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玉落頓步,側目去看她。


    傲枝知道談論主子是逾矩,是以低下頭,卻還是道:“因為皇上, 曾經也是霍大人那樣的。他看到他, 無異於扒開傷口看自己,可他那些傷早就爛得麵目全非,他雖不說, 可他是不喜歡的,隻是他不願承認罷了。他變了, 可霍大人卻沒有,他每每想起這樣的霍大人, 心裏難免有所動搖,越是如此, 才越是遷怒, 可他不會真的傷害霍大人。”


    聞言, 姬玉落眉間輕蹙了一下。


    傲枝看著她,篤定地說:“縱然他想,但他不會,因為小姐喜歡,皇上何時阻攔過小姐做喜歡之事?這世上誰都可以埋怨他,唯小姐不可,皇上對小姐已經是——”


    “姬玉落!”沈青鯉不知從哪裏冒出來,三分不耐七分仇恨道:“你走是不走?再晚點大牢可就換值了,你要想進去,等明日吧。”


    姬玉落瞥了眼傲枝,隻好提步走了,當下沒有什麽事比見霍顯還重要的。


    然她走後,沈青鯉卻在原地停了停。


    見傲枝將腦袋埋得很低,他沉聲道:“你素來最懂事,怎的也這樣拿不住分寸,他若知道,不會留你。”


    傲枝猛地抬首,撲通一聲跪下去,“沈公子!奴婢一時昏了頭,隻看皇上夜夜焦心難熬,心有不忍……”


    沈青鯉揉了揉額,“心有不忍,就別再給他心裏添堵,這次就算了,起來吧,沒有下次。”


    說罷,才轉身離開。


    步至宮外,姬玉落早已蹬上馬車。


    兩人相看兩厭,沈青鯉冷哼撇過頭,但待馬車走了一會兒,他又沒忍住回頭道:“蘭心可知道我在?”


    姬玉落道:“你藏得這樣好,她如何知道?”


    “你——”沈青鯉道:“若非你在有意隱瞞,她早就知道了!”


    他平息了下怒火,磨蹭半響又問出一句:“這些年,她與霍顯……與霍顯,可是真的有過夫妻之實?”


    見姬玉落皺著眉頭看過來,沈青鯉下意識往後退了退,壯膽似的拍桌道:“那霍遮安一院子妾室通房,又整日出入花街柳巷,那誰知道是真是假?別說什麽他年幼時不近女色,那也隻是年幼時!他年幼時還離經叛道呢,如今還不是將自己搞得淒淒慘慘,可見是人都會變,你別以為你很了解他,我告訴你啊——操!”


    沈青鯉被潑了一臉茶水,他抹了把臉,就見姬玉落冷颼颼地盯著他看。


    他覺脖頸一涼,隻得噤聲。


    一路無言。


    到了刑部大牢,沈青鯉下車後給姬玉落扔了身獄卒的衣裳,讓她換上。


    眼下盯著刑部的人太多,姬玉落身為霍顯的妻子,他自是不能光明正大就帶她進去,否則叫人知曉,隻會懷疑霍顯此次牢獄之災是真是假。


    況且,趙庸能從刑部逃走,裏頭必有內應,萬事更需謹慎。


    但也因此,霍顯這趟牢獄之行,不能摻半點水分,否則一旦惹來趙庸猜忌,便是前功盡棄。


    沈青鯉在鐵門外止步,他道:“那個,我就不去了,我還有事要處理。晝書,你帶她進去。”


    晝書微頓,“……是。”


    -


    所謂做戲做全套,霍顯此番計劃,隻有沈青鯉等幾人知曉,並不敢將此事透露給刑部以求關照,是以霍顯落到這幫獄卒手裏,無異於是虎落平陽被犬欺。


    先不說他如今處境艱難,絕無翻身的機會,就說北鎮撫司與刑部各自為政,這些年爭得頭破血流,刑部不敵錦衣衛,忍氣吞聲多年,好容易逮著這麽個機會,必不能手軟。


    到了放飯的時辰,“哐當”一聲,牢門落鎖。


    那獄卒將碗重重擱在地上,笑道:“霍大人,吃飯了,你看,今日夥食豐盛,快吃吧。”


