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忙乎過後,二人還未坐下喘口氣便聽柳萍回來稟告道:“主子,沈家的馬車到了。”


    柳萍是顧長晉在揚州的暗樁,輕功了得,還擅長暗器。


    前幾日容舒說要回來沈園時,顧長晉並未阻止,隻說讓她帶上一人,這人便是柳萍。


    想起顧長晉,容舒思緒難得地起了些怔楞。


    去屏南街的第一夜,他給她抬了水進屋後,便讓他回去自個兒屋子睡了。


    他倒是應下了,給她放下套幹淨的衣裳,便出了屋。


    容舒還當他是真的回去他自個兒的屋子睡呢,若不是第二日,常吉那一嗓子“主子,您怎麽在這睡”,她都不知曉這男人在門外守了她一整夜。


    容舒在屏南街住了十日,前頭三日,他每夜都會給她守夜,就在門外靠著牆,抱胸而眠。直到第四日,落煙搬進來與她一起住,方沒再守夜。


    離開屏南街之時,他也不問她準備如何做,隻對她道:“柳萍以後便是你的人,你想做什麽,便去做什麽。”


    秋陽杲杲,男人寒潭般的一雙眼,被這豔豔秋光染出暖意,深沉處似有暗流翻湧。


    燭花“劈啪”響了聲。


    柳萍還在等著容舒發話。


    容舒驟然回神,忖了忖便道:“柳護衛陪我去垂花門,落煙姐便在漪瀾築守著。”


    說著,低頭理了理裙裾,與柳萍一起去了垂花門。


    沈治步履匆匆地繞過影壁,剛過垂花門便見容舒領著個陌生姑娘在那等著,忙停下腳步,細看了她一眼,方道:“你遇刺的事,江管事都與我說了。你放心,舅舅一定會替你出這口氣。”


    容舒麵露神傷,輕聲道:“昭昭倒是無事,就是張媽媽……”


    她與張媽媽的感情一貫來好。


    沈治道:“莫傷心,舅舅會尋最好的郎中為張媽媽治病,張媽媽吉人天相,定會醒來。”


    如此安慰兩句,他便讓人取來一個裝了鮫珠的匣子,道:“這是舅舅從福建帶回來的海貨,算是個稀罕貨,你拿去打一支發簪罷。舅舅一路風塵,先回三省堂休整一番,明兒再與你詳說這趟舅舅在福建的見聞。”


    從前沈治在外走商回來,小容舒總喜歡纏著他,要他給她說外頭的見聞。


    這也算是甥舅二人心照不宣的傳統了。


    容舒垂下眼,輕輕攥緊了手裏的木匣子,應了聲“好”。


    夜半時分,更深露重,沈園各處都落了匙。


    柳萍穿著夜行衣從漪瀾築的窗戶翻入,對容舒道:“姑娘,三省堂的寢屋已經熄燈了,香也點上了,您想要小的何時動手?”


    容舒這會正端坐在榻上,她這半宿都不曾闔過眼,聞言便望了眼角落的更漏,旋即閉了閉眼,道:“那香半個時辰便能起效,再過半個時辰便動手吧。”


    第七十章


    醜時三刻, 正是夜深人靜,酣然入夢的時分,三省堂的後院驀然亮起了一片火光。


    椎雲行色匆匆地走了進來, 對顧長晉道:“主子, 在沈園外盯梢的人說裏頭走水了, 可要屬下再多派些人過去?”


    走水了?顧長晉蹙眉。


    思忖片刻後,他道:“不用。她心裏有數,不會鬧出人命。”


    一邊兒的常吉“呸”了聲:“要擱我說, 那沈治就是個吃裏扒外、忘恩負義的白眼狼,一把火燒死才好。”


