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攤開手掌,捧起一個繡工精湛的錢袋,眼眸清澈虔誠,語調不疾不徐,溫婉中透著仗義,讓陳斯年呆了一瞬。


    生平第一次被人說教,還是這麽一本正經的口吻,好笑又有趣,他點點頭,收了那個錢袋,攏進衣袖,“在下受教了,娘子還是快些離開,免得被人瞧見。”


    殊麗略一思考,點了點頭,邁開步子走出馬棚,心裏還在想著龐六郎醒來會如何報複。


    等殊麗離開,陳斯年翻回牆的另一邊,見龐六郎扶著腰慢慢爬起來,提步走了過去,在龐六郎欲喊人時,一腳踢向他的腦袋,將人再次踢暈,血流不止。


    他雖然不是好人,但還真就看不慣仗勢欺人的紈絝。


    牆對麵扮作馬夫的張胖子爬上牆頭,“主子,你這......還怎麽拉攏龐家人啊?”


    陳斯年拍了拍龐六郎的腦袋,“一個傻子會記得傷他的人嗎?我要拉攏的是龐大將軍,不是這個酒囊飯袋。”


    他表情淡漠,眸光無波,像是做慣了凶狠的事。


    **


    龐六郎被人偷襲了,臉龐腫如豬頭,還有些呆傻,任憑龐大將軍如何問話也答不出來。


    在自家府中遭遇偷襲,龐家顏麵盡失,曾被龐六郎欺淩的同窗們暗自叫好,就連與之交好的狐朋狗友也是暗地裏譏笑,沒有任何同情心。


    龐大將軍發了大怒,一邊派人調查,一邊請來太醫為兒子醫治。


    從龐六郎的寢房出來,龐諾兒蹲在長廊上偷偷哭鼻子,從小到大,隻有六哥哥最疼她,她一定要替六哥哥報仇。


    “沒事吧。”


    一道低沉男聲傳來,龐諾兒抬起頭,見傍晚霞光中,湖綠色衣衫的男子迎風而立,如夕陽斜照下灩灩流動的一隅湖泊,引人入勝。


    “你何時過來的?”


    怎麽沒有腳步聲?她擦了擦眼角,忍不住多看了他幾眼,男子皮囊太優越,就是臉色過於蒼白,有種病態的詭異美感。


    陳斯年拿著手杖,敲了敲地麵,往前走了幾步,“按著約定,來為小姐們作畫。”


    六哥都那樣了,哪還有心思作畫,“改日吧,我讓管家送你回客房。”


    “那好,小姐若是得閑,就去客房找在下吧,告辭。”說完,他拄著手杖離開,留下龐諾兒呆呆地佇立著。


    可惜啊,是個盲人......


    龐諾兒歎了聲,複又想起自己的婚事,心中苦悶,太後和父親都希望她嫁進皇室,可天子根本不拿正眼瞧她,她這麽傲嬌的一個人,能忍下一次次的冷遇已是不易,哪還有奉承的心思了,可鳳冠金光閃閃誘她擷取,天子也是數十年一遇的美男子,這些都是吸引她不斷往上爬的理由,她不想也不甘敗給別的女子。


    **


    聽聞自己的外甥被襲,太後將自己派去送禮的宮人傳到慈寧宮,向她們詢問了當日的情形。


    “你們說,殊麗也去了?”


    “稟太後,殊麗姑姑是奉太皇太後的指令前往的。”


    因周太妃的事,太後和太皇太後沉默了許久,都沒有主動去挑任何事端,怕間接惹了天子不快,可如今,她不動,有人坐不住了。


    太後沉著臉讓人備好膳食,親自去了一趟禦書房。


    自打周太妃失勢,太後隔三差五就會來一趟禦書房,有意續起母子情。


    將瓷盅擺放在食桌上,太後說了些熨帖話兒,都是關心兒子身體的。


    陳述白嚐了一口盅湯,淡笑道:“讓母後惦記了,朕會注意的。”


    太後試著抬手,想揉揉他的頭,可剛一抬起,就見他鳳眸微斂,趕忙收了回來,掩耳盜鈴地扶扶高鬢,“陛下可聽說了你舅父家的六郎遭人襲擊的事?”


