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外一名同事比了個手勢,一起送她回去。


    車子剛剛起步,沈聞正也從樓下下來。


    黃哥慢吞吞走在後麵,心力交瘁地垂了垂肩膀。


    分局終於恢複了平靜,黃哥疲憊坐下,一揚手道:“這一天天的。休息一下再出發吧。都給我累困了。”


    何川舟靠在牆邊,拿出手機發信息。


    黃哥見她手指一直動個不停,撐起腦袋,好奇地問:“你在幹什麽?”


    “沒什麽。”何川舟說,“沈聞正回a市了,怎麽都沒有媒體跟進一下。多少值得一篇文章,畢竟涉及巨額款項。”


    “小周?”黃哥走過去一看,不出意外是在跟周拓行發信息,當即道,“打什麽字啊?撥語音啊。”


    他示意何川舟把手機給他,按下語音申請後,拿著手機回到原來的座椅,翹著條二郎腿坐下,一聽接通,跟充過電似地精神抖擻,熟稔地打招呼:“喂,小周同誌啊。”


    黃哥近段時間跟周拓行的關係得到了飛速的發展,照他自己評價,已經屬於莫逆之交。不單單是基於宵夜建立的交情,更重要的是周拓行那邊的幾個媒體賬號做得不錯,流量大,知名度廣。尤其是周拓行認識的記者,機敏能幹,許多警方不知道的小道消息他都一清二楚,還能用些特殊的手段套出很多民警不便問出的情報。幫過隔壁幾個中隊的忙。


    黃哥驚然發現,這也是個小祖宗啊!


    他開了免提,膩歪地問:“下班了嗎?哦晚上有課啊。早點休息,年輕人也別幹熬身體,注意健康。”


    那噓寒問暖的態度,讓何川舟感覺有點異樣。禁不住打了個寒顫。


    徐鈺唯恐天下不亂地湊過去,彎著腰大聲道:“小周同誌,剛剛沈聞正來我們分局,挑釁我們何隊你知道嗎?”


    周拓行說:“挑釁她?”這得多想不開啊?


    “對!”徐鈺人雖不在,說得卻是信誓旦旦,仿佛親眼目睹,“太可惡了!他看何隊的眼神不尊重,不禮貌,不純潔!鐵定沒安什麽好心!”


    何川舟冷笑了聲:“你是覺得最近轄區太安定,缺點刺激還是怎麽?”


    “我主要是想體驗一下天涼王破的那種霸道豪情。”徐鈺激動握拳,鼓舞道,“衝啊周哥!不要給他翻盤的機會!我們分局都相信!”


    “還霸道。”何川舟嗤笑道,“連梗過時了。”


    漏風的棉襖轉頭道:“周哥,何隊說你過時了。”


    黃哥將她推開:“去去去,小同誌,不要發表會影響我們領導跟家屬之間和諧關係的講話。”


    他清清嗓子,找回先前那種柔和的聲調,接著道:“小周同誌啊,沈聞正的新聞熱度還沒過去吧?我們不要放棄,時不時提一提,說不定再過幾天就有受害人來報案了呢?給她們一點猶豫的時間……好的好的,大家一起努力。我就知道小周你是個好同誌。”


    黃哥親親熱熱地說了一通,掛斷電話,站起身伸了個懶腰,已經是容光煥發,拍掌道:“好了!早點出發早點回來,說不定還能稍微睡一會兒!兄弟們開工了!”


    眾人隨即集合,計劃分成兩輛車沿孫益姚的路線再開一趟。


    警車不夠了,黃哥去開了自己的車。


    何川舟坐上駕駛位,摸出手機開導航。


    高速路段不好精準定位,她縮小地圖,在前進路段上隨意點了一個位置。


    將手機放下,準備起步時,腦海中隱約有條線串了一下,模模糊糊的,覺得有哪裏熟悉,又拿起來查看。


    “何隊,怎麽了?”徐鈺以為她是忘了地址,摸出手機道,“我有存地點,要不我來導航?”


    何川舟抬了下手,示意她先不要說話。透過車窗望了眼夜幕深處,視線遊離地深思片刻,才問道:“朱淑君的老家地址你有嗎?她們是岩木村的人嗎?”


    徐鈺茫然道:“我不知道啊,我沒注意。”


    何川舟當即撥通黃哥的電話,對方接得很快。


    “怎麽了?我準備出發了。”


    何川舟說:“朱淑君的老家在岩木村。”


    “應該是。”黃哥轉著方向盤,從何川舟車前駛過,“有問題?”


