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策環抱著椅背,食指由下而上地擺了幾下:“我可是中了舉的,正兒八經的聖人門徒。四書五經,詩文史集若都不會,恐怕說不通吧。”


    “什麽?”商音始料未及地怔愣,“你怎麽還進過學?”


    她隻當他是個滿腦子喊打喊殺,嗜血如命的莽夫。


    “那自然。”前者腦袋一偏,語氣引以為傲得有些欠打,“我十六歲考取的京城鄉試第二名亞元,怎麽樣,厲害嗎?”


    商音愁得一腦門兒官司,都來不及深想他這京城亞元的名頭是哪年的事情,鼓起一嘴的氣惱道:“這你也會那你也會,究竟有什麽是你不會的!”


    對方聞言,惆悵萬千地仰起頭感慨,“這世上除了生孩子,恐怕真沒什麽是我不會的。”


    他還很驕傲!


    她白眼翻上天,索性撂攤子,“那你說,現在怎麽辦嘛?”


    出師不利,第一步就陷住,這後麵的大戲要如何開場,總不能坐以待斃吧。


    此刻一直在邊上戳著當擺設的今秋不聲不響地開了口:


    “奴婢以為……”


    商音目光放過來。


    今秋笑道:“殿下既喜歡花,駙馬不妨就假作對花粉不服,若因此設局讓殿下遇險,而駙馬卻又不能趕去相救,也算是順理成章的理由。”


    她聞之喃喃自語:“對花粉不服……”


    “對啊。”商音神色再度清亮起來,唇邊隱有驚喜,“再過不久是冬至節,長明宮禦花園裏金梅大開,若我去園中賞花,不小心掉進湖內,你被花粉擋住舉步不前,父皇肯定能看在眼裏——”


    她說完雀躍地朝今秋比了個拇指讚許道,“還是你聰明!”


    “又掉水裏……”隋策無奈,“你今日是和水過不去了嗎?”


    商音正不服氣地對他抿抿唇,那邊就聽今秋輕咳一聲。


    “殿下。”


    她不著痕跡地提醒,“眼看要入冬了,這氣候的湖水凍殺人,涼得刺骨。真落下去可不是鬧著玩的。”


    比起隋策,她顯然更能聽進去今秋的話,猶豫地斟酌了一番,也認為大冬天的在池中喝冷水挺吃不消。若把命賠上豈不是白白便宜了隋某人。


    自己死了,他就能名正言順地娶新婦。


    太虧了,這不行!


    “嗯……”


    旁邊的隋策自不知她所思所想,兩手抱臂,指尖隨著沉吟在胳膊上輕叩一陣,忽而道,“要麽用蜜蜂吧?”


    商音愣了愣:“蜜蜂?”


    “對,帶上點蜂蜜在懷,引它們到你身邊。”他抬起視線,語氣肯定,“至少比跳水跳崖來得平和些。”


    這個計策的確不失為一個好辦法。


    今秋卻仍覺不妥:“會不會傷著我們殿下啊……”


    隋策道:“蜜蜂並非蛇蠍,尾後針連著性命,不主動攻擊,它們也不會隨意襲人。屆時你別伸手瞎揮就行。”


    後半句話是向商音叮囑的,她這會兒情緒正濃,什麽都覺得有道理,神采炯炯地點頭,“那就這麽定了!”


    隋策略一頷首:“蜜蜂我來準備吧。”


    他路子廣人脈多,買這種小玩意不算麻煩。


    “我去安排宮裏人。”商音興致高昂,打了個勢在必得的響指,“爭取半年之內,順利和離。”


    她伸出掌心。


    那雙眼睛因為振奮無端變得明亮而靈動起來,倒是比她以往瞧著要無害許多。


    隋策原本漫不經心地在桌邊支著頭,見狀也難得輕笑一聲,配合地舉起手與她擊掌:


    “合作愉快啊。”


    商音頭一回看他感覺沒那麽討厭了,把紙筆往桌上放去,趁著好心情不恥下問:


    “你再瞧瞧,再瞧瞧可有需要調整修改之處……”


    *


    盡管許下了六個月之期的豪言壯語,同當年太寧公主的兩年相較,到底是短了些。為今之計,隻能不放過任何一個可在鴻德帝麵前露臉的機會,演多少是多少。


    對於自己想辦成的事,商音素來滿懷十二分的信心,從不擔憂結果。


    太寧公主與她的第一任駙馬起初不也是新婚燕爾,羨煞旁人麽?


