不在。若她在,便同她道,四方島海寇來了,我大抵十天半月都不能回。” 他的聲音啞得厲害,“叫她莫怕,我不會讓那些人踏入揚州半步。”


    錦繡閣。


    廖繞離開後,一人上前,對柳元道:“柳大人,廖繞真會去增援梁將軍?屬下擔心他會趁機出逃。”


    “他會去。”柳元淡淡地道:“你去查查,廖夫人是否真在那輛馬車裏,若是在——”


    他停頓了下,“便好生收殮了。”


    “是。”那人領命而去。


    柳元垂眸看著烏日達的屍體。


    廖繞說得不錯,今日他的確是準備殺了烏日達,嫁禍給廖繞,不僅僅烏日達的死,便是他自己的死,他也準備栽到廖繞頭上。


    來錦繡閣時,他吞入腹中的便是一張二皇子給廖繞的密令,這密令自然是假的。他行此計,也不過是兵行險著,能不能利用這張密令扳倒二皇子尚未可知。


    要看顧長晉與梁霄的能力,要看老尚書能不能撐到他的屍首運回上京,也要看皇上的心思。


    隻現如今,廖繞方才那一番話,倒是不必賠上他的命了,想起那張裹了蠟的紙團的滋味,柳元輕輕一歎:“白吞了。”


    感歎完又忍不住“嘶”一聲。


    方才他領人衝入這屋子時,烏日達用火銃往他胸膛開了一炮,好在被勇士營的人推了一把,那顆鋼珠擦肩而過,在肩上撕開一條深可見骨的口子。


    柳元撿起烏日達用過的火銃,細細端詳。


    這火銃改良過,殺傷力比從前更強,也更精準。倘若今夜四方島的海寇用的都是這麽精良的火器,這場水戰怕是不易打。


    難怪烏日達敢如此膽大地偷襲揚州,今夜若叫他得逞了,揚州不知要死多少人。


    柳元冷笑一聲:“把烏日達的屍體與錦繡閣的掌櫃一並帶走,好生看緊,別讓那掌櫃死了。餘下的人隨咱家護城去!”


    城牆下,七信正在差人把容舒備好的藥抬進城隍廟,一位勇士營的人急匆匆在他耳邊落下一語,他登時便紅了眼,須臾,麵色一厲,道:“快把藥放好,全都給咱家打起精神來,今夜誰都不許耍懶!”


    夜色裏,十來名老大夫背著藥匣子帶著數十名藥童匆匆來到城隍廟,還有許多挽著婦人髻的女子成團結隊地從家中疾步行來。


    就連秦樓楚館的丫鬟婆子都過來幫忙。


    煎藥的煎藥,剪布帛的剪布帛,井然有序地做著力所能及的事。


    容舒左腳夾著定骨的木板子,使不得力,隻能用右腳一跳一跳地蹦到廟門外。


    轟隆隆的炮火聲漸漸逼近,她抬眼往向遠天。


    盈月高懸,星河璀璨。


    忽然便想起前世,顧長晉從揚州回來後,許是知曉都察院那位顧大人因著護城差點兒丟了命,梧桐巷的老街坊們又悄悄送來了許多吃食。


    不僅僅是吃食,還有從大慈恩寺求來的平安符,以及山野裏開的野花。


    容舒將那些花插入青玉瓶裏,笑著對他道:“郎君這次立下了大功,百姓們又送了不少東西來。”


    顧長晉那會才將將醒來,聽罷這話,便靠著個迎枕,掀眸看她。


    “守住揚州,非我之功。”他道。


    男人長發披肩,麵色蒼白,目光卻十分沉靜。


    “許多人同我一起守住了揚州,有路邊的小乞兒,有風月館裏的龜公,甚至還有白發蒼蒼的老人家。”


    他看著她,用低沉的聲嗓緩緩道:“他們讓我明白,再是謙卑的軀體,流淌的血液裏亦有山河日月。再是柔軟的骨頭,亦是可撐起家國風霜。”


    “是以,守住揚州城,非我之功。”


    那是個晴雪日,暖融融的日光從支摘窗湧入,男人慣來冷峻的眉眼難得溫和。


    花間晨露滴落在指尖,容舒心神微微一顫。


    不過寥寥數語,她眼前仿佛勾勒出了戰火烽煙裏,無數人守衛故土家園的場景。


    那會她還覺著可惜,可惜不能陪著他在烽煙炮火裏堅守故土。


    如今她人倒是在揚州了,隻心境卻大不一樣了。


    她不是與他一起堅守,而是與無數人一起堅守。堅守這片土地也不是因著她是顧長晉的妻子,而是因著她是大胤的百姓。


    再沒有哪個瞬間讓她如此深刻地意識到,何謂家,何謂國。


    何謂,不啻微芒,造炬成陽。


    容舒不知為何這一世海寇襲城的事會提前發生,隻她想,有這麽多人一起努力著,這一次,定然會比上一世好。


    至少烏日達提前死了。


    烏日達死去的消息,容舒還是從七信嘴裏聽說的。


    前世烏日達是在海上交戰時,被廖繞拉著同歸於盡的。這一世他在潛入揚州時被殺,四方島的海寇群龍無首,興許這一戰能結束得更早,那位廖總督興許也不會死。


    隻容舒沒料想烏日達的兩個弟弟在知曉自家兄長死後,竟會發瘋似地攻打廖繞的戰艦。


    “廖總督亦是殺紅了眼,受了傷也不曾下戰艦。”七信外巡歸來,對容舒道:“還有顧大人,今晨他已從四方島歸來,領著蛟鳳底下幾千名海寇從背後襲擊了烏日達的人。”


    七信說到這刻意頓了頓,道:“聽說顧大人還受了點傷。”


    這位七信公公幾乎每日都要給容舒說外頭的戰況,今兒還是頭一回聽他說起顧長晉。


    對於顧長晉受傷這事,容舒已經是司空見慣了。


    前世他在揚州被人用火銃在後背豁出了兩個血窟窿,差點兒沒命,眼下隻是身上受點傷,委實算不得什麽。


    是以聽罷七信的話,容舒也隻是淡定地點點頭,轉而問起了蛟鳳。


    “先前一直暗中相助梁將軍的可是蛟鳳?”


    七信心裏雖奇怪她半句不問顧大人,但還是如實回道:“正是她,如今蛟鳳與那些追隨她的海寇已被招安,成為守備都司裏的一支水軍。”


    容舒彎起了唇角,“既如此,潘貢士的罪名大抵也可以洗清了。”


    七信也跟著笑笑。


    廖繞在眾目睽睽之下親手殺了烏日達,怎麽看都像是在殺人滅口,再有蛟鳳的證詞,廖繞多半逃不了罪。


    七信倒是挺感激廖繞殺了烏日達,若不然死的就是主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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