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天闊半晌沒有出聲。他輕輕攥了下手。


    “你計劃好了的吧?你是挖坑給我吧?就等著我犯錯是不是?”他問。


    韓棠啜了口咖啡,眉頭微微皺了下。


    她眼眶上還有淡淡的陰影。


    她的身子慢慢地靠近桌沿,看著楚天闊。目光仍然溫和。


    她豎起左手食指,指向自己的眼睛,“老楚,我拿著你的手,讓你打的嗎?”


    楚天闊喘了口粗氣,“對不起。”


    韓棠放下手,點了下頭。


    楚天闊像是個鼓鼓囊囊的人形氫氣球,在半空中飄啊飄,耀武揚威的,可是看起來,這個氫氣球開始漏氣了……她輕輕搖了下頭。楚天闊不會這麽容易漏氣的。果然,她聽見他說:“兩夫妻這麽多年了,要不是這兩年疫情,該大擺宴席慶祝四十周年?過不幾年就金婚了,這時候離婚?”


    韓棠看著楚天闊。


    他們的對話像是兩條平行線。楚天闊不是聽不明白她的意思,他既不相信她是真的有決心離婚,也不打算接受這個提議。還好她有足夠的心理準備,沒有幻想這樁事可以一次成功。


    她見楚天闊還想繼續說下去,輕輕擺了下手。


    這個動作非常的輕。她沒有立即放下手來,因此她那皮膚鬆弛、食指微微變形的手就那麽立在兩人中間。


    楚天闊愣了下。


    韓棠性格敦厚溫柔,沉穩平和,通常不管她有多不讚成他的意見,也會等他說完了再發表意見。甚至在他們有爭執的時候,彼此說出來的話也仍然一句是一句。這一樣很少有人能做到,在過去的幾十年相處中,他偶爾會意識到這一點。韓棠是個到關鍵時刻非常冷靜的人。


    “文件袋裏是我起草的離婚協議書。我一字一字寫的,我希望你拿回去好好看看。看完了有什麽問題我們再談。”韓棠說。


    “你現在住在哪?”楚天闊問。


    第43章 鮮花盛開的地方 (7)


    韓棠看著楚天闊,笑了。


    陽光從窗外投進來,她圓圓的臉上每一條皺紋都被照亮了。這讓她的笑容顯得格外動人,可是看在楚天闊眼裏,好像每一條皺紋都在嘲笑他……他沉著聲問:“笑什麽?能去的地方我都去找過了。連咱們家的毛坯房都去過了,除了鄉下。我知道你不可能去鄉下。”


    “確實沒有。”韓棠說。她不笑了,看起來很認真。“也沒什麽特別的,就找了個能讓我覺得舒服的地方住下了。我是要清靜幾天,休息休息。”


    “休息夠了就回家吧……”


    “我不會回去了,除非那處房子將來分給我。”韓棠說。


    “你可真會開玩笑。”楚天闊笑了。


    “我沒開玩笑。你要是當我開玩笑,那就好玩了。”韓棠看著楚天闊古怪的笑容,知道他現在特別生氣。她的手放下來,在桌布下,慢慢地攥成了拳。她知道楚天闊生氣起來什麽樣,雖然也知道此時此刻他一定會克製住,但心裏難免會有一絲緊張泛上來。“我的要求都在協議裏。你盡快給我答複。”


    楚天闊拿起茶杯來,大口喝著已經半冷的茶水。


    茶很好。就算他現在火冒三丈,也仍然能注意到這茶很好。


    他又喝了兩口,才說:“你不用拿這些話來激我。我說了絕對不會離婚的。離婚?還要分財產?除非我死了。”