    她本想借機說叨說叨太皇太後,哪知陳述白卻道:“朕聽說此人囂張跋扈,仗勢欺人,被收拾一頓也好,知改是益,不知改就是頑固不化,沒什麽可欷籲的。”


    太後再次佩服自己兒子的冷情,不過善於察言觀色的她,不會去刻意觸碰他的底線,“也是,被教訓一頓怎麽也知道悔改了。”


    幾乎是磨牙吐出的話,心裏怨極。


    陳述白沉眉飲了盅湯,讓人送太後回宮。


    兩日後,又到了出宮探望陳呦鳴的日子,殊麗倒挺喜歡這個任務,畢竟能出宮透透氣,還能給木桃帶些藥膏和打發時間的小玩意。


    明日守夜時,她還得求天子為木桃開個小灶,準許太醫為木桃在宮中醫治,一想到又要求那男人辦事,殊麗歪靠在馬車中,整個人都不好了。


    不知是不是陳述白的兄弟姊妹生來聰慧,陳呦鳴在刺繡上的長進的確大大出乎了她的預料,看著牆壁上掛著的百鳥朝鳳圖,她自嘲道:“我好像沒什麽能教給你的了,你可以出徒了。”


    陳呦鳴笑著聳聳肩,“那以後,我開個繡坊,你做我的監工大師傅。”


    “好啊。”


    全當戲言,殊麗沒往心裏去,回去的路上,按著事先的計劃購置起藥膏和物件。


    自木桃受傷,殊麗對這丫頭的疼愛更甚,不管買什麽都是最好的,令同行的侍衛們不覺驚歎,殊麗姑姑對下屬也太好了吧。


    離宮最近的路必然要穿過鬧市,殊麗再次見到了在街上擺畫攤的陳斯年。


    男子換了一件粗布灰衣,米白襟口,再尋常不過的一件外衫,卻絲毫不減損他的風采,往人群中一站,卓爾不群、儀表堂堂。


    與殊麗對上視線時,他起身走過來,手裏還拄著手杖,“真巧。”


    殊麗隨口調侃一句:“盲人畫師能一眼認出不算熟的人?”


    陳斯年笑了笑,似秋風中的一道昳景,“西風掃過,不隻卷來了落葉,還攜了娘子的味道。”


    這話聽起來有種怪異的親昵,殊麗不適地看向他的畫板,空白一片,想是沒有開張,看他穿著布衣,怕不是把那身湖綠錦衣當掉換銀子了?


    為了報恩,殊麗又掏出錢袋,將剩下的碎銀放進了地上的鐵罐裏,“我還有事,先告辭了。郎君若是處理不了龐府的事……”


    “沒事了,娘子不必掛心。”


    殊麗不知他用了什麽法子,但街上人多口雜,不宜逗留。


    告辭後,她走向路邊的馬車,娉婷身影映入男人的黑瞳。


    恰有大風刮過,吹起女子發髻上的雪青色飄帶,為她平添了飄逸。


    馬車駛離後,陳斯年拿起鐵罐裏的碎銀,裝進了腰間的錢袋裏,之後坐在畫板前,執筆繪出了殊麗的背影,以及她鬢上的飄帶。


    稍許,他走進一家布莊,按著圖上女子的飄帶,叫裁縫做了一模一樣的款式。


    細長的飄帶垂在掌心,他輕緲一笑,蒙住了自己的雙眼,在後枕部係了一個長長的結,就那麽拄著手杖,蒙著眼睛走在鬧市中。


    幾名喬裝成攤販的下屬摸不清主子的心思,互視幾眼,都覺得納悶,難不成主子真不想看清這個世間?


    人群中,陳斯年還不適應眼前的黑暗,無意中撞到一個人的肩膀。


    砰的一聲,錢袋落地,被撞的人彎腰拾起,遞給他,“兄台,你的錢袋。”


    陳斯年道了聲謝,拍了拍錢袋上的浮土。若是細看會發現,這分明是殊麗上次連銀子送給他的那個錢袋,被他揣進了衣袖中。


    “殊麗。”


    輕喃一句女子的名字,陳斯年覺得心情大好,期待起下一次的相遇。


    一旁販賣香飲的攤主湊過來,“主子,還擺攤嗎?”


