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長晉接過玉佩,指腹緩緩摩挲著上頭的“硯”字,眼前又出現浮玉山那片綠水青山。他生於斯,長於斯,對那裏的每一縷風、每一片葉都是熟悉的。


    父親常說,他們兄妹三人孕育自這片山林,他們就是這裏的“樹”,將根深埋在土地裏,便能無懼風雨,巋然不動而向陽而生。


    即便有朝一日,落入了懸崖峭壁抑或是無盡深淵,隻要紮住了根,便能蓬勃地向上而生。


    做一個像樹一樣的人,是父親對他們的期盼。


    “還記得我說過的一個秘密嗎?那秘密與這玉佩息息相關。”顧長晉望著容舒,緩緩地一字一句道:“顧長晉,一直是顧長晉。”


    顧長晉一直是顧長晉。


    雨打簷牙的春夜。


    鬆思院的拔步床裏,這是顧允直曾經與她過說的話——


    “顧允直,我同你說個秘密。”


    “容昭昭,我也與你說個秘密。”


    “什麽秘密?”


    “我是顧長晉,一直是顧長晉”


    容舒記得,一直記得。


    那一夜的顧允直,不僅與她說了這話,還輕輕地啄了下她的耳垂。


    那些醉酒後模糊朦朧的記憶一時變得清晰。


    容舒半落下眸光,轉過身,岔開了話題,道:“大人快換回你的衣裳吧,我先將這裏收拾收拾。”


    她說著便滅了火,拖過那油氈布覆在稻草堆上,撿起地上的矮幾放回原處,待得屋子幾乎恢複最初的模樣後,便從腰間取出一個裝了碎銀的荷包,放在那竹簍裏。


    顧長晉已經換好衣裳。


    他知曉她這一刻的忙碌不過是想避開那些關於從前的話題。


    他也不逼她,將手上的舊衣疊好,放置在床頭,便望著她的背影,道:“若是今日來接我的是宮裏的人,那我大抵不能陪你去宛平縣。”


    容舒將那竹簍推入床底,應聲道:“大人自顧忙去,侯府的事,我自個兒能處理。”


    頓了頓,到底是又添了一句:“我有落煙姐與柳萍陪著,不會出事的。”


    顧長晉“嗯”了聲,“我讓常吉藏在暗處跟著你,昨日埋伏我們的人很有可能會繼續在上京設伏,我在上京有暗樁,萬一你出事了,常吉和他們能及時保護你,也能及時同我傳消息。”


    容舒身形一頓,回身望著他。


    “你知曉的,徐馥不是我母親。張媽媽與你舅舅很有可能是她的人,若張媽媽當真是她的人,她將張媽媽放在你身邊那麽多年,必定是有她的圖謀。是以,你在上京不安全。”


    徐馥?


    他的養母?


    容舒愣在原地。


    她知曉顧長晉不是徐馥的兒子,隻徐馥是濟南府一獵戶之妻,怎會有那般大的能耐能叫舅舅和張媽媽為她所用?


    除非……


    “徐馥究竟是何人?”容舒道:“她是不是…從來就不是真正的徐馥?”


    顧長晉微微點頭:“她姓蕭,是當今聖上的堂姐,雲華郡主。”


    “雲華郡主?”容舒蹙眉,她從不曾聽說過此人。


    “雲華郡主因八字與先帝相衝,自幼便被送往了大慈恩山,她的事,民間少有人知。”


    容舒心口一跳,下意識看向那道木門。


    顧長晉知她在擔憂什麽,溫聲道:“無妨,常吉在外頭守著。”


    容舒的心卻依舊懸著。


    徐馥若不是真正的徐馥,而是雲華郡主,她帶著顧長晉隱姓埋名定然所謀甚大。他們在謀劃的事,容舒不想卷入,她隻想知道舅舅背後的人究竟是誰。


    舅舅去了趟上京走商後,回來便與阿娘解除了婚約,理由是他有了心上人。而他愛若珍寶的一幅畫,畫的便是大慈恩寺的後山梅林。


    雲華郡主自幼長於大慈恩寺。


    這是巧合嗎?


    容舒連忙道:“我歸寧那日,大人曾經送來一卷春山先生的畫作,舅舅最喜歡的便是這位先生的畫,大人可知這位丹青聖手與雲華郡主有何關係?”


    顧長晉掀眸看了看她,道:“便是如你所猜的,春山先生便是雲華郡主。”


    容舒咬了咬唇,“如此說來,舅舅的確是雲華郡主的人。”


    說罷這話,她忽又想起一事。


    前世容家出事之時,林清月曾跑到鬆思院譏諷她,不想被張媽媽狠狠掌摑了一耳光。


    那時林清月望著張媽媽的目光十分奇怪,詫異有之,怨恨有之,還有淡淡的不舍。


    林清月曾說她過搶走了旁人的東西,容舒原以為她說的是顧長晉,如今想來,她說的分明就是張媽媽。


    “張媽媽很可能是林清月的母親,”容舒麵上帶了點兒苦澀的笑意,“我離開鬆思院時,林清月曾說過我搶走了她的東西。”


    顧長晉安撫她,“張媽媽出現在你身邊本就是別有用心,你沒有搶走任何人的東西。”


    “我知曉的,我隻是不明白,”容舒不解道:“為什麽會有母親選擇放棄自己的孩子,選擇去照顧另一個孩子?”


