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某種毒,讓人欲罷不能。


    這是屬於幽瀾魔君的魅力,和浮滄山的小師妹並不一樣。


    他已經非常清楚,從歸溟回到浮滄再遇雲繁那一刻起,她就已漸漸不再扮演浮滄山那天真無邪的師妹了,露出她小小的卻又藏著毒素的獠牙。她像個老道的獵手,用這十三年同門情誼作餌,一步一步引他進入她的圈套,待到他察覺時早就泥足深陷。


    如果兩個人一開始就以仙魔的身份相識,他想他們之間也許沒有任何可能吧,一個是任性妄為的魔修,一個是循規蹈矩的仙修,不同道不同心,誰也看不上誰。


    可就是這樣殊途的兩個人,卻都守不住心,守不住身。


    “師兄,在想什麽?”


    俏皮的聲音響起,他的身後來了人。


    他轉過頭,瞳眸微縮。雲繁身上隻披著素光緞,腕間腳踝都掛著鈴鐺,每一步都踩出聲聲勾魂的鈴音。素光緞纏繞過她的身體,勾勒出玲瓏線條後曲曲繞繞飄飛於空,這讓她像是從壁畫上走下來的仙女亦或魔女,雪膚丹口,在月光妖嬈嫵媚,有幽瀾的魔性,亦有雲繁的天真。


    入魂的美。


    “沒什麽。”他搖搖頭,目光鎖在她的身上。


    雲繁走到他身後,伸手從後摟住他的腰,像隻討憐的小獸般,蹭蹭他的背,道:“師兄,你輸了。”


    “嗯,我輸了。”蕭留年回答得幹脆。


    守了兩百多年的元陽給了她,不論是身還是心,他都沒有保住。


    “那你可願留在這裏陪著我?”雲繁問道。


    她的手在他胸前不安分地撥弄著,被他一掌攥住。


    “願賭服輸。”他語氣淡淡的,聽不出喜怒。


    雲繁想了想,鬆開手,飛身於他麵前,望著他的眼道:“那我們雙修吧,此地靈源充沛,我有六柱靈根與陰陽元丹,可助你我以最快的速度的甄至化神。”


    雙修一詞,讓蕭留年想起這十多日間的種種荒唐,薄麵仍舊不自覺地微微泛紅,開口卻仍沒什麽波瀾:“聽你的。”


    竟是絕口不提浮滄山的事。


    雲繁蹙蹙眉,定定看著他半晌,試圖從他眼中看出什麽,卻徒勞無功,她咬咬唇,做了個決定。


    素手一翻,她的掌心祭起麵鏡子。


    確切點來說,是個雕著夢魘獸銅鏡框,鏡麵空無一物。


    “師兄,雙修之法講求二人一心,彼此信任,可你並不信我,對嗎?”她道,見他有開口的意思,擺手打斷,自顧自續道,“我不怪你,畢竟是我騙你在先。我知道如今再說什麽,都換不回你這十三年信任。這是伽蘭山的照心鏡,可以照見最真實的過往。”


    照心食夢鏡是伽蘭山的法寶,隻要施術者願意,就能以此鏡照出自己的過往,再製出一模一樣的夢境。


    人會說謊,但法寶不會。


    這麵鏡子懸浮於她的心口頭,空蕩蕩的鏡麵浮現厚厚雲層,似乎掩藏著什麽,待人探知。


    “不用了,雲繁。”蕭留年拒絕道。


    雲繁卻牽起他的手,將他的手緩緩送到照心鏡的正中央。伴著她一聲悠悠呢喃,蕭留年的元神被照心鏡拉到了一個陌生地方。


    ————


    那是個不算繁華卻也算富庶的邊陲小鎮,鎮上有個開酒坊的富戶,姓雲,酒釀得不錯,遠近聞名,是以生意也不錯,日子過得富足,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這富戶夫妻二人成親數年,膝下隻得一個女兒,生得冰雪聰明,原是夫妻兩人的掌上明珠。隻是這個女兒長到四歲時,夫妻兩人又生了個兒子,她的地位一落千丈。


    蕭留年是在雲家五進大宅子後院的大芭蕉下看到年僅四歲的雲繁。


    她比他們在蛇淵初識時看起來要更小些,穿一身半舊的裙子,手裏握著半個饅頭,躲在芭蕉葉下盯著下人們進進出出的屋子。


    她的眼睛很大很亮,寫滿稚氣,並沒有後來超越年齡般的通透,她有些氣惱,一邊小口咬著手裏的饅頭,一邊自言自語:“怎麽還不來?這麽久還找不到我嗎?”