    “你們繼續探聽消息。”陳斯年裝著心事,拄著手杖離開,今日出來擺攤就是為了“偶遇”那女子,那女子離開了,他還在外麵風吹日曬個什麽勁兒。


    下屬點點頭,坐回攤位前,剛想吆喝幾聲招攬生意,眼前被一道暗影籠罩。


    他抬起頭,就聽陳斯年吩咐道:“去替我打聽一個人。”


    “主子請講。”


    “尚衣監掌印殊麗,我要她從出生至今的所有音塵。”


    **


    回到宮裏,殊麗去往禦書房,向天子稟告陳呦鳴的近況。


    天子端坐禦案前,麵色如常,看起來並無異狀,身體應該是恢複了。


    大殿陷入沉靜,馮連寬揣度起聖意,搖了搖拂塵,示意宮侍們隨他離開。


    陳述白抬眼,麵露不悅,卻沒有阻止。


    不消片刻,大殿變得空蕩蕩的,殊麗靜靜站在那兒,不知一會兒是否會失控,畢竟這裏是莊嚴的禦書房,而非用來消遣的寢殿。


    纖長的睫微微下耷,她保持著尚宮該有的禮儀,大方體麵,規矩謹慎。


    上首的男人也的確沒有越雷池的舉動,一直穩坐案前,處理著奏折。


    認真起來的天子,如高山之巔的雪蓮,肩頭覆雪、睫羽裹霜,威嚴中透著寒氣,叫人不敢親近。


    “你說,陳呦鳴在學刺繡?”


    殊麗點點頭,笑道:“公主在刺繡上很有天賦,還說,想做繡娘呢。”


    既想做繡娘,就是一種淡薄名利的表現,對皇位構不成威脅,殊麗如此說,也是與陳呦鳴心心相惜之後的暗助,想助她盡快擺脫天子的忌憚。


    做繡娘......陳述白想起易容成元佑時,與殊麗在山洞裏的交談,那時,她說想做繡坊或布莊的掌櫃,他還勸她先從繡工做起。


    那是她心底的願望吧。


    “你呢,可有想做的事?”


    “奴婢隻想守好尚衣監,沒其他想做的事。”


    她語氣平靜,聽起來不像說謊,若是沒有那晚山洞裏的交談,陳述白或許就信了,可恰恰是知道她的憧憬,才會越發不痛快。對元佑,她至誠無欺,對他,永遠戴著假麵具。


    果真諷刺,他和她同樣戴著麵具,一個為掩容,一個為掩心。


    “跟朕過來。”


    說完,他起身走到屏寶坐的後麵,留給殊麗一個冷漠的背影。


    怎麽越討好越適得其反?殊麗有點心累,卻也沒有耽誤,提著裙擺小跑過去,生平第一次走進禦書房的屏風後。


    屏風後並不寬敞,光線也暗,殊麗想點燃壁燈,卻聽見幽幽一聲:“陪朕睡會兒。”


    既是要休息,就無需光亮了。


    迭縠輕紗落盡,遮住裏麵人的半個身形,她打簾走進,才發現裏麵擺放著一張貴妃榻。


    天子平時都是在這裏休息?可當她走近時,才發覺一股涼氣撲麵而來。


    這下麵全是冰塊?天子不是畏寒嗎?不是還讓她暖龍床,怎麽用冰降溫?


    來不及細想,陳述白已經和衣躺在上麵,殊麗沒有扭捏,挨著塌邊躺下,可身子一著塌麵,就止不住地哆嗦起來。


    又涼又硬,這不是找罪受麽,可身側的男人已經合眼,她不敢亂折騰打擾到他。


    就這麽挨著凍躺了一刻鍾,覺著周身的血液快要凝固,她扭頭看向裏側的人,恰到好處地服軟道:“陛下,奴婢冷。”


    再這麽凍下去,她下次月事非要疼上一整日,她又不傻,好漢才不吃眼前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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