    “別動不動死啊活的,搞得像舍命不舍財似的。你知道我這人不貪,但是該我的一分都不能少。”韓棠說著,看了看表。秒針不動,她仔細看了看,時間竟然停在了她走進酒館的那個點。她又忘了給表上弦了吧……她輕輕彈了彈表殼。秒針又動起來了,苟延殘喘似的,幾下又不動了。她索性不管了,抬頭瞥了眼牆上的掛鍾,發現楚天闊拿著茶杯,一瞬不瞬地看著她,確切地說,是看著她手腕上的表……這塊梅花表,是多年前楚天闊出國考察的時候,在瑞士買的。他們結婚的時候,他也沒給她買什麽東西,那會兒還流行送女方手表,他的錢也真夠買本地產的金錨。她還是很喜歡。可是新婚沒幾日家裏就進了賊,稍微值錢點的東西都被洗劫一空,就包括那塊表……楚天闊說以後有錢再給她買好的,過了很多年之後他果然給她買了。


    韓棠看著楚天闊臉上的神情,突然有點傷感。


    她待要說什麽,聽見楚天闊說:“這表買了一對,我那塊不知道什麽時候壞掉了……”


    “買回來的第二年就壞了。”韓棠淡淡地說。那以後他也頗買了幾塊好表,壞掉的那塊倒也沒扔,仍舊收著。所有的機械表,從日常的上弦到保養,都是由她來的。這幾年他隻戴一塊光動能的手表,倒是不用她打理了……她瞥了眼他的手腕,“所有的東西都有保質期,不好好維護就會壞得快。”


    楚天闊沉默了好一會兒,說:“又給我上課。現在我要維護,你要跟我 bye-bye。”


    “風眠該放學了,我得去接她。”韓棠說。


    幾乎與此同時,楚天闊說:“你要不想回那個家,咱們可以換個環境住。去鄉下也行,反正有車,通勤也就一個多小時……你不是喜歡種花?那邊前後院子加起來,你種樹都行……”


    韓棠想了想,他們當初去看房子時,站在那小區的中間位置,抬頭可見後麵的山坡,正好是春天,漫山遍野的野杜鵑,開得紅紅火火。其實她有點嫌棄被人為改造過的山上的植物過於單一,自然環境,物種多樣化才是正常的。楚天闊沒聽她的意見。他覺得好的一定要拿下。後來一把山火將滿山的杜鵑都燒了個淨,據說當地也沒及時再補種,反正那一片的開發都完成了,不急著再賣地賣房了,楚天闊在家裏破口大罵,她卻竊喜——把自然的還給自然,當然是好事……雖然她其實也沒想過自己真的會去那邊住。


    “好啊,那你把那處房子給我,將來我會種的。”韓棠說。


    楚天闊的胸口鼓了起來。


    像隻氣蛤蟆。


    韓棠看著他,就像小時候在草叢裏發現氣蛤蟆的時候,偏要敲它、看它生氣、讓它鼓得像隻球……那是獨獨屬於小孩子時期的殘忍和快樂,沒想到上了年紀,還能再體會到。


    她拿起茶壺來,給楚天闊倒了杯茶。


    楚天闊臉色緩和了點。氣蛤蟆於是小了一號。


    他喝口熱茶,舒了口氣,說:“上回就跟你說,瑤園那邊的新房很不錯,你說要帶院子的,我就跟那邊提了。哪天有時間,一起去看看吧,能定下來就定下來。你想清靜清靜,就清靜一段時間。棠棠,我們這個家不能散,不管發生什麽事。”


    韓棠吐了口氣,又瞟了一眼掛鍾,“我得去接風眠了,再不走要誤點了。”


    “我說的你聽見沒有?”


    韓棠看著他,說:“要不這樣吧,現在你跟我一起出去,不用司機,你自己開車能找對了學校、找到風眠的教室、把孩子給接出來,離婚這事兒就當我沒提。”


    楚天闊身子往後靠了靠,靠在椅背上。


    “或者難度小一點,你現在跟我說一下風眠或者嘟嘟最愛吃的東西、你媽媽或者我媽媽忌日是哪天、楚澤和菲菲哪年哪日結的婚……離婚這事兒也可以當我沒提。”韓棠把手放在桌子上,“說吧。”


    楚天闊搖著頭,“你們女人,就是在意這些小事兒。這麽多年一起過日子,誰能……”


    “老楚,過起日子來,大事其實很少,幾十年能遇到幾遭?可是每天,每一天,全是小事。”韓棠站了起來,手指點了點那個文件袋。“你好好想想我說的話,仔細看看協議書。”


    她說完,抬手跟吧台裏肩並肩伏在那一直關注這邊的釋迦和小雷揮了下手,“記賬!”