    沈治這一夜可謂是驚心動魄。


    下人們拍響房門說三省堂走水時,他睡得正沉,迷迷糊糊睜眼, 聽見外頭一陣慌亂的腳步聲, 整個人從睡夢裏驚醒,踉踉蹌蹌下榻。


    偏生腦仁兒跟揣了塊鐵似的,頭重腳輕,一看窗戶外的火勢, 嚇得腳狠狠一崴。


    顧不得理會那鑽心似的疼, 沈治連外袍都來不及披,步履匆匆地跑去書房, 抱下牆上掛著的畫,啟動機關,將手伸入那暗盒裏, 直至指尖觸到一個銅錢大小的扣環。


    銅扣環那冰涼的觸感令他驟然打了個激靈, 他等閑不會如此沉不住氣。


    這一刹的停頓生生叫他覺出些不對勁來。


    不對, 火勢若是似剛才所見的那般大, 這會怕是濃煙滾滾才是, 他卻隻聞道幾縷淺淡的煙味兒。


    沈治忍著巨大的暈眩感往窗外看了眼,手從那扣環裏挪開,轉身行了幾步,用力推開牆上的窗牖。


    “哢嚓”一聲,一截熊熊燃燒著的梧桐樹枝擦著窗櫞墜落。


    三省堂的確是著火了,卻不是屋子,而是種在寢屋和書房前後的樹。


    那幾棵鬱鬱蔥蔥的樹長得高,火光竄得極高,瞧著十分唬人。隻那冒火的樹離屋子尚有一段距離,一時半會燒不到這頭來。


    眼前的火光在眼裏不斷放大,沈治晃了晃頭,又用力地拍了兩下臉,再睜眼時,那火光仿佛小了些。


    越來越多的家仆抬著水衝進來院子,男人回眸望一眼,快步合起那暗盒,將畫掛回去,接著便扶著頭,出了書房。


    門外的腳步聲漸漸遠去。


    躲在暗影處的人緩緩站起身,望向木牆上的畫。


    沈園也不是頭一回走水了,下人們有條不紊地抬水撲火,在江管事的指揮下,天蒙蒙亮的時候,火終於滅了。


    三省堂前前後後種了二十多棵亭亭如蓋的梧桐樹,著火的是寢屋與書房挨著窗的幾棵梧桐樹。


    江管事擦了把額頭的汗,方才亂哄哄的,一時竟想不起究竟是哪個家丁跑來說三省堂著火的事。


    那人信誓旦旦地說火都快要將三省堂燒沒,催魂似地催著他來三省堂,直把他嚇了個亡魂大冒。


    眼下瞧著,不過是虛驚一場。


    沈治直到火撲滅了才徹底鬆了口氣,也不知是不是半夜著了涼氣,還是方才吸了點兒煙霧,這會兒腦仁兒越來越痛。


    江管事見他麵色差極了,便道:“老爺先去旁的院子歇一會罷,這頭有老奴盯著,等天亮了便叫人把燒壞的梧桐樹挖走,栽上新的。”


    沈治頷首,想起什麽,目光環視一圈,道:“昭昭呢?”


    漪瀾築離三省堂隔著兩盞茶的距離,方才這裏鬧成那樣,她那頭應當是知曉這邊的動靜的。


    江管事道:“姑娘本是要往三省堂來的,小的怕這頭火勢控不住,傷了姑娘,便勸她回去漪瀾築等。老爺放心,小的已經讓人給姑娘傳話了。”


    沈治聽罷,頷首嗯了聲。


    方才那火勢連他都被唬住了,容舒過來隻怕要被嚇到,不來也好。


    “把書房和寢屋的門鎖落好,我去祥雲閣那裏歇兩晚。”


    祥雲閣是沈園的一處客院,專門用來招待貴客,常年都有人灑掃。


    沈治頭疼難忍,到了祥雲閣便睡了個昏天暗地,醒來時天色已經擦黑。


    睡了一覺後,他的頭疼不見半點兒好轉,整個人仍舊昏昏沉沉的。


    隻他心裏記掛著三省堂那頭,強忍著不適,回去三省堂。


    院子裏多了幾個坑,都是燒壞的樹被挖走後留下的。


    沈治大步流星地進了書房,啟動機關,再次摸向暗盒裏的銅扣環。


    他看了眼緊闔的門窗,指尖用力一轉。


    一陣幹澀枯啞的劃拉聲在幽靜的屋子裏響起。


    不多時,那堵用來掛畫的木牆緩緩拉開一道一人寬的縫隙,露出一個逼仄狹窄的密室。


    沈治疾步入內。


    這密室隻能容一人入內,裏頭隻有三麵刻著凹槽的泥牆,此時這些凹槽裏正擺著兩本賬冊與幾封書信。


    沈治撿起那賬冊與書信翻看了幾下,見無甚不妥,這才放了回去,出了密室。


    將扣環一轉,那木牆很快又恢複了原狀。


    男人立在木牆前,目光緩緩掃過書房裏的每一個角落,良久,他輕輕舒了一口氣。


    漪瀾築。


    燭光搖曳,兩道身影正靜靜立在書案前。


    落煙正在給容舒磨著墨,“姑娘,舅老爺醒來後的頭一件事便是去書房,在裏頭呆到不到一刻鍾就又回了祥雲閣,還讓人給他請了個大夫,說是犯了頭疾。”


    “他不過是對三省堂的走水起了疑心,眼下見賬冊和書信沒有不妥,自然就放下心來。”


    容舒循著記憶,將那幾封信的內容一點一點複刻出來,繼續道:“舅舅這些年掌管著沈家,自以為所有事情都在他的掌控裏,是以在確認書房沒問題後,便不會再起疑心。”


    沈治與張媽媽了解她,她又何嚐不了解他們?


    沈治行事慣來小心,醒來後定然會回來書房再探一番,容舒在書房壓根兒不敢多逗留,匆匆看完信,便讓柳萍帶她離開了書房。


    密室裏除了兩本賬冊,便隻有四封信。從墨跡的色澤來看,應當是每隔幾年便送來一封信。


    最近一封信的墨跡新著呢,想來是新近半年才收到的。


    這幾封信話語寥寥,每封信都隻有隻言片語。


    新近這封信,就隻有兩句話:福建,借他之手買貨。


    落款處寫著“先生”二字。


    容舒捏起信紙,細看了兩眼,吹幹墨水後便裝入信封。


    這四封信,她也隻看得懂這一封,其餘三封,每個字或者每個詞她都認識,隻那話裏的意思,她卻看不明白。


    譬如墨跡最陳舊的那封信,上頭隻有一個詞和一個時間的落款——


    【契成,建德三十七年五月初三。】


    契成?


    這是二人結契了?若當真結契,又是緣何契成?


    這是唯一一封落了年月日的信,建德三十七年便是嘉佑元年,是嘉佑帝登基為帝的那一年。


    還有一封信更是古怪,上頭就隻有一個字:換。


    換?


    換什麽呢?


    容舒越看越覺疑雲重重,與舅舅通信的這位“先生”究竟是何人?


    這幾封信看下來,此人的口吻更像是在命令,而不是同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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