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軍寨衙廳,狄公命軍丁將青鳥客店帳台那張大案桌抬上前來,又命取缸熱堿水和一匹素縐。文東、康文秀坐一邊,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狄公沉吟半晌,乃開口道:“本欽差現來剖析玉珠串一案。盜竊玉珠串的就是適才那青鳥客店的帳房,名喚戴寧,是個青年後生。這戴寧為一夥歹人重金所雇,大膽潛入碧水宮行竊。”


    康文秀愕然,不由問道:“望欽差明示,這戴寧是如何潛入碧水宮行竊的。”


    狄公道:“戴寧乘黑夜駕一葉小舟闖入碧水宮外禁域,偷偷潛伏到西北隅宮牆四處的水門下,再沿水門的拱形壁架攀緣宮牆而上,翻越雉堞恰好便是三公主賞月的涼亭。三公主賞月前將玉珠串從頸間摘下,放在涼亭外一個茶幾上。戴寧乘三公主賞月之際,順手竊得,並不費力。”


    康文秀臉色轉白,心中叫苦:“如此說來,是卑職防備布置有疏漏,被歹人所乘。卑職疑惑不解的是,這戴寧也不過平頭百姓,如何曉得官牆崗戍的疏漏,如何曉得宮之西北隅水門處可以沿牆攀緣。更令卑職驚訝的是,他又是如何曉得三公主那一日要去涼亭賞月,一又必然會摘下項間的珠串放在涼亭外的茶幾上。”


    中心惶惑,疑竇叢生,康文秀滿臉急汗。


    狄公淡淡地望了一眼康文秀,笑道:“機關正在這裏。原來那夥歹人也是受人雇傭,在背後牽線的是一個姓霍的牙儈。那牙儈告訴說,某日某刻,如此如此,便可順利竊得玉珠串。如此猜來姓霍的宮內必有內應,這案子的主犯必然安居於宮中運籌帷幄,演繹出如此一出驚心動魄的戲文來。”


    “本欽差暫且不說出這主犯的姓名來,卻道那戴寧竊得玉珠串後,心中寶愛,舍不得割棄,使私下偷偷藏匿過了。他想將這串珠子變賣作金銀,快活受用,事實上他已將這珠串拆散開來,打算一顆一顆地出售。他悄悄回到青鳥客店打點了行裝,便沿那條山路直奔鄰縣的十裏鋪,要去那裏發脫珠子……”


    文東不禁大怒,破口罵道:“這小賊奴竟是無法無天,待拿獲了,碎屍萬段。”


    狄公笑了笑:“文總管豈忘了適才魏掌櫃的招供,戴寧已被人殺了。這後生目光短淺,哪裏知道這串珠子的利害?他心裏一個心眼做發橫財的好夢,那壁廂歹徒們早布下天羅地網。戴寧沒走出那山梁便被他的雇主抓獲,問他要珠子,他推說並未竊得成。雇主乃過來人,經過世麵,哪裏肯信?喝令動刑。這戴寧自恃年輕,可以熬過,誰知那夥歹徒下手太重,竟送了他的性命。一鄒立威校尉,你說說軍營的巡丁發現他屍身時,從他行囊裏搜得何物。”


    鄒立威跪稟:“戴寧屍身係在大清川南岸撈得。當時見他全身是傷,肚子都被剖開,血汙模糊,幾不成人形。右手胳膊還勾著個粗布行囊,行囊內,一迭名帖、一本地圖、一串銅錢和一把算盤。”


    “且慢。”狄公揮一揮手,示意鄒校尉退過一邊。“這戴寧雖是目光短淺,卻饒有心計。他也知道不交出珠串他的雇主不肯輕易放過。他想出一個絕妙好計,用剪子將八十四顆珠子一顆一顆拆下,然後輕輕藏過。”


    康文秀睜大了眼睛,豎直了耳朵,沒甚聽明白,急問:“這八十四顆珠子,滾圓滾圓的,兩手都掬不過來,他如何能輕輕藏過?”


    狄公點了點頭,伸手將案桌的右首抽屜拉開,拿出那把算盤。


    “珠子就在這裏。”他將算盤高高舉起。


    眾人驚愕得麵麵相覷,隻不知狄公葫蘆裏埋了什麽藥。


    狄公命一軍丁端過那盛了熱堿水的瓷缸,自己用力將算盤框一掰,“哢嚓”一聲,框架散裂,算盤珠滑碌碌全滾進了瓷缸,隻聽得嘶嘶有聲,瓷缸裏冒升起一縷縷水氣。


    “戴寧將八十四顆珠子串成了這個算盤!——他用朱砂汁精合金墨塗在每顆珠子上,再蘸以水膠,然後穿綴在原算盤的十二根細銅杆上,而將木珠子全數扔棄,合固了木框,隨身攜帶,真是天衣無縫。他身為帳房,須臾不離者帳冊和算盤,誰會疑心他那把算盤原來是由八十四顆價值連城的玉珠子串綴而成。”


    “那雇主自然也被瞞過,故爾和那行囊連屍身一並拋入大清川。屍身撈上當日,還正是鄒立威校尉托付我將這把算盤送回青鳥客店。我親手將這把算盤輕易交還給了魏掌櫃,卻煎熬了兩天兩夜心思,才解出這個謎來。係鈴解鈴,原是一人,遠在天邊,近在眼前,真可謂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