    為防趙庸之事再次發生,這些獄卒對霍顯看管得尤為上心,在他手腳都鎖上了鐵鏈,綁在石柱子上,令他活動範圍隻在幾步之內。


    霍顯靠在角落的石壁上,聽到這聲音便微不可查地蹙了下眉,睜開眼,果然見這碗米飯裏不知扮了什麽惡心吧唧的東西,獄卒的腳就擱在碗邊,一下一下點著,隨著整個身體晃動。


    牢門外還有幾人懶散倚在牆上,甚至還有吹口哨的,那是看熱鬧的姿態。


    霍顯冷嗤一聲,“多謝啊,這也叫夥食豐盛?果然是刑部的人,眼皮子淺,這些年在刑部大牢,沒見過什麽好東西吧?哦,也是,你們吃的都是錦衣衛剩下的,能是什麽好東西。”


    男人身上全是大大小小的傷,加上餓了兩日,繞是霍顯再人高馬大,精氣神也實在算不得很好。


    發是亂的,唇是白的,靠在石壁上,整個人都顯得氣若遊絲,但偏那張嘴夠硬,死也不討饒,臉上譏諷的神情更是生動無比。


    “你!”那獄卒臉上驟變,當即就將碗踹了,但隨即又冷笑,甚至是大笑起來,他蹲下身子將碗扶好,“霍大人從來都瞧不上刑部,如今不也隻能在這兒蹲著麽,也是難得,咱們自然要盡一盡地主之誼。”


    他拿起碗,擒住霍顯的下頷就要往他嘴裏塞。


    霍顯手腳雖被禁錮,但也並非毫無還手之力,隻聽“當啷”一聲,鐵鏈拖在地上劇烈晃動,霍顯用手擋開,抬腳就是一踹。


    獄卒嗷地一聲,被踹出老遠的距離,直直砸在牆上,簡直要將五髒六腑都震出來了,喉嚨裏湧出一陣腥甜。


    門外的幾人大笑,“我說周老七,你究竟行不行啊!”


    獄卒爬起來,抹了把流血的額頭,愣是把喉嚨裏的血咽了下去,聞言低低咒罵了聲,道:“霍顯!你別給臉不要臉,還當自己是一手遮天的鎮撫使呢?我也不怕告訴你,再過幾日你就要被押上斷頭台了,我看你還能橫到幾時去!今日這飯你吃也得吃,不吃也得吃!”


    那一腳把人踹傷了,霍顯自己也沒好到哪裏去。


    錦衣衛這些年將刑部得罪狠了,這幾日他也算是自食惡果,往日在詔獄裏見的那些欺負人的把戲,全都一個不落地嚐了個遍。


    這些人不敢讓他輕易死,可折磨不死人的手段可真是太多了。


    霍顯覺得胃裏泛酸,那一腳讓他頭暈眼花地有些想吐,雖麵色如常,但獄卒走過來,在他眼裏已經是重影了,他隻好聽聲音辨別遠近,猛地就是一腳將人絆倒,緊接著用雙腿鎖住對方的喉嚨,拚命將人絞住!


    牢門外的起哄聲更大了,他們將這裏當成了搏鬥場。


    霍顯沒有手下留情,他早說了自己不是聖人,並非對誰都有那個憐憫心。


    早晨時候,宣平侯來過了。


    無疑又是不歡而散。


    他負手站在牢門外,隻說:“你若能像你大哥一樣省心,少時我也不會那般壓你風頭。”


    “當年我怕你一個不慎,累及霍家滿門,諸多警告於你,可你從沒聽進心裏,甚至對我心生埋怨,我有時想,你是不是與我賭氣,才走了這條路?”


    “你知不知道,琮兒身子太差,他注定無法從武,你大哥沒了,霍家的擔子是遲早要交給你,我知道你有這個本事,倘若你肯靜下心,何愁沒有出路?”


    宣平侯眼裏是悲憫又責怪的痛色:“你本是可以風風光光……”


    霍顯的臉色由白轉紅,他眼裏露出狠厲,幾乎是發泄似的絞緊雙腿,獄卒掙紮著,喉嚨裏隻能發出嗚咽的聲音,整張臉因為窒息而變成了豬肝色。


    他一手拉著霍顯的腿,一手去摸靴側的匕首,猛地一拔,拚盡全力紮進霍顯的小腿。


    霍顯悶哼一聲,腳上力道鬆了一瞬,那獄卒便趁機爬起,兩個人都像殺紅了似的,他也顧不得那麽多,丟下匕首就拎起鐵鏈就往霍顯脖頸上繞。


    他像霍顯方才一樣,死命絞緊了他的脖子,“他娘的,敬酒不吃吃罰酒!”


