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拾果皮時,他想起件事:“哦,對了,李秀英想見你一麵。”


    重新縮回被子裏的蘇從意愣住,手指揪著薄被邊緣,不回答。


    “後悔嗎?”陳聽晏觀察她的表情,“會不會覺得這事做的不值?”


    蘇從意盯著天花板思索片刻,認真地搖搖頭:“她最後想要幫我的,我看著她拿出水果刀衝了上來。她已經很勇敢了。至於見麵……”


    蘇從意笑一下,“沒有必要。”


    屈服和順從是兩條鎖鏈,在常年的暴力之下深深捆紮進她的身體裏,要剝離出來,就要忍受血肉模糊的痛苦。


    況且她還有個軟肋。


    蘇從意差不多可以猜到那個人渣是如何用孩子威脅女人打來這通電話。


    她同情她。


    也理解她。


    做不到原諒,就祝她平安吧。


    第18章 摸摸頭


    蘇從意拒絕了陳聽晏幫她洗漱的好心提議,艱難地用左手刷牙洗臉,磨蹭近半個小時,終於瘸著腿回到床上。


    陳聽晏坐在沙發上查看完裴西傳來的文件,抬頭發現她已經睡著了。


    將近一周沒怎麽休息過,蘇從意睡得很沉也很香。陳聽晏過去幫她蓋好被子,聽見她淺淺地打著小呼嚕。


    他彎了彎唇角,將空調溫度又稍微調高一點,動作很輕地關掉燈。


    房間陷入靜默的昏暗,隻有空調數字顯示屏盈盈地打出一片光。


    陳聽晏坐回沙發裏,繼續回複裴西的消息。處理完工作接近淩晨兩點,他合上電腦,手指捏捏山根。


    擔心蘇從意半夜口渴,他沒有回休息室,調整下背後靠枕在沙發上睡。


    意識慢慢變得沉重。


    半夢半醒間,他似乎開始做夢。


    好像是一個晚上,暑假補課的高三學生念完晚自修,陸續從一中校門出來。


    隻有他逆著人流往裏跑。


    那種被人群包裹,身體挨著身體的親密接觸讓他覺得恐慌又窒息,像一萬隻螞蟻鑽進皮膚在啃噬他的骨頭。


    他穿過無人的校道,速度越來越快,越來越快,停下來就會被殺死。


    夏末夜晚風也燥熱,路旁榕樹投下枝葉繁茂的影子,遮蔽掉頭頂所有的光,把學校變成密不透氣的蒸籠。


    體育館裏最後一波學生離開,他闖入館內,跑進黑暗的廊道。盡頭那扇門沒鎖,門縫裏透出朦朧的光亮。


    陳聽晏看見自己伸手推開門,遊泳池平靜無波,如同一麵淺藍色鏡子。


    他毫不猶豫地跳了進去。


    “咚!”


    水花四濺,鏡麵被打碎。


    泛起粼粼波光。


    墜入水中的那刻,所有情緒都被重力裹挾著往下落,連同身體一起。


    骨頭裏的螞蟻被淹死。


    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輕鬆。


    水從四麵八方朝他湧來,灌入他的耳朵和嘴巴,肺部傳來劇烈的撕裂感和灼燒感,世界在水底破碎搖晃。


    他合上沉重的眼皮,意識在氧氣缺乏的池底一點點抽離,變得薄弱。


    他以為他會這樣死掉。


    聽說人死之前會看見自己一生的走馬燈,可他的眼裏什麽也沒有。


    直到他聽見一聲微弱的貓叫。


    下一秒。


    “咚!”


    重歸平靜的池麵再次濺起水花,有人撥開漣漪,朝他的方向遊來。


    而後緩慢地沉入池底。


    ……沒了動靜。


    陷入泥沼的意識被驚動,陳聽晏睫毛顫了顫,費勁地睜開眼睛。


    波光盈盈的水底世界裏,少女正捏著鼻尖,憋氣屏息浮在他身前。


    眼睛裏亮晶晶的全是笑意。


    見他睜眼,少女伸手拽住他的胳膊,用力將人帶到池麵。


    嘩啦。


    兩人破水而出。


    重新接觸到流動的空氣,他捂著胸口劇烈咳嗽,眼前一陣陣發黑,淚水控製不住地湧出來,狼狽至極。


    心髒震動到要跳出胸腔。


    好一會兒,他抹掉臉上濕漉漉的水跡和眼淚,眼眶通紅,眼神冰冷。


    “你幹什麽?”


