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公主下嫁無權無勢的宣平侯,是為自保以安梁皇後的心;太子不惜娶大自己五歲的太傅嫡女是為得到內閣擁護;沛王向戍邊大將之女求親是為聯姻,鞏固地位……更不提其中多方勢力的平衡周全,什麽原因都有,裏麵就是沒有一個叫‘喜歡’。”


    “在皇城下,哪有那麽幹淨的‘一生一世一雙人’,既然大家皆是互相利用,我為何不能挑一個對我有利的?”


    商音言罷,仍舊攤開紙包,接著吃她的殘羹冷炙,“你就隻會責備我。”


    隋策張了張口,竟叫她一番條理分明的“現實”駁得無話可說。


    是,若深究下去他們倆這樁婚事一樣帶著許多考量,毫不純粹。


    他看著一旁的商音津津有味地掰著糕餅送進嘴裏,不時點頭稱讚一句:“嗯,花生餡的更好吃。”


    既憋悶又堵心,索性把兩手往前一交疊,沉默地別過臉去,兀自對著一汪黑暗較勁。


    月上中宵,今兒是個月圓夜,華光無比皎潔,可惜了書庫裏都是直欞窗,采光不太好。


    唯一能被清輝照到的隻有聖祖的半張臉。


    他老人家手摁佩劍,站那兒聽了不肖子孫這席大逆不道的話,光影下的容顏都比先前冷峻了幾分,大概是想給小丫頭片子一點教訓,腳底下倏忽就刮起一縷風。


    陰氣逼人。


    商音隱有所感,吃東西的動作驀地停住。


    她口中還含著半片餅,視線直勾勾地盯著前方,總覺著暗處躲了什麽東西,沒來由的危機感頓時竄上心頭,周身倏地便繃緊了。


    隋策正托腮生著悶氣,冷不防背後聽她一聲短促地驚叫,猝然轉身時,商音已經倉皇地站了起來,提著裙子朝這邊躲,土裏拔蘿卜似的揪著隋某人的衣服往上拽。


    “有,有,有……”


    隋策順勢支起兩條長腿,手將她往後麵護了護,回頭問:“怎麽了,有什麽?”


    重華公主嚴肅而慌張地指著,指甲蓋都在發抖:“有老鼠!”


    “老鼠?”他匪夷所思地皺眉,“這種地方還能有老鼠?”


    靠什麽活下去,啃紙吃麽?


    滿地舊書,怎麽看也不像是能養活物的環境吧。


    “是真的有!”商音堅持道,“我剛剛親眼瞧見一團黑的竄過去。”


    不等他尋著方向去一看究竟,公主殿下很快又將頭埋在他後頸,嗷嗷叫道:“啊——有、有鬼!”


    “現在又成有鬼了?”隋策聽得發笑,“誒,你能不能定個說辭,到底是鬼還是老鼠?”


    “都有!”見他不信,商音急得要跳腳,“老鼠是黑的,鬼是白的嘛。”


    反正都有她的道理。


    隋策隻得無奈地搖頭,“好好好,知道了。那你別亂動,我去看看。”


    “啊不要不要不要!”她揪住他袖子打死也不放,“我不要一個人待在這兒。”


    商音振振有詞地解釋,“很多誌怪故事上都這麽寫,在如此情形下,要麽是等你回來發現我不見了,要麽是我左等右等等不來你,總之,兩個人一分開就會變得不幸!”


    “……”


    發現她言語時表情居然是認真的,隋某人一時說不好是該嗤之以鼻還是配合著表示敬意,“行吧,行吧。”


    “就一塊兒去好了,你跟緊點。”


    滿室昏暗不見五指,商音雖硬要跟來,其實不過是找個人給自己壯膽罷了,全程都縮在他後背上探首探腦。


    隋策隻覺自己拖了根人形棒槌,走路都拖泥帶水。


    兩人拉拉扯扯地行至一列書架近處,他停下腳步,側目瞥見某人拿他的衣衫當遮掩,愣是不敢睜眼,於是輕嗤一聲,故意道:“哦,找到了,的確是好大一隻老鼠。”


    她聞之身軀一震,“真、真的嗎?我就說有的吧。”


    隋策彎腰在地上摸索片刻,煞有介事地補充,“還挺難抓,爪子很鋒利嘛,東躲西藏的——”


    “啊,逮到了。”


    “嘖嘖,這麽有精神,吃得不錯啊。”言罷便直起身,抖了兩抖,“不看看麽?你的老鼠。”


    商音趕緊閉著眼往後避,“我不看!”


    隋某人笑得懶散,賤嗖嗖地往前湊,“看看嘛,怪可愛的。來啊——”


    “不要!”


    鼻尖隱約有風吹過,似乎被何物觸碰到,她起了一手的雞皮疙瘩,驚慌失措,“啊你快拿走!快點啊!”


    “哎呀。”他裝腔作勢,“沒攥穩,跑掉了。”


    商音:“跑去哪裏了?”


    “看不清楚,好像,是衝你腳邊去了——”


    這還得了!


    商音立馬掀開眼皮,不等瞧清狀況便張牙舞爪地狂跳,“在哪裏,在哪裏?!”


