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路追到了丹鳳門前, 直到禁軍勸阻, 才不得不停在巍峨的石獅子邊。


    遠遠踮腳看去,和親的隊伍隻能瞧見一個尾巴,嫡公主的儀仗喜慶又招搖,紅豔豔地在半空迎風鼓動。


    宇文效滿臉淚痕卻又頗為安靜地凝視著禦街上浩浩蕩蕩的人馬,不聲不響地抽噎,抽得周身顫抖。


    他五哥不知是幾時來到他背後的,宇文承一言未發,就這麽陪著他遙望著送親的人馬漸行漸消。


    六皇子眼珠依舊一轉不轉,隻開口道:“其實,你們說的,我都明白。”


    “我知道姝姐姐利用我,知道她對我的好皆是有所求,也知道懷恩街災民之事,是她有意讓我攬全責……”


    “可又能怎麽辦呢。”他像是在問他,又仿佛是自語,“宮裏,也沒別的人對我好了。”


    “至少她待我是真心實意的……至少我認為是真心實意的。”


    “在這皇城,要麽變成我,要麽變成宇文笙,沒得選了。”


    宇文承是過來人,見狀既無法苛責他什麽,亦找不出話來寬慰,最後伸出手,在少年的肩頭上輕輕一摁。


    車馬從永平城北門而出,上百抬嫁妝披紅掛彩地踏上西行往北的路,隋策握著韁繩在馬背上慢條斯理地欣賞四下的風景。


    此番趕路不比他自己騎馬利落,拖著十裏紅妝還有一大幫不禁風雨的侍婢宮女,少說也得耽擱四五天。


    真是想想都覺得難熬。


    最後一隊壓陣的騎兵離開京城,城郊樹下的年輕公子終於收回視線,垂首歎了口氣,或許歎完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麽而歎,滿心複雜地掉頭折返。


    **


    隋策走後的第七日。


    這塊南疆沙盤圖果真非同一般,忙活至此也才完成了十之二三。


    商音在一堆木頭塊中翻揀良久,忍無可忍地“嗷嗚”一聲,一腦袋栽進拚圖裏,有氣無力道:


    “啊,好煩,煩死了!”


    今秋正窩在椅子上做針線,聞言見怪不怪地掀眼皮,“您又怎麽啦。”


    “覺得不好玩,不玩不就是了,駙馬爺也沒逼著您非得拚完呀,幹嘛這麽苛待自個兒。”


    “我不是在煩這個。”她懨懨地側目,“他是沒逼著我拚圖,可他逼著我給答複啊。”


    商音低聲嘀咕,“都發愁幾天了……”


    “有什麽可愁的。”


    大宮女挑著眉,別有深意地瞅她一眼,“您會猶豫,證明您心裏有人家唄,這還猶豫個什麽呀,橫豎您二位親都成了,就差一個圓房,這跟旁人比起來得省多少事兒。”


    “哪有你想的那麽簡單。”


    商音支起身,“本公主是有宏圖偉業要完成的。”


    推翻梁氏,揭露梁家的惡行是其一,最好還能改善地位,青史留名……當然後者是個添頭,量力而行,不能強求。


    “隋策自己在朝中的人脈就有限,可用的也不過是些無權無勢隻會鬥嘴皮的言官,頂多給梁國丈撓個癢癢。他爹一輩子和氣生財,媳婦讓納妾就納妾,讓瞞著兒子就瞞著兒子,媳婦沒了,便對隋策言聽計從,指東不敢往西的,更別提楊夫人……唉。”


    今秋思索了一會兒,“那您就不能不報仇嗎?”


    “憑殿下如今的身價,安安穩穩一輩子,照樣可以過得很好啊。”


    “不行,不能這樣說。”商音側過來麵朝她而坐,這話也就出自今秋的口她不會往心裏去,若換做旁人,重華公主早就亮爪子了,“沒有我娘,便沒有今日的我;沒有梁氏,也不會有今日的我。”


    她神色微凝,“是,我現在方方麵麵是不錯。但若不替她討個公道,我總感覺……好像自己隻顧著自己安逸享樂,我會有負罪感。”


    今秋認真地注視著她,甚是理解地點點頭。


    “唉,好了,不同你說了。”商音放下拚圖,“我想我娘了,去給她上柱香。”


    **


    大應疆域以北之地不及中原水草豐茂,氣候宜人。城鎮大多規模小,城外官道百十裏處才偶有幾戶人家,白日趕路慢了,夜間就隻得露宿荒郊。


    隋策將宇文姝送至山陽驛,看到折顏部一行出發之後,方帶隊返程。


    去時拖拖拉拉,磨磨蹭蹭,回來便輕簡得多,一幫大老爺們皮實耐折騰,精神好時趕夜路都不成問題。


    短短幾日,路程就去了一半。


    這天正午沿途經過間茶鋪,見時辰尚早,他索性叫人都歇歇,在鋪子裏吃頓午飯,補些水糧再走。


    一行人穿的是官服軍裝,大喇喇地往那兒一坐,將店家裏裏外外的桌子占了大半,乍然看去很是壯觀。


    不少常客或是路人怵著官府的聲威,皆不敢上前,隻匆匆買了點包子邊走邊吃。


    隋策就著熱粥啃一塊油餅,吃得正高興,手肘旁忽然擱下一隻碗,一個書生打扮的人動作自然地坐到了他身側,似乎是從隔壁桌過來的。


    隋某人嘴裏叼著餅,餘光探究地瞥去一眼。


    二十歲上下。


    看模樣還是個窮書生,年輕白淨。


    他倒是膽大,別人連靠近都畏懼,他竟堂而皇之地往他跟前湊。


    這人很勇嘛。


    不承想對方不僅膽大,還敢主動尋他說話,指尖輕輕往羽林將軍的胳膊上一拍,輕言細語地好奇:“唉……”


    “諸位軍爺們器宇軒昂,相貌不凡……若鄙人沒看錯,你們應該是北上給柔嘉三公主送親的對吧?”


