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著軟靠的公主偷掀起一隻眼皮,做賊似地瞥向一邊筆直如鬆的年輕將軍。


    對方翻書翻得正認真。


    她見狀,悄悄往他跟前拱了拱,再拱了拱,然後伸出手去,揪著隋策散在床沿的衣角,好像是要借此獲得某種慰藉,臉色瞬間就緩和了許多。


    她也安得下心了,踏踏實實地再度闔上雙目。


    手邊的燭焰清脆地爆出朵小花,遠處雷聲消停下來,漸漸不及先前那般密集。


    隋策將視線從滿目的小楷上移開,回頭朝身畔瞅了一眼。


    公主殿下倒是好眠,側著張紅潤的臉睡得十分香甜。


    她一隻手探出錦被之外,死死地攥住他一節衣擺。


    隋策欲言又止地搖搖頭,轉眸回來盯著泛黃的書頁,從牙縫裏擠出聲音:“早知道就該撿本好看的了……”


    思及自己被商音揪住不放的衣衫,他悔不當初地撫著額心。


    這下想換本都不行。


    長夜漫漫,還教人怎麽打發時間……


    滴水簷上匯聚的雨凝成了串漏入溝渠,老天爺仿佛也累了,降下的雷鳴一聲比一聲敷衍。


    門前的今秋懷中抱著自己的鋪蓋卷兒,豎著耳朵聽完了屋內的動靜,她很快心下了然地噙起笑意,輕手輕腳地退步走,仍舊折回耳房。


    不知過去多久的光景,商音隱約覺得那吵人的雨聲好似停了,而她則朦朦朧朧地睡了個囫圇覺。


    睜眼時,放下紗簾的窗後有靛青的天光滲進來,萬象冥迷幽清。


    應該快到寅正了。


    目之所及處,原本坐在跟前的隋策此刻正歪頭靠在床柱上,他手中還拿著那本隨手撈來的《花草蒔養論》,睡相既沉且狼狽。


    商音往前蹭了蹭,起身打算將他叫醒。


    掌心正將拍上隋策的肩頭時,那一瞬,隻那麽一瞬,說不出為什麽,她動作一僵停在了那裏。


    青年的睡顏從這個角度落入眼中,恰好籠在一片模糊的月色下。


    他目深,眉骨高,鼻梁挺直,下頜鋒利,天生一副張揚相貌,也唯有在睡夢間五官輪廓才不似平常那麽銳利冷峭。


    淺如輕紗的華光消磨了他眉宇裏的棱角,眼底下隻剩清晰的一圈黑,輕狂的恣意感被一層淺淡的疲倦覆蓋。


    商音知道隋策向來睡得淺,可即便自己離他這麽近竟也未能將人吵醒,看樣子是真的累到了。


    她收攏五指,竟莫名有點舍不得打攪他。


    漫過嘴邊的話隨著咬唇的動作被輕拿輕放地吞回了腹中。


    未央長夜裏的天亮得極慢,蓮花燭台內的火早已燒盡,清輝流水般瀉地成池,居然也有幾縷落在隋策未及梳好的發絲間。


    重華公主依然保持著兩手撐住床麵的姿勢,她偏著腦袋,在旁便靜靜地注視著青年的側臉。


    看幽暗的光跟著月落日升自他耳畔滑至頸項,又從胸口重現,再度漫過唇邊。


    隋策的上唇較之下唇要薄幾分,缺乏粗人的濃烈,使他走過戰火烽煙的肅殺之氣得以有所壓製,顯得比尋常的武將更無害一些。


    睡覺時尤其明顯。


    他微張著唇,呼吸帶起鬢邊的碎發上下起伏,似乎對她毫無防備一樣,那模樣斂盡血光與陰霾,像永平城內哪家不知疾苦的公子少爺。


    商音看著看著,眼神不自覺地就柔和了下來。


    自打那日中箭到如今養了兩個月,盡管傷口早已愈合,隋策的臉色比起最初依然少了點血色,大概還是身體有虧吧。


    彼時在南山圍場,他也是什麽都沒多問,說幫忙就幫忙了。


    平心而論,拋開偶爾的一兩句嘴碎之外,隋策的為人是她所遇到的,難得仗義正直的一個。


    我平時應該對他溫柔點的。


    她想。


    以後盡量、盡量,不要衝他發脾氣吧。


    商音如是琢磨著,麵朝床邊的方向,再度小心翼翼地躺了回去。


    *


    無論困得多厲害,隋策早上還是卯初就醒了。


    被人盯著瞧了半柱香的羽林將軍全然不知情,打著嗬欠從床邊站起身。他四肢酸澀就算了,頭還磕得挺疼,轉眼見商音猶在床上蒙頭大睡,心裏別提多羨慕。


    為什麽自己就得大清早地出門幹活兒,她卻能每日在府上吟詩作賦……尋常高宅大院裏的婦人都忙些什麽來著?


    他腦中很快得出答案:相夫教子。


    隋策:“……”


    算了,她繼續睡著吧。


    隋策站在床邊垂眸看了商音片晌,無奈且豔羨地輕歎一聲,替她將兩邊的紗帳放下,舉步出了隔門。


    簡單地洗漱更衣完畢,他嗬欠連連地走下台階。


    一宿的暴雨把滿院空氣洗得煥然一新,連視野都變得幹淨起來,遍地浮著一股淡淡的泥土味。


    仆役們正拿掃帚清掃石徑的落葉,迎麵碰上今秋,大宮女敬了一句“駙馬爺”,向他請安。


    隋策心不在焉地應著聲,剛和對方錯肩而過,猛然想到什麽,回身叫住她:“誒等等——”


    今秋忙行至他麵前,不解地問:“駙馬有什麽吩咐嗎?”