    釋迦顛兒顛兒地跑出來,給她把畫夾子背過來,一路送她出了門。


    韓棠沒回頭,也沒理隨後出來的楚天闊。


    上了車,釋迦站在車邊跟她笑笑。


    她謝了釋迦,說:“今兒麻煩你了。”


    “小事。明後天我帶人過去給您安監控。您有事兒就給我打電話。”


    “不急。”韓棠笑笑。看著釋迦,跟看著艾黎一樣安心。都是能讓人放心倚靠的孩子。她心裏默默歎口氣,看到楚天闊從酒館出來了,又看了眼他的車。


    釋迦也回了下頭,說:“您慢點開車。”


    韓棠點頭,讓釋迦回去,發動了車子,才問:“等你有空,我谘詢點兒事?”


    釋迦笑,擺擺手。


    韓棠驅車離去,車卻開得很快。


    釋迦看韓棠那彪悍的開車方式,啞然失笑。這位老阿姨,內心深處其實很朋克……溫良恭儉讓,隻是她足夠壓抑自己的需求而已。她笑著,往回走時,正好迎麵遇到了楚天闊。


    “大爺慢走,歡迎再來!”她說。


    楚天闊斜了她一眼,還得顧著風度,到底勉勉強強“哼”了一聲。


    他看了眼街上,韓棠的車子早沒了影……


    韓棠開車過了兩個街口,見時間來得及,才放慢車速。


    等紅燈的工夫,看到手機屏亮了,有消息進來。她拿過來,點了一下。


    除了艾黎母女關心她見楚天闊怎麽樣了,就是顧雅芬給她發的跳舞視頻和問她有沒有空跟她們聚會打牌……她想想等下空了給她們回複,看到通訊錄位置有好友請求,點了一下。手機放在一邊,到了學校門口找位置停好,才看這是誰。


    “阿姨您好。我是楚澤的朋友。能加您好友嗎?”


    第44章 鮮花盛開的地方 (8)


    韓棠皺了下眉。


    從 id 和頭像來看,普普通通,看不出端倪。楚澤的朋友?


    按理說,有朋友來加她,楚澤應該會跟她講的。不過,以楚澤那個粗枝大葉凡事不問到他跟前不開口的性子,倒也未必。


    她腦海中瞬間閃過了許多男孩子的麵孔。她辨別了一下,突然意識到在她的認知裏,楚澤的朋友多半還是在他小學、中學階段開始結交的那些,一想起來,都有著幼童般可愛無邪的模樣……但其實他們也都接近不惑之年了。當然,湊在一起玩的時候,他們還是像幼童一樣,打遊戲、踢球、喝酒,沒日沒夜的,像沒有家庭、不為人父人夫似的。


    韓棠先截了個圖,發給楚澤,問了句“這是你朋友”?又戳了下屏幕。她沒戴花鏡,眼神兒差了點兒,沒有戳到“通過”,正要再戳,餘光瞥見有人走近車邊。她馬上轉過臉去,看到車窗外,一個矮矮胖胖的年約六旬的女人笑眯眯地看著她,見她看出去,忙點了點頭,把手裏拎著的袋子提了起來朝她示意。


    韓棠慢慢地點了點頭,以為是遇到了沿街兜售自製小商品的商販,待要擺手拒絕,忽然注意到眼前這人的打扮——挺括的風衣、漂亮的絲巾、梳得高高的發髻、一絲亂發都沒有,雖然戴著口罩,但露出來的眉眼能看出來化過精致的妝……她心一動,推開車門下來,聽對方微笑著問是不是楚風眠的奶奶,忙點頭。