    何川舟說:“孫益姚開的這條路,正好是去岩木村的。”


    車輛踩了個急刹,黃哥“呲”了一聲,沒有說話。


    密閉車廂裏空氣跟水流一樣緩慢流動,這一陣突如其來的寂靜好像聲音沉溺了一般。


    半晌後,才從揚聲器裏傳來他遲疑而謹慎的發言:“不會吧?”


    “為什麽不會?”何川舟聲音清脆而有力地道,“孫益姚除了a市,別的地方都沒怎麽去過,完全不了解。她去野外拋屍,能往什麽地方拋?”


    她在很短的時間內捋清了思路,略一停頓後,有條不紊地道:“如果朱淑君跟她說過自己的家鄉,她就應該知道,那是一個偏僻的、人煙稀少的農村。到處都是無人居住的老宅,年輕一輩的人大部分去了城裏打工,許多農田被廢棄,有幾片山林無人開墾,山上還有很多照老一輩規矩葬下的墳,以及一些可能無人拜祭的野墳。近幾十年都不會有政府過來開發用地。隻要好好選址,簡直是最好的拋屍地點。”


    何川舟說:“而且,誰能想到,凶手殺人後會把死者運回她老家拋屍?”


    黃哥就是覺得邪門兒才覺得不可思議。


    這是拋屍還是收屍?服務竟然一步到位?


    黃哥語塞道:“我覺得……”


    誰能猜得到孫益姚當時腦子裏麵裝的都是什麽東西。車上載著個屍體,三更半夜地出行,估計她自己也快嚇瘋了。


    這樣想,選擇岩木村還真有可能,說不定還順應了國人長久以來的某種玄學思想。


    畢竟國人的玄學信仰總是十分微妙,在做錯事的時候尤其強烈。


    黃哥甩了下頭,肅然道:“那就去看看。”


    等車開到高速收費站,黃哥取了卡片,一腳油門踩下,腦子裏那些雜絮才隨著夜風簌簌而過,他小幅調整了下姿勢,盯著麵前微黃的車燈,叫道:“離譜哇!孫益姚!她不會真的那麽神經病吧?”


    徐鈺跟著大叫:“我去她家裏詢問的時候,就知道她是個不能用常理衡量的女人!”


    一同事問:“要告訴小新嗎?”


    “先別!他車上還有其他人,真找到屍體再說。”黃哥振奮道,“追追追,追上他!小新到哪兒了?”


    ·


    邵知新開夜車時精神有點緊張,需要全神貫注地盯著地上的線條,好在今天傍晚開過一次,對道路還有點印象。


    坐在後排的兩人都不吭聲。邵知新是個不喜歡冷清的人,一張嘴平時就很難閑下來,總被黃哥吐槽,覺得氣氛太沉悶,順手開了個廣播。


    不知道今天是不是時運不濟,播放的第一首歌曲是特麽的“燭光裏的媽媽”,手忙腳亂地跳到另外一個頻道,主持人又在說,“王女士給媽媽點了一首歌……”。


    他暗罵一句,手忙腳亂地關了,順道瞥一眼後排,不料恰好對上了朱媽媽的視線。


    朱媽媽提了個口氣,趁著這個機會問出來:“那個沈蚊子,是不是特別有錢?”


    邵知新腦子發木,“啊”了一聲,內心愁苦地想還是冷清好,哪有什麽好聊的?!


    朱媽媽胡思亂想了一路,忍不住問道:“你們為什麽不把他關起來?他犯大罪了吧?他不止糟蹋了我女兒一個!人人都知道,這樣的人還可以到處走?”


    邵知新下意識看了眼後視鏡,尷尬道:“我們要講究證據的。”


    “我給你們證據了啊!”朱媽媽聲線猛地拔高,身體前傾,說,“你們起碼應該跟電視裏一樣,抓他到公安局裏問話!”


    邵知新艱難解釋:“沒有那麽簡單的,電視裏也不是隨便就可以傳喚嫌疑人到警局問話。而且您給的口供,跟您女兒的失蹤案其實沒有直接關係。還隻是口供。我們現在甚至還沒立案。”


    朱媽媽說:“那新聞裏那個女人,那一個億,是不是直接證據了?她自己都說了!沈蚊子欺負她!”