    她同隋策先前“搬起石頭砸自己腳”裝的恩愛璧人照樣能夠貌合神離,分道揚鑣——不奇怪。


    眼下行將到十一月,離得最近的大節慶便是冬至。


    按照慣例鴻德帝會在和元殿受百官朝賀並賜宴群臣,宴席散後多半是到長明宮太玄池觀梅賞花,吟詩作賦。


    商音是皇女,席位必然會離聖駕更近。


    在宮裏好啊,宮中方便她動手腳。


    雖然大冬天的,出現成群的蜜蜂略顯古怪,但北風呼嘯吹垮蜂窩,蹦出那麽幾十隻來也不是不能解釋。


    隋策置辦的“凶器”很快便送到了,被她派人帶入皇城。


    寅時初至,房中的燈燭幽微地亮起光。


    今日要入朝參拜,隋策比商音醒得早,在屏風後由下人伺候著打水梳洗。


    還不到章程裏計劃的時間,他倆現在依然隻能共處一室同房睡著。


    禦花園的酒宴實則是午後,女眷不必大早入宮,然而沒一會兒商音也招呼侍女起床更衣。


    但凡回皇城,她必要花團錦簇光豔天下。


    對此,隋策已經見怪不怪,有時覺得哪怕給她一整天她都能折騰過去,恐怕還嫌不夠。


    商音剛把首飾挑選完畢,見他整理著袖口撞過珠簾就要往外走,出聲叫道:


    “誒,你腰帶。”


    說話間便去拿隋策擱在榻上的縉帶,甫一撈起一條青綠的絡子就垂了下來,活潑潑晃進眼中。


    她眉梢登時揚了揚。


    此物件的做工與色調,一看就是出自女人之手。


    印象裏,上回隋策著官袍進宮時還沒這東西。


    “我說怎麽覺著少了點什麽。”


    他朝身上一摸,並未覺察異樣,從商音手裏接了,利落地往腰際係好。


    “走了啊。”


    她看在眼底倒是不發一言,隻意味深長地抿動唇角,半笑不笑地“嗯”了一聲。


    隋夫人數年前便過世了,隋家大老爺那邊的幾個堂姐與他們走得也不深。


    商音抱著幾絲瞧熱鬧的心態暗想。


    有點意思。


    永平城的冬日不常見雪,但清晨時分的風還是透骨的涼,隋策入了宮門,從龍尾道上去,和元殿外已經圍了一幫揣手打哆嗦的大臣。


    百官宴尚在籌備中,皇帝聖駕還未至,今日用不著早朝議事,無事可做的文武官員們索性搓手跺腳地扯起了閑篇。


    說說話能夠轉移心神,也就沒那麽冷了。


    隋策視線左右溜達了一圈。


    他爹是光祿寺卿,管外廷禦膳的,這種節令筵席便是由他負責,記得幼年時每逢大宴前後三日,隋日知都忙得夜不歸家。


    等待他回府是隋策小時最期盼的事情,他能從下朝進門的父親懷裏接到一大盒裝滿絲窩虎眼糖、糟瓜茄、幹豆豉的稀奇珍味。


    還能從身後隨侍的手中得到一碗溫溫的冰糖燕窩粥,或是什錦海味雜燴和佛菠蘿蜜。


    這是在外頭花錢也吃不到的美食。


    向幾個同為武官的指揮使前輩打了招呼,周遭的官員三五成群,無非是聊聊今年各地的稅收、戶部下發的俸餉、一會兒的羊肉是否肥美雲雲。


    “文睿!”


    很少聽見有人喊他的表字。


    隋策尋聲回眸,紅漆抱柱下的付臨野穿著那身青綠的七品官服,甩著袖子和腦袋上的兩隻帽翅,大幺蛾子似的衝他跑來。


    “這天兒真冷啊,總算出了點太陽可以暖暖。”


    年輕的言官往掌心嗬氣,隨口搭話,“咱叔還在膳房忙呢?誒,你說今年會有什麽好吃的?我早起可是餓著肚子來的,就等這頓宴了。”


    隋策不甚在意輕笑一聲,“能有什麽?左不過就是那些鹵肉、羊肉湯、年糕赤豆羹、驢打滾啊,黑糖油糕什麽的。哦,最後再一碗餛飩。”


    付臨野聽得直咂舌頭,接著又覺不太過癮,“嘖,沒酒啊。”


    他把玩著腰上的絡子斜眼睃他:“朝裏賜大宴頂多是甜酒,你就別想了。”


    “那多沒滋味——要麽,回頭咱哥倆上‘杯莫停’吃兩盅?”


    隋策挑眉推拒:“今天我可不行,午後得陪她赴宮宴,下次吧。”


    付臨野聽見這個曖昧不清的“她”字,一臉不正經地眉飛色舞,“喲喲,聽這語氣,是和公主殿下冰釋前嫌了啊?”


    “我就說吧,好好兒的駙馬之位誰不喜歡,你呀你呀……”


    “喂——”


    隋策抬手打斷他,界限劃得涇渭分明,“別誤會我,我與她現下是同盟關係而非夫妻,大家各司其職,幹淨得很。”


    付臨野不知所謂:“什麽‘同盟’?”


    這嘴碎子是自己的發小,隋策對他一向很放心,胳膊一伸把姓付的脖頸勾住,拉他到僻靜之地講起此中的來龍去脈。


    “你倆膽子夠大的啊。”付臨野聽完不得不佩服,“鄙人見識淺薄,從來隻知道為了在一起無所不用其極的苦命鴛鴦,是沒見過你們這種上趕著給自個兒潑髒水的……公主瞧不上你也就罷了,怎麽你也這麽樂意嗎?”


    “那有何不可?”


    他臂膀還搭在付大嘴的肩上,目光卻一派期待地看向遠方,憧憬道,“和離後,我就能娶個溫柔又賢惠的姑娘當媳婦了。”


    “宇文笙別的話我不作評價,可就這一句,她說得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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