    “我是。請問?”韓棠問。她見對方麵容和善,不像是來興師問罪的。


    “您好。我是樂易寧的姥姥。”


    “啊,您好您好。”韓棠暗暗鬆了口氣,心說這下可以放心了。樂易寧可是風眠最好的朋友之一。不過樂易寧一向是她媽媽親自接送,偶爾會見到奶奶,這還是第一次見到樂姥姥。


    “早想跟您打個招呼,每次都匆匆忙忙的。接送孩子我還是新手,不太熟練。”樂姥姥微笑著說。


    韓棠點頭,“慢慢就好了。”


    她看著樂姥姥。


    樂姥姥說:“這陣子易寧在學校裏過得很開心,多虧了風眠。孩子前一陣子因為家裏有點事情,很提不起勁兒來,學習也退步。真的,楚奶奶,多虧有風眠。易寧現在來上課,最大的動力就是能跟風眠組隊。風眠對易寧幫助可大了。”


    韓棠笑了。


    風眠被別的家長誇獎,當然在她來說是特別值得高興的事兒。不過她也拿不準,樂姥姥知不知道風眠易寧在學校裏辦的所有的事兒……她樂嗬嗬地聽著,見樂姥姥把手裏的紙袋遞過來,說這是送給風眠的小禮物,忙推辭,說:“孩子們在一起相處得好就最好了……”


    “這不是值錢的玩意兒。我手工做的娃娃。易寧說風眠喜歡,我就可著風眠的樣子給做了一個。”樂姥姥笑著,從袋子裏拎出幾個透明的塑料袋。韓棠看一眼就知道哪一個是給風眠的了——毛線勾的娃娃,特別精致,跟別的穿公主裙、戴王冠的不一樣,這一個手裏抱著足球、身上穿著球服、長頭發紮成丸子束在頭頂,那圓嘟嘟的臉、笑眯眯的眼,不活脫脫是卡通版楚風眠?


    韓棠一看這個,哪兒還顧得上客氣,直說:“您這手也太巧了!”


    “不會做別的,打年輕時候起,織毛衣鉤線衣我就很喜歡。現在給我個圖樣,我也是看看就會。”樂姥姥笑著說。


    韓棠跟樂姥姥說起來現在家裏還有些年輕時候囤的沒開封的純羊毛線團,收拾來、收拾去,也沒什麽用場。兩人說著話,孩子們放學出來了。風眠和易寧拉著手從班級隊伍裏跑了過來,身後還跟著一個豆芽菜似的竇遠星。韓棠看著這仨小孩兒,心裏樂開花了,隻覺得一切的不快,此時煙消雲散。


    竇遠星拿了她的公主娃娃,被爺爺接走了。風眠抱著她的足球娃娃還笑得連蹦帶跳。


    韓棠問過樂姥姥家裏住在哪裏,讓她們上了車,順路捎了她們一段。樂姥姥下車前跟她加了微信。


    韓棠看著她們走遠,回頭又看看風眠,笑笑。


    “你這還沒正式開始學踢球呢,滿世界都知道了?”韓棠笑著問。剛才在車上,樂姥姥還問起來這事兒。樂姥姥打算送易寧去學跆拳道,易寧想跟風眠去踢球。樂姥姥托她幫忙打聽下,人家學校具體有什麽要求。她想著易寧那文文弱弱的樣子,忍不住想笑。“易寧要去踢球,是不是你攛掇的?”


    “不是!我跟她說,要是足球班不要她,我跟她一起去學跆拳道好了,星星也去——奶奶,我可以去嗎?”風眠問。


    韓棠心說好家夥,你這孩子不學跆拳道就夠敢動手了,要學了,那可不得打遍天下啊……不過她沒馬上否決這個提議,想了想才說:“你得量力而為啊,風眠。什麽都想試試,這是好事兒,可人的精力有限呢……不然咱們回頭上幾節試試?行的話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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