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膳後,狄公吩咐備轎去白雲寺。


    白雲寺在縣城東門外佛趾山下,山門兩邊各有一道清溪流出,如兩龍吐水,洗濯佛趾,極是形勝之地。寺內有僧眾百餘人,住持僧圓覺法師,傳為真佛降世,故香火十分興盛。圓覺法師自去佛趾山半腰一小小石塔內居止,仿那麵壁的達摩祖師修養真性,極少下山。寺中一應香火佛事盡是推那慧本和尚主持。


    狄公進山門下轎來,早有人報與慧本。慧本持錫禪杖披袈裟在天王殿前恭迎。


    禮儀寒暄畢,慧本迎狄公入西殿方丈坐歇,小沙彌獻茶退下。


    狄公隨意問了白雲寺的例常佛事,又讚美白雲寺的形勢格局。慧本笑道:“狄老爺有所未知,敝寺枕水依山,占盡地脈之利。寺後山有著名的佛趾泉,常年奔玉瀉珠,淙淙如鳴琴,到銅佛龕下分作兩股,如剪開燕尾,抱合寺院,分流出山。相傳三百年前,開山祖師夜過此山,夢而見我佛,並臥於佛趾之上,醒來乃在山前建寺,又親鑄一尊六尺高的無量壽銅佛,迎上山腰石龕,是即銅佛龕,此山又得名為佛趾山。凡來敝寺進香許願的,無不去山腰銅佛龕瞻仰禮拜。”


    狄公笑道:“本官得空閑時正要來瞻拜那尊銅佛哩。也好開個眼界。”


    慧本大喜,又道:“狄老爺湊巧了,貧僧還有一件大喜事相告哩。佛門弟子顧孟平,也就是敞寺最大的施主,已許願獨個捐財仿建一尊相同的無量壽銅佛,擬送往東都洛陽白馬寺大雄殿。七七四十九個日夜剛鑄成,已用黃綾寶蓋裝飾了,等明日半夜子時三刻舉行慶典,並由一百人護持啟程運往東都。狄老爺如賞光,務必來寺裏親持典禮,也是敝寺無上榮耀。”


    狄公答應,乃轉正題:“慧本法師,本官來這裏還有一事相問,今日是你去衙裏辨認智海屍身的麽?”


    “回老爺問,正是貧僧去認的屍。智海如何會跑到桑園裏去,貧僧委實猜他不出,或恐是被歹人挾逼而去,又被人害了。”


    狄公道:“智海確有被歹人扶逼的可能,歹人們是看中了他的一身袈裟有用處——挖出屍身時他隻穿了內衣。智海受辱驚嚇,便喪了性命。本官聽說,這智海在寺中是個香火僧,不知他每日的功課如何,可有不端行跡,或是與他人有仇隙。”


    慧本答道:“智海因年事已高,寺裏並不裁派他多少差使,每日裏也隻是上香點燭兩件事要緊,難得也差他出寺去收租、募化什麽的。平昔也從沒見有劣跡,恐不致有什麽仇家,挾嫌施害。”


    “適才法師說,不知智海緣何去那桑園,本官猜來,智海會不會是去附近的小菩提寺或曹鶴仙家,歹人或正與這兩處有些幹係。”狄公試探,一麵觀察慧本臉色。


    慧本略一猶豫,卻苦笑道:“這個,貧僧怎敢妄議?何況小菩提寺早已荒廢,他去作甚?曹博士儒派中人,更與敝寺不相幹。”


    狄公聽了,知道一時也問不出什麽情由,心中略略盤算,便拱手告辭。慧本一直送到山門口。


    狄公上轎吩咐徑直去顧孟平船塢。


    顧孟平聞聽狄公來訪,忙不迭拄了竹杖來迎。


    “狄老爺枉駕降臨,小民禮數簡忽,伏望恕察。想來賤荊的事有了眉目。”顧孟平仰頭望著狄公,一心等著狄公嘴裏吐出福音來。


    狄公卻指著他的竹杖道:“別人拄杖拄一支,顧先生則拄一雙,卻是別致。”


    顧孟平道:“老爺不知,那年正是在這裏修理一條貨船的龍骨,不提防一節支骨散了榫頭,正打在小民腿脛上,斷了骨頭。如今勉強接合,撇了這兩支竹杖,便如同土偶一般站不起了。——噢,洪參軍將賤荊的事托人轉告了我,小民羞慚難言,往後真不知如何做人,一張麵皮無處擱去。”


    “顧先生,本官來這裏正想要告訴你,範仲田莊被殺的婦人究竟是誰,並未查明。”


    顧孟平大驚:“狄老爺此話當真?被殺的淫婦果不是賤荊曹氏?其實老爺又何必廝瞞,真是曹氏,我也不足惜。婦人犯淫合該吃人一刀,玷辱門戶,倒也是死了幹淨。”說著不由嗚咽出聲。


    狄公從袖中抽出那方羅帕。“顧先生可認得這羅帕。”


    顧孟平點頭道;“這正是賤荊佩用之物,老爺何處得到?”


