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恕的棋下得很好,年後幾日無需早朝,皇帝常常召他去承明殿博弈。


    因此秦恕大多晚上才能來看她。


    嶽金鑾為他高興,有時也怕見秦恕,他太關心她了。


    從她生病起,秦恕就像變了一個人,她的大事小事甚至瑣碎都要親自過問,那份關心厚重得讓她無所適從。


    秦恕安靜地陪了她一會,他坐在床沿上,腰部以上的身體被床幔所掩,朦朧的紗質軟化了他日益冷峻分明的眉目骨骼,將他不經意從眼底散出的寒芒溫溫攏住,以便在嶽金鑾麵前,他能保持時時刻刻都是溫和沉柔的。


    嶽金鑾的目光隻及他腰上名貴的玉帶,便凝滯不動了。


    她養得小孩現在過得很好,沒有她的幫忙似乎也不錯。


    她的目的算達成了嗎?


    嶽金鑾一陣出神,秦恕指尖落在她鼻尖,輕刮了下,“跟我出去看煙火?”


    嶽金鑾這才想起今日皇帝安排了煙火表演。


    為了能讓在殿裏休養的她也看見,甚至表演的地方就在眉壽殿附近。


    她病了這麽久,好久沒看過煙火了,心下一動,點點頭,“好呀。”


    她朝外麵叫道:“姮娘,扶我出去看煙火。”


    話音剛落,人被秦恕抱起來,他把她搭在肩頭,一手托著她腿,一手從邊上扯過小紅鬥篷,將嶽金鑾整個人罩住,輕輕護著她的頭頸,“我抱你去看。”


    姮娘她們在廊下搭了桌子椅子和火籠,兩側掛著風簾。


    嶽金鑾還是凍得咬緊牙,秦恕默不作聲把她摟得更緊。


    三皇子喜歡抱郡主,眉壽殿的宮人都見怪不怪了,嶽金鑾坐在他身上,臉有點紅。


    十四歲的秦恕又長高了,她纖細的雙腿搭在他腿上,腳尖都觸不到地。


    他雙手環著她的腰,完完全全把她圈在懷中,修長十指看似虛攏著她的手,隻有嶽金鑾知道他握得有多緊。


    太緊了,她手心都出汗了。


    “——秦恕。”


    她小聲叫他的名字,咬字軟綿綿,像咬著雲朵。


    秦恕:“嗯?”


    嶽金鑾問:“你要不要把我放下,讓我自己坐?”


    秦恕沉默片刻,溫柔地說:“不要。”


    嶽金鑾:……行!


    煙火好看至極,在整個宮廷四四方方的上空極盡絢爛,一朵疊著一朵,像永生的花,隆隆炸開的聲音伴隨著小宮人驚喜的尖叫,喚醒了宮裏沉寂了大半年的生機。


    嶽金鑾一眨不眨地看著,煙火散開,從夜幕掉往四方,她的視線也變得模糊失焦,隻能看見一團團彩色光影。


    嶽金鑾急忙甩頭,視線才重新清晰。


    後遺症,又是後遺症。


    皇帝為了讓她開心,放了許多煙火,頭頂彩華依舊,嶽金鑾卻無心去品了。


    她的身體好像壞了的木頭傀儡,被擰上了不屬於她的殘缺四肢,病痛的後遺症讓她力不從心。


    下頜一涼,秦恕用指尖托起她下頜,在她耳側問:“怎麽了?”


    四周很吵,他很近,溫淺的語調隻有她能聽見。


    嶽金鑾突然有點想哭,哽咽著說:“沒有,什麽事都沒有。”


    怎麽會沒有呢。


    她生病了,大半年了,至今還時不時渾身疼,小腿走上一刻鍾便疼得不行,要人抱著才能回宮。


    以往的春夏秋冬,她都會披著紅披肩,穿著鵝黃裙子在宮裏飛奔,現在再也不行了。


    連看個煙火都害怕冷不冷。


    眼淚一個勁往下掉,身後的煙花、人聲、風聲,都變得很遠。


    秦恕的胸口沉沉起伏了一會,灼炙的視線凝結在她哭紅的鼻尖上。


    嶽金鑾正傷心的不得了,秦恕的手伸過來,細細掃拭過她眉睫上的塵埃與淚水。


    “你怕什麽?”秦恕低聲問。


    嶽金鑾心虛道:“我不怕。”


    秦恕便用指尖戳她臉頰,“說實話。”


    嶽金鑾眨眨眼,眼淚流地更歡了,她抬眸看秦恕長眉沉鎖的麵容,磕磕巴巴道:“我、我怕我會殘廢,再也站不起來了。”


    秦恕身體前傾,靠近她,“不怕,我找最好的大夫給你治,保證讓你不僅能站,還能騎馬跳舞。”


    嶽金鑾咬唇,“你騙人,你又不是大夫,你怎麽能保證!”