    眾人這才巨雷震耳,大夢初醒,一個個伸長脖頸往案桌上那口瓷缸中看覷。


    狄公從瓷缸中拈出兩顆珠子,用素縐輕輕摩挲,然後攤開掌心,頓時兩道閃亮的白光從狄公手掌射出,玲瓏剔透、晶瑩奪目的玉珠兀然展現於眾目睽睽之下。座中一個個目瞪口呆,狂驚不已。


    狄公吩咐將珠子用雕花金盤盛放了,複蓋以黃綾聖旨。未幾,八十四顆珠子全數納入金盤。又叫請來玉匠將珠子重新串綴,遂完好如初,絲毫無異。


    狄公乃命啟駕進宮。——一頂八人抬大轎坐了狄公,文東、康文秀跨上各自的雕鞍駿馬,禁軍牙騎護衛,鹵簿儀從齊整,兩隊鼓樂前麵引導,浩浩蕩蕩向碧水宮迤儷而來。一路花炮轟擊,鼓樂聲喧,街上百姓哪敢仰視,都紛紛躲路而行。


    早有飛騎稟報內宮,欽差領聖旨少刻便要進來宮中拜謁三公主。三公主大喜,心中明白狄仁傑已尋回了玉珠串,忙傳命內宮所有宮娥、太監齊集在金玉橋下恭迎。外宮早已得康將軍軍傳今,大開宮門,蕭韶饌酒,等候接旨。


    狄公轎馬進了碧水宮正大門,接應禮儀畢,狄公入一彩欄畫楹的小軒略事休歇。待兒獻茶,狄公正覺口渴,呷了一口,頓覺脾胃爽冽,精神振新,乃問道:“文、康兩位可知有一個姓霍的時常宮中進出。”


    康文秀搖頭道:“從不曾聽說進出宮中有個姓霍的。”


    文東皺眉道。“外宮係康將軍巡查,卑職監衛,卻從未放過一個姓霍的進來宮中。內宮由雷公公掌管,金玉橋裏邊的事我們不盡清楚,出入也別有門徑。”


    “文總管手下的錦衣近來出外勾攝公事可是穿的黑衣黑褲。”狄公又問。


    文東答道:“卑職手下的錦衣從不穿黑衣褲,近來也不曾有什麽差遣。對了,昨日裏邊赫主事來向卑職借了四個去應局。”


    “文總管說的裏邊可是指金玉橋那邊內官雷承奉?”


    “回欽差大人言,那赫主事正是雷老公公手下的,故不好推調,撇不過主子麵皮。照例錦衣是不準借過去的,伏乞欽差降罪。”


    狄公心中明白三分,又問康文秀:“四天前午夜,守衛宮牆的崗成有什麽異常。”


    康文秀追思片刻,乃答日:“是了,那夜夜半,內宮廚下失火,奉雷公公之命,宮牆城頭的守卒曾分撥一半去救應。”


    狄公沉吟不語,又呷啜了幾口茶,遂起身傳命進內宮。


    文東、康文秀引狄公穿過幾處水榭亭館,回廊曲沼,一路華木珍果,團團簇簇,蝶亂蜂喧,香風溫軟,看看到了荷花池邊的金玉橋下,胖太監率四名小黃門早匍匐在地,恭候欽差。


    狄公命眾人在橋下稍候,他自己徑去衙齋見雷太監。


    雅致的衙齋濱臨荷花池,靜悄悄空無一人。一陣陣花香熏得人醉意微微。雷太監站立在水激雕欄邊上,望著池中一叢叢冰清玉潔的睡蓮呆呆出神。狄公走到雷太監身後,雷太監乃慢慢轉過臉來。


    “狄仁傑閣下,沒想到轉眼間已是欽差。”他的語氣不無鄙夷。


    狄公拱手施禮道:“今日奉聖旨進宮,專程將玉珠串奉回三公主。”


    雷太監鼻子裏呼了一聲:“閣下的大名在京師時便略有所聞,多少奇案疑獄,一經剖析,無不洞然,能不領佩。閣下可自去內宮拜見三公主,今番聖旨在手,老朽哪能盤間阻礙。”


    狄公正色道:“雷承奉,三番五次欲加害本官,不知緣何?”


    雷太監淡淡一笑:“古人雲,成事不說,往事不諫,事至今日,你我又何必細說。你看池中那邊一叢結淨無垢的白蓮,今日一早競枯萎而敗,我便知道必有人事相應。一飲一啄,皆有前定,如今看來,此話不假。”


    狄公冷笑道。“舉凡人萌想念,明有刑法相係,暗有鬼神相隨,故道是天理昭昭,不可惑欺。雷承奉不亦聽說,人必自侮,然後人侮之。雷承奉不知自重,致有今日,不然誰敢對你大不敬呢?”


    雷太監失聲笑了:“自作孽,不可活。老朽前夜見了你,就知道會有今日,隻是舍不得妨你前程,故不忍下手。老朽風前殘燭,又何足惜,哈哈。我要去服藥了,進內齋說話吧。”說著搖擺進衙齋,去書案抽屜裏拿出一個小小紫葫蘆,搖了搖,倒出一顆藥丸納入口中,又漱了一口香茶,囫圇吞下。


    “狄仁傑,赫某人就在後花園、莫要放過了他。老朽此去泉台,正還需個跟隨服侍的,哈哈……”雷太監變了臉色,氣喘籲籲,全身痙攣不止。


    狄公趕忙進衙齋上前扶持,雷太監已軟作一團,癱倒在地,眼珠兒翻自,挺了挺脖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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