    “這羅帕係本官在範仲田莊外拾得,看來令夫人確是到過範仲田莊,如今保不定還在那裏一帶,隻不知是死是活。——會不會就在那座荒敗的小菩提寺中?倘若活著,許是被人拐誘或劫持,是死了,興許正偷厝1在那裏哩。”


    顧孟平被狄公這一番捉摸不定的話語弄得神魂顛倒。


    狄公長長歎了一口氣,問:“顧先生可知道那小菩提寺的內情,聽說那寺原是屬白雲寺管轄的,如今說是廢了,會不會還與白雲寺有瓜葛絲連。倘真如此,智海半夜死在那桑園一帶便不足怪。本官想去親自察看一番。”


    顧孟平搖手道:“小民雖誠心敬佛,卻從不曾去過小菩提寺,也是聽說寺廢了,佛像拆毀一空,還時常鬧狐鬼,一片荒敗,與白雲寺久無瓜葛。小民奉勸老爺,斷了這個念頭一吧。”


    狄公低頭不語,掐指一算,正是時間,主意打定,便拱手告辭。臨了又說:“聞說顧先生捐錢鑄成了一尊銅佛,要運去東都白馬寺。慧本和尚告訴本官,明夜子時三刻,廟中隆重慶典,邀本官親臨主持,我已答應了。”說完命轎夫重新抬回白雲寺。


    白雲寺的看門小和尚見狄公老爺大轎又抬回到山門,十分驚訝。忙迎上前,雙手合十念了一聲“阿彌陀佛”,小聲問道:“狄老爺剛才去了,如何又回來?此刻大殿正做佛事哩,慧本師父恐脫不了身。”


    狄公道:“本官自個先去後殿堂隨喜一番,等候慧本法師。”


    小和尚哪裏敢攔阻,狄公吩咐轎夫山門外等候,自己獨個進去寺裏。


    大雄殿內果然正在禮佛唱頌,香煙線繞,幢幡輕拂,一片鍾磐木魚念動聲。百來個和尚依袈裟顏色排列,十分齊整。慧本端正立在釋迦佛前閉目合十,一個年輕的和尚手持法器在供台邊比比劃劃演繹程式。


    狄公悄悄繞到兩廡禪堂.細細查看,又義穿到後殿高台下,見殿門緊閉,台階上碧草萋萋,十分荒涼,顯然是多時沒人掃拂了。待要回出來時,卻見四廡有一葫蘆形門洞,狄公好奇,又轉折進去,裏麵堂屋深邃,似是別有洞天。


    狄公壯著膽子又摸向深處,穿過幾處廳堂,忽見一個寬敞庭院內聳起一座冶煉爐,爐內雖已熄火,但仍是熱焰蒸騰。幾個火工和尚正坐爐邊閑聊,見狄公走來,趕忙躲閃四散。


    狄公頓時想起廟內鑄銅佛的事,故也不搭言語,折了回去。


    剛走到葫蘆形門洞,迎麵正遇見一個灑掃的和尚。和尚認真打量了狄公一番,開口道:“大施主可是要去銅佛龕?出那邊西廡門往北五十來步,折入一條石級山道,上去便是。”


    狄公謝過,心想此時正不妨去看看那名聞遐邇的銅佛龕。於是便遵和尚所囑,出了西點邊門,正是寺外,又向北折幾十步,果見著一條石級山道。山道如羊腸般細,兩邊長滿野草。沒十來階石級便見一道清澈的洞水潺潺流來,與山道並行而下。溯澗水而上,再百米級石階即看見銅佛龕了。


    銅佛龕前有一斷崖,下臨淵穀,紫煙升騰,深不見底,斷崖兩邊峭壁上架起一石梁溝通。狄公抽步正待要踏上那石梁,忽聽得幾羽山鳥在石梁下喁喁鳴叫。狄公低頭一看腳下的深穀,不禁膽戰心驚,忽又見石梁邊倒臥著一株新折斷的古鬆,邊上又有許多碎石和枝屑。待再細看,石梁的一端已滑出崖外,虛擱在一段朽木上,人隻要一踏上石梁,石梁頓時會墜入深淵。——狄公猛省,不由嚇出一身冷汗,有人在這裏暗中做了手腳,正想要斷送他的性命。


    注釋:


    1厝:讀‘錯’,安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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