    秦恕沉聲:“那若是你真的站不起來了——”


    嶽金鑾淚盈盈看著他,哭得呼哧呼哧,像個小風箱。


    秦恕無可奈何地笑了,“我抱著你,好不好?往後你要去什麽地方,我抱你去。”


    “那多丟人。”嶽金鑾側過臉,“而且我還怕,我變得不好看了,我頭上有一個好大好大的疤,那麽深。”


    她說話的時候拳頭都攥緊了。


    秦恕察覺得到,搭下眼睛,“給我看看。”


    嶽金鑾猶豫地取下白紗,她撥開頭發時,手指一直在抖。


    “真的太醜了……”


    秦恕握住她的手,陪她一起慢慢撥開了額前的發絲——是一枚圓形的疤,粉白肉色,並不難看。


    秦恕輕笑,“這不是疤,這是中秋的月亮。”


    嶽金鑾羞得無地自容,深深把頭垂下。


    秦恕不讓她垂,捧著她的臉道:“不對,不是月亮,是個小兜兜。”


    “什麽小兜兜?”嶽金鑾茫然問。


    秦恕道:“裝著銅板的小兜兜。”他從懷中取出一枚銅錢,和去年嶽金鑾給他的一模一樣,“正好裝這個。這是我今年年三十得到的,給你。”


    秦恕居然也吃到包硬幣的餃子了。


    嶽金鑾拈著寓意祝福的銅板,心裏沉甸甸的,沒那麽難過了,她傻乎乎問秦恕:“我醜嗎?”


    秦恕漆黑的眼睛望不見底,她執著看著,期待一個答案。


    “不醜。”


    秦恕再次撥開她的碎發,吻了吻她額角的圓月疤,“嶽金鑾是我見過最好看的小姑娘。”


    嶽金鑾悶悶道:“隻是小姑娘?”


    秦恕笑:“還是小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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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要說:


    年三十的宮宴結束後。


    秦恕攔住剛滿七歲的秦晉,伸手,“把你剛才吃到的銅板給我。”


    秦晉眼淚汪汪,“三哥你幹嘛鴨,我吃了七年了,好不容易才吃到一個!”


    以往包銅板的餃子都是宮人悄悄放進嶽金鑾碗裏的,隻有嶽金鑾能吃到。


    一年份的好運氣,所有人都寵她,隻給她一個人。


    今年嶽金鑾不在,餃子隨機分,被秦晉吃到了。


    秦恕冷著臉,“快給我,不然揍你。”


    秦晉委屈巴巴交出銅板,看見秦恕愛惜地把銅板放進懷裏。


    秦晉怯怯問:“三哥你要銅板幹嘛鴨,這不值錢。”


    秦恕一頓,淡淡道:“有個小姑娘喜歡,她喜歡就是無價之寶,我一定要給她弄來。”感謝在2020-05-09 21:13:47~2020-05-10 21:30:36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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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看煙火看累了, 嶽金鑾體力不支,被秦恕抱回去睡覺。


    她頭上的兩隻小揪揪被解開,柔滑的烏發濃墨般鋪開在軟枕上, 襯得她愈發瘦小單薄。


    嶽金鑾拉住秦恕的手,“不要走。”


    她像回到了小小的嬰孩, 離不開人, 緊緊蜷縮依偎著秦恕。


    秦恕伸手攏住她的薄肩,“好, 我不走,我就在這兒陪著你。”


    夜色沉長,獨有一盞燈火搖曳在帷幕外。


    外麵又淅淅瀝瀝下起雨,簷馬叮咚, 如同某種古樸原始的樂器在遙遠處長鳴。


    嶽金鑾閉著眼睛, 有一搭沒一搭的說:“我近來眼神不大好,總是看不清東西, 是不是要瞎了?”


    大約是哭過, 沒有力氣再哭,女孩兒柔軟的聲音平靜從蒼白唇間溢出,竟有認命與死心的味道。


    開得再盛的花, 被人催折地剪去花葉、扯落花瓣、撕掉花蕊, 都無法再複原如初的美麗鮮活。


    嶽金鑾深知這個道理,她不是不怕,隻是怕多了,人便麻木了。


    秦恕道:“太醫說你恢複地很好,不要胡思亂想。”


    嶽金鑾微微睜眼, “秦恕,你有沒有想過, 我是另一個嶽金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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