    這是從前她和阿爹阿娘常玩的小遊戲,每回她躲起來,家人總能找到她,逗她笑。這次她藏得並不隱蔽,他們沒道理找不到人的。


    天色一點點暗下去,院裏的人忙忙碌碌,卻沒有任何人找到這裏,更沒有人發現小姑娘的失蹤,這府裏的人各行各事,都圍著那個啼哭聲不斷的房間打轉。


    蕭留年看出什麽來,站在她身邊,很想同她說些什麽,但他的聲音她聽不到。


    直到天星滿布,小雲繁蜷在蕉葉下睡著,手裏的半個饅頭滾到地上,她才揉著眼醒來。依然沒人找她,她眼眶紅紅地從蕉葉走出,默默回了自己房間。


    自那以後,她就變得安安靜靜,不再吵鬧撒嬌,怕吵醒弟弟惹父母心煩,也不再要求什麽,因為父母不會給。


    蕭留年看著她一天比一天沉默,一天比一天乖巧,心漸漸揪起,眉頭攏得死緊。


    直到她五歲那一天,破城之日來臨。


    她曾經輕描淡寫提到過的一切——“馬蹄的聲音踏響長夜,尖叫聲劃破寂靜,火光衝天而起,將黑夜燒紅,嬰孩的啼哭、婦人歇斯底裏的掙紮、男人的怒吼,通通都被刀光劍影斬斷,隻有血,在地上流淌成河。”


    都化成了鮮血淋漓的畫麵。


    然而更加殘酷的是,五歲的小雲繁被人從逃亡的馬車上推下。


    她騙了他,她沒有為她擋槍擋劍的父母,她被遺棄在戰亂之中。


    兩個故事的結局都一樣,蕭留年不敢說哪個對哪個錯,但目睹她被推下馬車的那個刹那,他出離憤怒。


    他看著她滿臉驚恐,眼裏布滿淚水,慌亂無助地蹣跚追在馬車後麵,他無比希望自己和她的相遇,是在她真正的五歲那年。


    即使明知這一切發生於過往,他什麽都做不了,也什麽都改變不了,他還是情不自禁伸出手,看著自己的手從她瘦弱的身體穿過。


    他隻能跟著她,看她所目睹的一切,聽她所聽聞的一切,經曆她所經曆的一切。


    近在咫尺的死亡,不堪的畫麵,撕心裂肺的哭喊……


    他看著她遊魂般的生存在堆滿屍體的村鎮,最後被遊方道士撿走,又被賣進媚門,掙紮在九寰仙界求存。


    這是他從沒見過的雲繁。


    從不會討好他人,到逢人先露三分笑顏,從不會揣摩人心,到察言觀色間把握人心,從一介散修到魔君幽瀾……這其間多少痛多少苦,大抵隻有她自己心中最清楚。


    相較之下,浮滄山十三載帶給她的,於她兩百多年的壽元中,太少太少。


    他多希望她一直是浮滄山的小師妹,沒有那兩百年的掙紮求存,沒有被父母推落深淵的痛苦,被浮滄山的師叔們寵著愛著,被他愛護著,什麽苦都不必吃,更不必被身邊人背叛,險些身死幽瀾山。


    恍恍惚惚之間,兩百年歲月不過眨眼之間。


    蕭留年再睜眼之時,照心鏡鏡心的厚雲散開,鏡麵依然空無一物,別鶴海的天地仍是寧靜,雲繁也還是千嬌百媚的模樣,好似一切不曾發生。


    “師兄,我隻想讓你知道,這世間的確沒有叫常平村的地方,但是……真的有一個叫雲繁的孩子。”雲繁的聲音響起,與他在鏡中夢境裏聽到的聲音,似乎重疊起來。


    蕭留年一句話也說不出,隻是傾身用力抱住了她。


    “師兄信我了嗎?”她問他。


    “信。”他點下頭,將心中不斷泛起的痛意,化作雙臂的力量,再不想鬆手。


    “那麽從今日起,師兄就是我一個人的了!好不好?”她又問道。


    “好,我是你一個人的,誰都搶不起,也奪不去。”他道,像發誓一樣。


    雲繁便笑了,開心得像個孩子。


    作者有話說:


    差不多了吧,該準備回去了?


    ————


    第77章 變數


    別鶴海是個與世隔絕的地方, 外頭的一切喧囂都影響不到這裏,仿佛不在九寰仙界般。


    自那場賭約蕭留年徹底敗給雲繁之後,他似乎也歇了離開別鶴海的心, 對關於浮滄山的事絕口不提, 每日隻與雲繁專注修行。


    叫他沒有想到的是, 二人雙修時境界提升的速度, 竟然比一個人修行還要快。照理來說,這裏的靈源經雲繁陰陽仙魔體轉化之後再渡給他,對雲繁來說速度必然不如她一個人修行來得快,然而奇怪的是,二人雙修之後, 魂神靈肉合一, 沒有絲毫排斥, 此地靈源在二人體內流轉,如經一人之體。