    她說到這倏地一笑,道:“你可知張媽媽在三省堂的暗盒裏放的是何物?她放了一張寫著‘嘉佑二年四月初六’的紙,想來這便是林清月的生辰了。”


    顧長晉雖與林清月、聞溪自小便認識,但鮮有交集,她們二人過生辰,他更是不曾關注過。


    隱約記得林清月的確是出生在四月。


    “在顧大人的夢裏,容家那些與沈治勾結的人裏,除了張媽媽、二伯父和大伯母,可還有旁的人?”


    “我的夢都隻與你有關,最後的夢便是止於嘉佑二十三年九月八日那一日。那場夢裏,我查到的便隻有你二伯父與大伯母。”顧長晉停頓了幾息,斟酌道:“容家大房與二房犯下大錯,但最後卻是你父親認了罪,想來是與容家的一些舊事有關。”


    “舊事?”


    容舒咀嚼著兩個字,眉心微微蹙起,下意識便道:“大房、二房還有三房的舊事,莫不是與祖父和大伯父的死又或者容家的爵位有關?”


    顧長晉看著她緩緩一笑,頷首道:“我亦是這般想。”


    他的聲音有些虛弱,麵色亦不好,可此時他對著她的這一笑,不知為何,竟讓容舒驀然間有種二人心意相通的錯覺。


    她輕輕別開了視線,道:“大人將柳萍送到我身邊,又讓常吉護著我,容舒感激不盡,日後定銜草結環以報之。”


    她這是接受他的安排,允許他將常吉安插在她身邊了。


    隻他不需要她銜草結環報恩,他隻要她平安。


    “容舒,你想知道我是誰嗎?”顧長晉問。


    容舒搖了搖頭:“大人,我不想知道。”


    他今日與她說這些,大抵是準備要將他所有的秘密都告訴她的。


    譬如他真正的身份,又譬如徐馥為何要偽裝成他的母親,而他為何又要處處提防著徐馥。


    他想將他所有的一切和盤托出,可她卻不想知曉。


    概因這些秘密對於她來說,隻是負擔。人一旦有了負擔,那腳下的步子便不再輕鬆,也不再自由了。


    為一人而畫地為牢的事,她不願再做。


    她的不願顧長晉自然看在眼裏,也明白,她為何不願意知曉。


    她記得前世的事,但也將前世他與她的種種都放下了。


    可他放不下,不可能放下。


    顧長晉捏著手裏的玉佩,嘴唇翕動,正要說話,忽然外頭一陣響動。


    常吉輕輕叩門,道:“主子,有人來了。”


    第七十七章


    曦光霽曙, 濃蔭蔽日。


    一隊身著鎧甲,頭戴鳳翅盔的金吾衛策馬行在山間小徑,馬蹄聲震天, 驚得樹上的雀鳥撲棱著翅膀往天上飛去。


    眼見著馬上到那木屋了, 謝虎申輕扯馬韁, 往後揮了揮手,上百名金吾衛齊齊停下,下馬恭敬地候在一側。


    此時此景, 謝虎申不由得想起了當初東廠大門萬民請願的那一日,他也是這般策馬而來,還威風凜凜地讓彼時的刑部郎中顧長晉給他陳述當日之情形。


    那會他還感歎文官們巧舌如簧,一張利嘴暢行天下呢。


    哪曾想這位大人竟然有這樣的造化?


    想起出行之前, 汪德海公公提點的那幾句話, 謝虎申心神一凜,神色恭敬地上前叩門。


    屋內,顧長晉與容舒對視一眼,輕聲道:“從這裏去宛平縣大約要行四五日, 到了那裏先尋好落腳地, 讓常吉去綁人便可,你莫要自己冒險。”


    容舒應“好”。


    顧長晉深深看了她一眼, 信步出了門。


    與夢裏一樣,來接他的人是謝虎申,本該發生在嘉佑二十三年的事提前到今日了。


    顧長晉望著高掛在樹梢上的杲杲秋日, 神色莫測。


    千裏之外的上京, 坤寧宮。


    戚皇後斜倚在貴妃榻上, 支頤, 望著支摘窗外開得正豔的秋海棠靜默不語。


    廊下一名宮人步履匆匆的穿過殿門, 在桂嬤嬤耳邊附耳道話。


    桂嬤嬤麵色一喜,掀簾入內,對戚皇後道:“刑家派去的那些死士都被謝統領殺了,謝統領這一兩日大抵能接到人。刑家這回當真是吃了雄心豹子膽,也不怕惹了聖怒。”


    說著又狠狠啐了一口,咬牙切齒道:“可惜沒能留下活口,倒是叫那刑老賊逃過一難了,老奴戚家的事不信沒有刑家的手筆在!”


    桂嬤嬤是戚家的舊人,陪著戚皇後嫁入太原府,又陪著戚皇後回來上京,入主坤寧宮。


    她看著戚皇後長大,與戚皇後情誼深厚,隻她到底是戚家的人,兒子、孫子都在戚家,眼下戚家被抄,她如何能不恨?


    戚甄望著桂嬤嬤滿是褶皺的憔悴麵容,輕聲道:“刑家的確推波助瀾了,但蒼蠅不抱沒縫兒的蛋,若非兄長與譽兒犯了錯,刑家怎會尋得到機會?譽兒派人去渡口埋伏柳元他們,此事皇上也已經查清,戚家這一次,便是本宮也救不了。”


    戚甄眉眼間的疲憊便是厚厚的妝容都遮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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