    他嗓子啞到幾乎聽不見聲,少女過一會兒反應過來,眨了眨眼。


    “看月亮。”她說。


    哪有人在池底看月亮。


    陳聽晏像看神經病一樣看著她。


    “你不是躲在水裏看月亮嗎?”她豎起一根手指,指向遊泳池頂板圓圓的照燈,彎著眼睛笑起來,“我見你一個人怪無聊的,就去陪你啦。”


    周圍的光線在她說完這句話後,開始褪色,變暗。少女的臉和聲音模糊而遙遠,一切在往後快速倒退。


    世界如同翻了個麵。


    他又回到十二歲那年的別墅,在一聲尖叫裏驚醒,睡眼惺忪地推開臥室房門,走廊裏傭人們驚慌無措。


    他順著人流走到畫室前,看見了這輩子都不會忘記的畫麵。


    有人撲上來捂住他的眼睛。


    他透過指縫,安靜地盯著躺在畫板前的女人。鮮血從她玉白的脖頸汩汩湧出,和滿地顏料融成一副粘稠的畫。


    顏料桶裏泡開的玫瑰熱烈如火。


    她連死都要追求藝術和美。


    他揮開遮住他眼睛的那隻手,轉身想回房間,看見倒在車庫裏的女生。


    頭發淩亂,沾滿灰塵,瞳仁睜得很圓,右手被鐵棍貫穿,血流滿地。


    瞳膜上倒映著灰色的穹頂。


    一聲不響,了無生氣。


    ……


    強烈的失重感從淺眠中傳來,陳聽晏猛地睜開眼睛,大口無聲喘息。


    他完全記不起自己在哪兒,踉蹌著從沙發上爬起來,在黑暗裏摸索往前找到衛生間,不管不顧地衝進去,下頜緊咬,雙手顫抖著打開水龍頭。


    掃描完畢,水流嘩啦湧出。


    男人用力地反複衝洗著手,自動調節好溫度的水流從他指間和手背滑過,像血液澆下來,粘稠又惡心。


    惡心。


    太惡心了。


    他抽回手,後退兩步遠遠離開洗手台,茫然無措又慌亂地在衛生間裏轉了一圈,找到掛架上擺放的水果刀。


    劃掉它。


    把惡心的東西劃掉就好了。


    他咽咽喉嚨,伸手去拿那把刀。


    ——“啪”。


    明亮的光線從頭頂傾灑而下,霸占掉他的視網膜。他不適地遮住眼。


    “陳聽晏?”


    他聽見有人叫他名字,聲音裏帶著惺忪睡意,軟軟的,幹淨的。


    那人打個哈欠,揉揉眼睛,語氣不解:“你在衛生間裏做什麽?”


    陳聽晏慢慢放下手臂,漆黑的瞳仁茫然空洞,直勾勾地看向她。


    蘇從意見他隻盯著自己不說話,以為他沒聽清,重複一遍:“你不睡覺也不開燈,在衛生間裏做什麽?”


    那人直愣愣地站著,一言不發。


    蘇從意遲鈍地察覺到他狀態似乎不太對,瘸著腳靠近他:“你……”


    不等她走到跟前,男人主動往前兩步湊上來,伸手將她擁進懷裏。


    他力氣很大。


    蘇從意被勒的後背淤青發疼,輕輕掙了一下,卻換來更緊密的擁抱。


    “……蘇蘇。”


    他身體止不住的微微顫抖,聲音又低又啞,喉結頂著脖頸上下滾動許久,終於還是低下頭將腦袋埋進她頸窩,委屈地紅了眼眶,“我做噩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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