    她蹦躂半天,就望見隋策遞到麵前來的一節遮塵的舊絹布。


    重華公主終於氣不打一處來,漲著緋紅的臉,抬手便拍他胳膊一巴掌。


    “你有病是不是啊,什麽時候了還嚇唬我!”


    說完實在是不解氣,悶頭狠狠地揍他背脊。


    對方也不躲不閃,任由她打了幾下,“誰讓你自己嚇自己的。”


    商音喘著氣平複情緒,環顧左右,依然不大放心。


    “所以,就是此物麽?老鼠呢?”


    “隻找到這個,許是落到了地上,一路讓風吹了過來。”


    隋策信手端起一盞放在格架上的燭台。蠟燭僅剩下半截,應該是從前值夜人巡視時用的,擱在此處竟忘了取走。


    他領著商音仍回到聖祖雕像下,摸出火折子點上燈。


    紅燭放了有些年頭,引線刺啦幾聲,好半晌才終於燃起焰火。


    隋策拂去掌心的粉塵,“這玩意兒燒不了半個時辰,但聊勝於無,免得你待會兒又疑神疑鬼。”


    他把燈盞放在兩人中間,火光堪堪能照亮雙方半邊身子,劃出一團暈著的圓。


    商音不滿地噘嘴,“什麽叫我疑神疑鬼,本來就很可疑啊。”


    說完便執起燭台,豆大的光投在兩人臉上,怪瘮人的,她心有餘悸,“何況這燈亮得影影綽綽,照得你這張臉好恐怖。”


    隋策聞之一挑眉,不甘示弱,“哦,你以為你的好看?比我的嚇人多了。”


    “誰說的!”


    重華公主對關於自己相貌的評價素來在意,絕不肯讓分毫,“我肯定比你好看!”


    話音尚未落下,她就聽見他在旁邊笑。


    那笑聲很輕,淺淡卻澄澈。


    不似平常帶著調侃捉弄,或諷刺挖苦的笑,乍然沒入耳中,竟意外地覺得好聽。


    當青年的尾音消散在幽靜綿長的星月斑駁裏,商音也跟著沉澱下來。


    她兩手撐著銅像微涼的底座,不安分的燭火正熠熠閃爍,將青織金鳳的夾紗裝點得流光溢彩。


    “誒……”


    公主輕輕開口,“其實,我是該謝謝你的。”


    “你說得對。”她低了低頭,“今天若不是你,我就得一個人被困在這種地方了。”


    隋策別過一點視線。


    火光打在她輪廓清晰的半張臉上,傅著淡淡脂粉的麵頰細膩得不可思議,昏暗的澄黃磨平了以往咄咄逼人的氣勢,讓她瞧著無端柔軟了許多。


    商音畢竟沒怎麽正兒八經地同人道謝,無論表情還是用詞都略顯生疏僵硬。


    “……我不該……說你是多此一舉的擔心。沒了你,在這兒我都不知道要怎麽辦。”


    青年收了目光,模棱兩可地牽著嘴角低眉淺笑。


    “算了,人沒事就好。”


    像是也感到窘迫,她雙手無處安放地擱在膝頭,佯作四顧的模樣歎氣:“唉,不曉得是怎麽。


    “但凡計劃涉及到小方大人,我的運氣好像總不好,可能我們八字不合吧……也沒去正經算過。”


    商音故作輕鬆地隨口同他搭話,“你一早就聽聞龍首池修繕的事了嗎?”


    他說沒有。


    “原本今日約好了和付子勤去‘杯莫停’喝個徹夜通宵。”


    她順著話問,“那怎麽沒去?”


    隋策若有似無地注視足下鋪陳的陰影,淡淡道:“走到半途,從幾個翰林嘴裏聽說這邊要閉關半月,擔心你不知情,便先過來了。”


    付臨野現在八成已經等得著急上火,看樣子隻能失約一回,下次再尋機會請客賠罪。


    商音努了努嘴,垂眸扯扯自己的袖擺,“昨天……不是見你挺不高興嗎?為什麽還願意來尋我。我以為以你的脾性,應該不會管了。”


    她的話問得輕且小聲。


    但空寂的書庫委實太安靜,讓這幾個字落地有聲,甚至透出一絲異樣的沉浸。


    隋策此刻已然捕捉到遠處宮門開鎖的響動。


    他凝望著被燭火劃分開去的濃墨漆黑,忽然平淡地反問:“你覺得,我為什麽會來?”


    此後的嗓音便好似破開沉珂,明了清晰。


    “為什麽明知道遲早會和離,還是頂著風險去替你找梁國丈出氣;為什麽你都挑明了想同方靈均在一起,每次我還是無緣故的生悶氣。”


    商音眼眸漸次怔忡。


    而身側的青年轉過頭,唇邊的弧度清淺又澀然,“什麽原因,我想公主殿下不是不明白。”


    “你至今沒有給過我回應,是因為我還給不了你想要的信任麽?”


    “我也想知道。”他吐詞低緩,神情卻十分清明,“商音。”


    淩亂的腳步沿著青石小徑疾奔至此,交錯的人語模糊朦朧地響在書庫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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