    邵知新說:“她也沒有證據,她隻有口供。”


    後排那個同事歪著腦袋,身體隨著減速帶一晃一晃,跟睡死了一樣,不替他解圍。


    邵知新隻好自己道:“而且您自己應該也知道,您女兒的案子未必跟沈聞正有關係。您隻看見過他們的合照而已,證明不了什麽的。”


    朱媽媽往後一靠,腦袋貼著車窗,悶聲道:“我不相信。”


    邵知新不是滋味地道:“阿姨,你放心吧,如果真的能找到沈聞正犯罪的證據,我們是最希望他能落網的。您別懷疑我們這個。”


    他說著飛速往後麵瞥了一眼,雖然知道何川舟不可能在車上,還是心虛地確認了一遍,而後才壓低嗓子道:“我們何隊跟他也有過節,是真過節。”


    可能是何川舟威嚴太甚,他也不是在背後說人壞話,但提到這個名字莫名覺得脊背發寒。


    “算得上殺父之仇了。您要是完整看過新聞應該知道這個事。”邵知新長籲短歎地說,“當年就是沈聞正非逼著陶思悅誣陷何警官,也就是我們何隊的爸爸,才導致何叔叔意外墜樓的。唉,沈聞正是萬惡根源啊。他跟韓鬆山——就一特別壞的記者,他倆也是一夥兒的。何叔叔死了那麽多年,他們還死命往何叔叔身上潑髒水,之前甚至想讓何隊連警察都沒的做。這次沈聞正又跑到a市來,在我們何隊麵前晃悠,您說這不是故意往我們何隊傷口上撒鹽嗎?您別看我們何隊好像特別高冷,不為所動的樣子,她今天態度那麽強硬,就是因為心裏也不好受。”


    朱媽媽確實不知道這個內情,愣愣地道:“真的啊?”


    “當然啊!所以您千萬別在她麵前說您剛才的那個懷疑,有點傷人了。”邵知新說著說著,把自己給說鼻酸了,“我們何隊高三的時候父親就去世了,還是被人害死的,她知道凶手是誰,參與的人都有誰,可是沒有辦法啊。她做警察那麽多年,一直都抓不到他們的證據。這些事兒她憋在心裏那麽多年,您說她有多苦?這次一個億的事情鬧那麽大,本來以為可以把沈聞正拿下的,哪想到一直沒什麽人報案,真正有問題的就等來您一個。”


    朱媽媽神色恍惚,瞳孔裏閃過路燈連綿的白光,看著無盡處的陰影,想何川舟的事,又想自己女兒的事。


    後排“熟睡”的青年不知道什麽時候醒了過來,聲音低緩地補充道:“說實話,就我們目前查到的證據,您女兒的案子跟沈聞正關係可能真的不大。何隊也知道,可是她現在沒有餘力管沈聞正的事情了,全部精力都想先把朱淑君給找著。您今天在分局那麽一鬧,何隊心情其實也挺複雜的。”


    朱媽媽閉上眼睛,同病相憐的經曆奇妙地減輕了一些她的痛苦,叫她原本已經殆盡的耐心又生出一點點,不再是那種漂泊無依、孤軍奮戰的絕望感。


    她回憶起何川舟握著她的手,聽她混亂敘述時那幽沉深邃的眼神,手背上已不存在的溫熱觸感,叫她生出一種強烈的慚愧。


    她在苟延殘喘,發泄求助,將自己的壓力跟痛苦疊加給何川舟,讓對方為了自己奔走。


    朱媽媽握緊自己的手,幹啞地道:“對不起……我知道你們其實都是好人。我不知道這些,不是故意懷疑你們……”


    邵知新正要說話,就看見一輛車從側麵超了過去,還朝他鳴了兩聲喇叭。


    夜色裏的光線比較暗,邵知新車速也不快,基本隻看前後車的燈光,聽到喇叭聲才多看兩眼。


    這不是他們分局裏的車嗎?


    邵知新張了張嘴,震驚道:“排麵啊,這是給咱們開道來了?十八相送?”


    後排同事無語道:“……你腦子裏裝的都是花吧?想得真美。”


    他說:“快跟上!”


    邵知新將信將疑地跟了一路,快到岩木村時,何川舟把車速放緩,降到了他的身後。


    邵知新困惑了一聲,聽著朱媽媽的指示,將車停在路邊。


    朱媽媽走下車,指著一塊空地道:“能停的地方都可以停,我們這邊沒關係。”


    何川舟順勢把車停好,很快黃哥也到了。


    邵知新走過去問:“你們怎麽跟過來了?”


    何川舟沒回答他,從手機裏調出孫益姚的車輛照片,遞給朱媽媽詢問:“你以前見過這輛車嗎?”


    朱媽媽搖頭道:“我不認識車。我隻認識顏色跟車牌。不過我記得我們這裏沒人買紅色的車。”


    這個村裏的住戶不多,經曆過早年的閉塞貧困生活,家家戶戶交流密切,彼此三代內的人都互相認識,連鄰村的大部分人都有些了解。


    何川舟再拿出孫益姚的照片,問:“那你見過這個人嗎?”


    朱媽媽這次看得久了一點,還是不確定道:“不是我們村裏的人,可能見過,認不大清楚。”


    她警覺地問:“這個人跟我女兒有什麽關係嗎?”


    邵知新也睜大了眼問:“什麽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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