    言語間,隋策的麵到了。


    他頭也不抬地“嗯”一聲,敷衍道:“好眼力。”


    書生忙又往前挪了挪,“如此說來,列位這是要回京往南去了?”


    隋策眼風愛答不理地掃過去,兀自夾起麵條:“關你什麽事,這是你該打聽的嗎?”


    聽出他口氣不善,對方趕緊賠笑,“小人就隨意一問,好奇、好奇……”


    青年悶頭吃麵,周遭同行的軍官則戒備地打量起此人。


    書生並不在意,末了又道,“將軍您氣場不俗,神采英拔,想必便是傳聞中的羽林衛都指揮使,隋大將軍吧?”


    “是又怎麽樣。”隋策嗦完麵,補上下一句,“不是又怎麽樣。”


    書生隻當他承認了,“小人是個秀才,對您崇拜已久,敬仰多年……”


    說著從袖中取出一物,暗戳戳塞到隋策手裏,“有道是相逢不如偶遇,此物送給大將軍,全當做個紀念。”


    他漫不經心地攤開五指,但見掌心躺著一塊平平無奇的身份牌。


    “鴻德二十二年,秋,陳州貢院……”


    他頓時無言以對:“這不是科考的入場牌子嗎?”


    對方點頭:“對啊,這就是入場牌子。”


    隋策匪夷所思:“你科舉考試的牌子給我幹什麽?”


    大應科考每場都會發身份牌,考完後也不收回,就當是留檔。


    聽說有厲害的家裏集齊了十幾二十個都沒中舉……也不知是留著惡心誰。


    書生腆著臉笑道:“就當是個紀念。”


    “這是給你的紀念,不是給我的。”隋某人挑著湯汁裏的花生米吃,十分驕傲,“這玩意兒我有,用不著。”


    看他要退回來,書生連忙推辭:“誒別別別……將軍,此物對我很重要,您就收下吧。”


    “對你重要還不自己留著?去年的秋闈,你考上了嗎?”副將已經在店家處結完了帳,遠遠地朝這邊示意。


    “我……”讀書人略一停頓,“考上了。”


    隋策作勢起身,“考上了就多把心思花在春闈上,別想那些有的沒的。”


    意識到隊伍行將開拔,書生忽然著急,不由分說地仍是硬摁回他手裏,“將軍您就收著吧,指不定咱們以後還會見麵呢,您說是吧?”


    他一再勸道,“收著吧……”


    一群人都等著自己,隋策不欲和他多消磨,潦草地把木牌子放入懷中,“知道了知道了,別再跟來。”


    回到拴馬的大樹下,副將把韁索遞給他,閑談似地朝茶鋪的方向努努嘴,“那人誰呀。”


    隋策順手將木牌子扔進自己的行囊中,“套近乎的一秀才,沒什麽事兒。”


    牌上刻有名姓,寒門學子往往會削尖了腦袋想攀龍附鳳,以往這種人也不少見,不過是找著各種理由在朝中勳貴麵前博一份存在感。


    因而隋策並未放在心上。


    “走吧,還要趕路。”


    **


    消息是梁大公子親自帶給梁國丈的。


    彼時國丈猶在屋中烹茶,聽聞有進展,連忙將一應茶具擱置在旁。


    “如何?”他起身,習慣性戒備地朝外瞥上一眼,壓低嗓音,“人找到了嗎?”


    梁敏之頷首:“找到了,在臨洮附近的一處小鎮子裏。”


    梁少毅接著追問:“已經除掉了?”


    大公子麵有難色地猶豫片刻,朝父親道:“……沒有。”


    他略感詫異地揚眉,“怎麽說?可是出了什麽意外?”


    梁大公子不知從何解釋一般,舔著嘴唇左右遲疑,終究回答,“原本是要殺的,但那人突然開口,說即便是殺了他也無用。有一份證據他已經送了出去,交到了當朝駙馬,隋大將軍手上。”


    梁少毅:“什麽?”


    “事後我們的人在周遭查了兩日,確有村民見過一隊官兵曾在近處的茶舍停留,從行程推斷,十有八/九是南下回京的送親衛隊。”


    梁敏之臉色肅然地沉沉一歎,“至於他有沒有同隋策接觸,是故弄玄虛還是真的病急亂投醫,暫時無從查證。”


    “爹。”梁大公子惴惴不安地去問他的意思,“對方會不會當真將消息透露給了姓隋的?”


    “不好說。”梁國丈負手而立,目光幽邃地盯著足尖,片刻後又寬慰道,“不過這事要查也容易,等人回了永平,找個機靈點兒的去同行的禁軍裏打聽打聽。”


    大公子自是言聽計從地點頭。


    他在屋內來回走了幾步,吩咐說:“那人且先留他一條命,但可別叫他閑著。他既有這心眼,保不齊還備了什麽後手,讓底下的人撬撬他的嘴,隻要剩口氣能說話就行。”


    梁敏之:“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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