    霍顯額間青筋暴起,窒息感湧上,將他從與宣平侯的不歡中拽了出來。


    不行,他要死也不能死在這兒。


    何況他根本不能死。


    他摳著勒在脖頸的鐵鏈,指尖慢慢向下,摸到了那把被丟掉的匕首,往獄卒手上刺去。


    隻聽一聲慘叫,但下一刻,那叫聲陡然消失,獄卒倒身在地。


    他忽然不動了。


    牢房裏出乎意料的安靜。


    霍顯喘著氣把自己撐了起來,隻見那獄卒雙目瞪著,顯然已經斷了氣。


    他怔了怔,就看到一把大刀插在他腹部。


    血不斷湧出,刀身屹立不倒。


    他看到了姬玉落。


    第114章


    姬玉落的手太快了, 晝書還來不及阻止,腰間的佩刀就被拔走,他抬手也隻夠得著姬玉落的一方衣角。


    她半跪在那裏, 手還扶著刀柄。


    牢房內靜謐無聲, 所有人都在這會兒靜了一瞬。


    直到下一刻, “噗”地聲響, 姬玉落竟把那刀抽了出來,血也跟著濺到她臉上, 她又重重往下捅。


    牢門外看熱鬧的雜役終於回過神,麵色煞白, 道:“殺、殺人了……”


    他們軟著腿往外跑, 晝書反應過來,立即將人堵住。


    見那幾人似要叫喚,晝書眼疾手快地輪番扣住他們的喉嚨,令其經脈爆裂而死。


    那邊, 姬玉落已將那獄卒的屍體給捅爛了, 一下又一下,血濺在她衣袍上。


    她抿著唇,像是氣壞了。


    倏地, 一隻大手摁住刀柄,她才喘息著停住, 抬眸看他。


    這才仔仔細細打量他。


    那雙琥珀色的瞳孔被牢獄陰暗的光線襯得幽深,她不笑, 唇也抿得緊緊的,餘怒未消, 霍顯覺得如若不是他已然如此淒慘, 恐怕姬玉落也要這麽給他幾刀。


    姬玉落是這樣想的。


    她恨不能重重地、狠狠地在他心上劃幾刀, 要他也體會一下心痛至死的滋味。


    他太壞了!


    姬玉落皺起眉頭,怒氣無法發泄,憋著憋著就將自己的眼給憋紅了,她冷臉撇開眼,不去看他,平複著呼吸,手還是扣在刀柄上,因為太用力,手指幾乎麻了,指骨泛白。


    霍顯沒被她拿刀子捅,但心也疼了。


    他心頭“唉”了聲,伸手去摳姬玉落握著刀柄的手,他沒什麽力氣,姬玉落便順勢鬆開,“噹”地一聲,刀落在地上。霍顯攥住她的小臂,將她扯到自己這裏,張開手抱住她。


    他身上傷口好多,姬玉落怕撞疼他,沒敢往他懷裏壓,她跪坐著,反而抱著他的腦袋,讓他靠著他。


    霍顯的額頭便抵著她右邊胸口,避開了左側肩胛,他很輕地說:“怎麽這麽快,身上的傷沒好全吧,是不是沒告訴師父,就偷偷跑了?”


    姬玉落下巴壓在他發頂,指腹揉蹭著他的後頸,像是在撫摸他的傷口,說:“我早就好了,你管好你自己。”


    霍顯被她硬邦邦的語氣弄得一笑,扯到腹腔的傷,又停了停,“姬玉落,我說會將趙庸給你,就一定會將他給你,你信我麽?”


    姬玉落稍怔,沉默須臾,鬆開手看向他,“人我會自己抓,用不著你送命,起來,跟我回去。”


    她臉上沒有多餘的情緒,甚至也沒有憐憫,但那執拗的眼神會令霍顯動容,令他膽怯,令他畏懼死亡,令他想不顧一切跟她走。


    若那日她這麽看著他,霍顯深知自己絕沒有勇氣踏入刑部的大牢。


    她會讓他想退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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