    他“呃”了半聲,似乎拿不準該怎麽開口,兩指猶猶豫豫地捏了下鼻尖,才道:“你們家殿下,為何對雷聲怕成這樣?”


    他問:“小時候被雷劈過嗎?”


    見隋策有此一問,今秋就猜到昨夜可能發生了些什麽,她打量左右見並無外人在場,方近前一步,低聲說:


    “不瞞駙馬,殿下年幼時曾在雷雨夜中,被人關於靈堂內待了一整宿。”


    他眼眸輕抬,不難抓住重點,“‘被人’?”


    今秋認真地頷首。


    “這事我也是後來才聽她偶然提及的。”


    “駙馬應當有所耳聞,殿下八歲喪母,而太後業已仙去,宮中無人照拂,幼兒尚小又不能沒娘看顧,陛下於是安排了當年的賢妃娘娘幫忙養著。”


    隋策長睫沉吟似的扇了扇,鬆開觸著鼻尖的手,“她母親過世的事,我知道。”


    “然後呢?”


    今秋:“殿下在賢妃宮裏待了幾個月,但好景不長……賢妃便病故了。”


    “禁庭接連兩位貴及‘四夫人’的宮妃薨逝,又都與小公主有關,難免會流出些風言風語,這偌大的宮城人多嘴雜,那些好事者捕風捉影,便私下傳殿下她……‘克母’。”


    大宮女定定留意著眼前人的神情,羽林將軍的目光沉靜而專注,是有在仔細聽她一言一詞。


    “昔年賢妃無後,殿下畢竟是認她作了幾個月的母妃,如今倉促過世,作為子女的,自當披麻戴孝替其主喪。停靈七日,按照禮數她都在梓宮旁接待闔宮妃嬪、皇嗣的祭奠。


    “但殿下畢竟年幼,連日以來多有疲倦,不知不覺便在靈堂內睡著了,她睡倒在角落裏,等醒來已是後半夜。”


    隋策抱著雙臂,手指若有所思地摩挲官袍軟甲上的銅環。


    “賢妃並不得寵,除了打頭的幾天熱鬧,後麵的時日來的人其實不多。靈堂中空空蕩蕩,左右的太監宮女不知上哪裏偷懶了,竟沒人發現她在裏麵。”


    今秋語氣倒是平靜無波,輕輕道,“而不巧天公也落井下石,是夜雨疏風驟,卻響了半宿的雷,殿下……”


    她似是而非地一頓,嗓音不自覺地壓重幾分,“拍門喊了一夜,那門上落了鎖,她哭到幾近失語,依然無人回應。等第二日一早才被換班太監發現的。”說著泛泛一笑,“大概也是因為雷雨之故,底下人沒聽見吧。”


    可八/九歲的小孩子孤身和一具棺槨待在一處,又逢雷聲大作,隋策自己想了想,換做他那個年紀,都不一定能淡定處之,更別說是商音。


    人的年歲越小,越容易將恐懼無限放大。


    也難怪她每逢驚雷夜都會那麽緊張了。


    “後妃停靈……”他隱有所覺地問,“需要鎖門嗎?”


    今秋笑而不答,“其中緣由,駙馬不是已經猜出來了麽?就不用奴婢多作解釋了吧。”


    隋策看向她的眼神帶著諸多複雜情緒,眉峰漸次蹙緊,而後又回頭往商音的住處再望了一望,半晌沒有言語。


    今秋領著婢女進門給商音更衣梳洗時,她正坐在床邊伸懶腰。


    大宮女一麵替她收拾床鋪,一麵有意無意地問,“殿下昨夜睡得可安穩麽?”


    商音想也沒想:“還行啊。”


    “喔。”她尾音敲得老高,“瞧這情形,駙馬應該是把您看護得很好啊。”


    她攔腰撐了一半差點沒閃著,忙解釋:“他……那是借我的地方,蹭我的光,翻翻書打發時間罷了。”


    “喔,翻翻書啊。”對方抑揚頓挫地點點頭,撈起放在桌上的書卷,“瞧不出駙馬近來對花草如此感興趣,這麽一本,竟能認認真真地讀一晚上。”


    商音遠遠地瞥到書名,嘴裏打了個噎,隨後理直氣壯地承認,“那當然,跟著本公主近朱者赤,有什麽問題嗎?這是我教得好。”


    今秋從善如流地笑:“是。”


    “您言之有理。”


    作者有話說:


    今天是盯夫狂魔音音醬!


    啊啊還是曖昧期的糖甜啊吸溜w


    一身正氣綠寶子!打雷天都要坐得離女主十寸遠,能得你。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買個床 2個;想名字好累、餡兒、木小筆 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子曰 15瓶;⊙?⊙! 10瓶;哈哈、輕舟飄搖、49814039 5瓶;shinecherry 1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第四一章


    美好的一日早朝從抨擊重華公主開始。


    有了昨天炒起來的氛圍, 今日群臣的情緒可就一致多了,許禦史甚至不用刻意煽風點火,滿朝就都是上書請求鴻德帝降罪四公主的, 想來天子也不敢力壓眾怒包庇一個無足輕重的宇文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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