    他們兩人,一為魔一為仙,雲繁那顆多出來的陰陽仙丹就像是仙魔之間的一扇門, 能夠讓他們互通無礙,簡直像是為他們兩人而生一般,這很奇妙。


    外人在此地修行,一日抵百日, 而他們合雙人之力,卻有以日抵年的效用。


    這個速度,是九寰修士想都不敢想的。


    蕭留年問過雲繁這門雙修功法的來曆和修煉口訣,雲繁並沒瞞他, 一五一十都說予他聽, 可從她口中說出的雙修功法, 不過隻是媚門普通的雙修功法,並無任何奇特之處,按說不可能進展如此順利神速。


    首先普通修士要想雙修達到魂神靈肉合一這個境界,就已經是件極困難的事了。哪怕他二人確是兩情相悅,也不可能在短短時間內就達到這個境界。


    雲繁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她對雙修沒有研究,天嫵仙君又隻傳授了一半口訣,她還參不透這其中奧妙。


    不過她這個人當了這麽多年散修,大部分功法都靠自己摸索領會,無師自通,所以也沒將這些放在心上。


    這世間功法,無非都是被人摸索創造出來的,那她也就摸索著修煉吧。


    “你也不怕走火入魔?”蕭留年聽到她這番話時,才知道這位幽瀾魔君的膽子有多大。


    “走火入魔了再說吧。”雲繁答得輕輕鬆鬆。她貪生,但也不怕死,綿長的壽元對她來說,如果走得太過謹慎無聊,她會覺得生不如死。


    現在這樣的日子,就很不錯。


    魚水之歡的滋味似乎怎樣也嚐不夠,她每天總要與蕭留年纏綿繾綣一番,總愛看他在她百般撩撥下咬牙切齒的模樣,聽他帶著喘息的低沉的聲音,恨恨道一聲:“還不夠嗎?我總歸有一日要死在你身上。”


    隻是說歸說,罵歸罵,把他惹急了,到頭來最狠的還是他。像閉眼的雄獅,任她予取予求,但生了氣睜開眼,還是要咬著她的脖頸將她抵在榻上,換一番難舍難分的耳鬢廝磨,雨露散遍。


    百般花樣玩過,二人之間總歸是她進一步他便退半步,他強三分她則柔五分,於這強弱軟硬之間顛鸞倒鳳地推拉互補,直將這寧靜海化作銷魂魔窟,雲翻雨騰攪得蓮妖水濁。


    在蓮心時,蕭留年就像變了個人,眼底清明盡化風雨,眉梢寫滿風流,他本就生得好,如今被雲繁一番調、教勾、引,竟逼出幾分邪性來,愈發俊美得叫人移不開眼,離了雲繁時仍是正人君子,一到雲繁身邊,便有了那媚門郎君的風流。


    雲繁亦比進別鶴海時要更漂亮了,原就雪白的肌膚裏透著紅,泛著珍珠般的光澤,體態愈纖柔,眉眼愈動人,一天比一天更加迷人,宜喜宜嗔,怒時冶豔,笑時嬌憨,風情萬種當得,天真純潔亦兼之……真真是百媚千姿,魔骨仙顏。


    這就是雙修的妙處,陰陽調合,各得其養。


    快活日子匆匆又過百日,在此修行以日抵年,二人境界雙雙元嬰期滿,麵臨破境。


    突破元嬰到化神境界,這是個大坎,她與蕭留年需要共同閉關突破,沒有比別鶴海更好的閉關地,他們在這裏不受外界打擾,靈源亦取之不盡,雲繁覺得這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是以並沒考慮多久,很快就決定下來,明日閉關突破。


    從九霄浮海閣裏出來,她展目四望,尋找蕭留年的身影,打算找他商量這樁事。


    別鶴海的這個海中浮島不大,一眼就能望到岸邊。蕭留年坐在他最喜歡的礁石上,倚著那隻五色鶴王,一手揉著伏在他腳邊的小鶴腦袋,一手擎著方玉牌正怔怔地看。


    他今日難得束起發,隨意紮在腦後,遠遠望去,不是浮滄山沉穩的大師兄,倒像是騎鶴歸仙的少年郎,滿身恣意。說來也奇怪,這別鶴海雖然被她掌控著,可這裏的仙鶴卻與蕭留年更加親近,尤其那隻五色鶴王,平時高傲驕矜,就連對她也隻是敷衍般的聽令,但在蕭留年麵前卻願意垂頸廝磨,溫順得像他豢養的靈寵。


    不知道的,還以為蕭留年才是別鶴海的主人。


    人未至,鈴音先響。蕭留年察覺到雲繁的到來,翻手收起那枚玉牌。


    “藏什麽?我都看到了。”雲繁在他身畔落下,挨入他懷中,嗔道。


    蕭留年側眸望她——她今日穿著雲朵般的罩衫,裏麵是件雲霞色的裙,玉白的小腿從裙伸出,曲在地上,露出踝間畫的一朵蓮,又妖又純。


    “怎麽?想回浮滄?”雲繁見他不答,追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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