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老管家引狄公進了滕侃的書齋。滕侃已換上了公餘穿的青衿舊袍,頭上一頂軟翅紗巾。他見狄公進房,趕忙稽首讓座,老管家送上茶盤便唯唯退出。這個場麵使狄公回想起他們第一次在這兒見麵時的情景。


    滕侃給狄公倒茶,狄公忽然發現那四扇漆屏不見了。滕侃苦笑一聲,說道:“我不想再看見它了。狄年兄,我已把漆屏搬到樓上鎖起來了。你知道,它會引起我許多痛苦的回憶。”


    狄公突然把茶杯放下,語氣嚴厲地說:“滕相公,請你不要再跟我重複這套漆屏的謊話了!一次已經夠了!”


    滕侃吃了一驚,呆呆地看著狄公毫無表情的臉,問道:“狄年兄這話是什麽意思?”


    “就是我剛才講的意思!”狄公冷冷地說。“這是一個編造得非常高明的感傷故事,你又講得十分生動。前天晚上,我聽後深受感動,然而這個故事從頭到尾都是無稽之談。你的夫人隻有一個姐姐,並沒有兩個妹妹——這僅僅是一點小破綻。”


    滕侃的臉轉青了,他動了動嘴唇,但沒有發出聲來。狄公站了起來,走到開著的窗戶跟前。他的手反剪在身後,看著窗外花園中嫋嫋擺動的竹子。背朝著滕侃說道:“你的四漆屏的故事和你愛你夫人銀蓮的故事一樣荒誕不經。你隻愛一個人,滕侃,這就是你自己。當然你也愛你的詩,愛詩人的名望。然而你是一個狂大自負又極端自私的小人,你從來沒有什麽精神失常、狂亂的遺傳。你無兒無女而又不想納妾,你正是利用這一點來贏得所謂‘終身伴侶’的虛偽聲譽。我是痛恨淫亂的,但我要為你夫人說句公道話,她與你在一起生活肯定是不幸福的。”


    狄公停了一下,他聽見身後滕侃粗急的呼吸聲。


    一天。你開始懷疑你的夫人和那個年輕畫家冷德有私通關係,他們一定是在她姐姐的莊子裏認識的。我想他們之所以互相接近、愛慕是因為他們兩人都生活在鬱愁的陰影裏。冷德知道他活不長了,他患了不治的肺癆;你夫人則是嫁給了一個冷酷無情的丈夫。你需要證實他們的關係,所以你就秘密地尾隨他們到西門南街那個秘密妓館去監視他們。你用方巾遮上了你的臉,但那個老鴇卻把住了你的跛腿,你那個時候正好在花園中扭傷了腳踝。這個臨時的跛腿實在是一個很好的偽裝,它分散了人們對你其他特征的注意,而且扭傷的腳踝一旦痊愈,那個跛腿也就消失了。我本來早把這個情況忘了,昨天晚上我的親隨喬泰對坤山那隻摔傷的腳踝發表了一通議論,就是在這個時候,我突然想起了你的腳踝,這樣我就明白了事情的真相。


    “女子的貞操是我們神聖的人倫綱常的基石,它關係到世風淳樸、人心敦厚。朝廷律令也明確規定奸夫淫婦雙雙都要處以死刑。你完全可以當場就捉拿住他們,你也可以將他們告到登州刺史那裏。他們就會被連枷枷在一起,各搽半邊黑臉滿城遊街,然後再去殺頭。你為了顧全自己的麵子不想這麽幹,你不願看到你精心建立起來的‘終身伴侶’的形象一旦毀壞,你更不能忍受你夫人欺騙了你的醜聞公之於眾,讓人家笑話。於是你決定不露聲色,暗中醞釀殺害你夫人的陰謀,卻又小心不讓人看出你這樣做是為了對她的不貞行為進行報複。而絲毫無損‘終身伴侶’的聲譽。當然這一切又都不能冒著被人指控為謀殺的風險。你祖父的精神失常和那套四漆屏使你想出了那個絕妙的花招。滕相公,你一定獨自一人坐在你這個書齋裏盤算過多少個夜晚了。還有一點,我也不得不說幾句。你夫人確是一位才華出眾的女詩人,你詩集中許多名句、警策都是從她作品裏偷來的。你妒嫉她的才華,你不讓她的詩集刻印,生怕露出馬腳。然而我卻讀過了她自己親手謄抄的一本詩集,可以肯定你的詩永遠也達不到她的高度。”


    “你的四漆屏的故事真是一部迷人的傳奇,海內的詩人學者、風流才子甚而閨閣淑媛都會交口傳說,流為佳話,難怪我一開始就相信了其中的每一個字,而且為之深受感動。假如一切都按你的如意計劃進行,你就會在一次精心籌劃的精神失常時將你夫人殺死,然後你再跑到刺史大人麵前去自首,複述一遍這個精心編造的故事。刺史大人當然會判你無罪,這樣你就可以體麵地辭去官職,作為一個傳奇色彩的詩人了此終生。你對女人毫無興趣,所以你不會再婚,你會裝出悲痛的樣子為你夫人悼哀奠掃,直到你載著你的聲譽溘然死去。


    “我並不懷疑你早已有了一個報複冷德的同樣巧妙的計劃!但你沒來得及將這計劃施行,他就死了。你對你夫人的絕望當然幸災樂禍。我聽說上半個月你顯得異常的高興,而你的夫人卻纏綿悱惻,哀痛地病臥在床。


    “坤山殺害了你的夫人,她對發生在她身上的事一點也未知道,所以她平靜地死去了。你是在坤山剛把蒙汗藥粉噴完後走進房間的,你吸進了藥粉昏迷了過去。你蘇醒過來後卻認為是你目已把夫人殺了,這開不怎麽使懷感到恐懼和激動。後來你有點顯得狂亂和緊張,僅僅是因為你覺得這事不無離奇,擔心是自己日夜思慮真的弄壞了頭腦。這個想法使你的頭腦有點糊塗,你不能沉住氣冷靜地將你的計劃付諸實施。當時又正趕上我這個不速之客的拜訪,你在頭腦混亂中對管家撤了一個笨拙的謊言。說你夫人去她姐姐莊子裏了,同時又想盡快地將我擺脫。然而當你冷靜下來的時候,你想到了我的到來真是一個天賜良機,這樣你就有了第一個確認你的四漆屏故事的證人,你將邀我一道去麵見刺史大人,通過我的陳述,這個不幸的故事又會增添一層神奇的光輝。所以你趕緊派人來找我,可是我卻不見了,你當時肯定感到很是失望,為之大傷腦筋。你開始懷疑起你的判斷和你這個計劃的可靠性!仆人們開始對臥房上鎖起了疑心,那具死屍留在那兒也很使你心神不安。就這樣你邁出了愚蠢的一步,將你夫人的屍體在沒有檢查一下的情況下就搬移到沼澤地去了。


    “那天深夜,我終於來了。你津津有味地講過你這四漆屏的故事,你的信心又升起來了。可是使你失望的是我發現了一些缺點,並暗示你存在著第三者殺人的可能。我的意見對你來說是最不受歡迎的了,後來你意識到移動屍體的不智而我也許可能想出一個辦法來幫你掩飾。因此你同意推遲去見刺史,同時放手讓我去尋找真正的凶手。你認為我肯定是徒勞無功的,以為絕不可能會有第三者闖入這樣的巧合。


    “現在對你來說一切結果都是很好的。你沒有親手殺死你夫人,這對你可能還不滿足。可是另一方麵,你現在卻是一個更受人同情和尊敬的詩人了。你的夫人,也可以稱為詩友,被人殘酷地殺害了,而你作為一個詩人,一個不幸的受害者,名聲將會越來越大。四漆屏的傳奇沒人講了,但你們這對終身伴侶的故事卻人人稱道,代代流傳。你的詩不可能再有任何長進了,人們會說這完全是破壞你幸福的這一殘酷打擊所造成的。悲痛欲絕當然會挫折了詩思和靈感。人人都會同情你的遭遇,高度讚揚你的詩歌,你的詩名即使與那王、楊、盧、駱齊稱也不為過的。”


    狄公回過頭來,看了看他的這位陷入了惘惑窘迫之中的同行,用一種近乎鄙夷的語氣結束了他的話:“滕相公,我要與你說的就是這些。當然我會對這一切守口如瓶,這一點,你毋需擔心。我隻指望以後再也別讀到你的詩了。”


    窗外花園中的翠竹在薰風裏發出淅淅瑟瑟的聲音。


    書齋內好一陣子沉默。


    最後,滕侃終於開了口:“你太冤枉了我!狄年兄。你說我不愛我的夫人,這究竟不是事實,我是深深地愛著她的。隻因為我們沒有子嗣,我心中一直悶悶不樂。她的不貞對我是一個殘酷的打擊,使我的心都碎了。我有好幾次懷疑自己真的精神失了常,就在我的痛苦和絕望中我編出了這個四漆屏的故事。就象你剛才所說的那樣,盡管我完全可以把我的妻子殺了,但我卻沒有這樣做。既然我沒有殺她,而且坤山的招供已經具結了此事,你就完全沒有必要對我說剛才這一番話。即使你知道了四漆屏的故事不是真的,你也應該可憐可憐我這個希望破滅的人,而不應該把我的弱點和錯處象作剛才那樣全數抖露出來並加以殘忍的冷嘲熱諷。狄年兄,我對你很失望,因為你在我的心目中一直是一個寬仁公正的君子。但為了顯示你自己的聰明才幹而來羞辱、貶低一個瀕於絕望的人,這不是寬仁厚德的君子行止。再者,你在沒有任何證據的情況下,憑著自己的想入非非硬說我仇恨自己的妻子,並為你這種無端的汙蔑強行辯護,這是不公正的,也是不道德的。”


    狄公轉過身來,麵對著滕侃。滕侃的臉紅一陣白一陣的,隻把頭低垂著,不敢正覷狄公一眼。狄公銳利的目光盯著他,冷冷地說:“在沒有確鑿的證據的情況下我從不指責任何人。你第一次到西門南街那個秘密妓館去是完全正當的,因為你必須對他們的關係加以證實。若是你那時衝進房去將他們兩人當場拿獲,或者羞愧地跑回家來俏悄自盡,或者采取其他天曉得的不顧一切的激烈行動,我就會相信你是真愛你的夫人的。然而,你第二次又到那兒去偷看他們,這就暴露了你變態的心靈和墮落的本性。同時也給我提供了我所需要的確鑿證據——滕相公,就此告辭了。”


    狄公稽首施禮,拂袖而去。


    喬泰牽著兩匹馬正在衙門的庭院裏等他。


    “老爺,我們真的就回蓬萊去了嗎?”他問。“你在這兒可呆了隻有兩天哪!”


    “夠長的啦!”狄公答道。


    他們出衙門上了大街,跨上馬鞍,加了一鞭,從西門馳出了牟平縣城,沿著城外綠楊蔭裏一條沙堤放轡馳驅著。


    狄公忽然感到衣袖裏還留著什麽東西,他勒定韁繩,止住了馬,伸手一摸,原來是印著“沈墨、福源商號牙儈”的最後一張大紅名貼。他笑了笑,將它撕得粉碎。又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手心中的那些紅色碎片,然後甩手扔去。


    碎片在狄公的馬後飛舞了一陣,慢慢和揚起的塵土一同落到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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