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公一行回到縣衙已經三更,唐主簿率眾衙員已排列在前廳等候,狄公吩咐唐主簿明日一早齎1函去軍鎮炮台拜見鎮將方明廉,會同審理黃金案,其餘衙吏早早回去休歇。


    回進內衙書齋,洪參軍特意煮了一壺濃濃的鐵觀音茶,喬泰、馬榮平時隻飲酒的,這時也體味到了品茶的樂趣。大家興致勃勃,誰都沒有睡意。


    狄公坐定,美滋滋地飲了一盅又一盅。洪參軍忍不住問道:“我有一句話想問老爺,適才顧孟平招供他不是黃金案的首魁,背後牽線經營全局的尚有一京師上司,老爺為何喝他‘住嘴’,不令吐出姓名來。”


    狄公笑道:“顧孟平一夥將如此巨大的金佛運去東都,那邊豈能無人接應?京師、東都的同夥早得了報信在那邊等著了,金佛一到即行分割,巨額脫售。背後指令、助成、總攬全局的人決非等閑之輩,如是朝中的官員。彼處熙熙攘攘,豈會沒有他的黨羽、探子?當時抖亮出姓名來,他得報後,在京師一番布置,毀了證據,我們反吃他圖賴誣告,辨白不清。事實上他們早在東都鑄就了一尊銅佛,到對偷偷抬去白馬寺安座。對了,喬泰、馬榮,你們兩個那夜看見河邊有人從涼轎上被打落下水,原來並非害人性命的勾當,卻是白雲寺裏鑄金佛用的泥胎。那河岸離顧孟平宅邸不遠,想來是慧本將金佛大小讓顧孟平過目,偷偷抬到他的宅邸。顧孟平驗看了,便命入夜悄悄抬去河岸邊打碎,拋入河中,一時三刻便化作泥漿了。”


    喬泰道:“顧孟平罪跡昭彰,有目可睹,那曹鶴仙酸老夫子,老爺又如何斷定他也參與了這宗黃金走私呢?”


    狄公答道;“曹鶴仙雖是讀聖賢書的人,卻不能安貧樂道,固窮守仁,他言主排佛,卻拜倒在白雲寺的利誘下;他忌恨顧孟平,卻又將女兒嫁給他。這隻能有一個答案,即他被顧孟平牽了鼻子,卷入了走私黃金的陰謀罪行。鬻2誌節,喪斯文,冀求分得一杯殘羹,老先生顢頇3糊塗,真是讀書人的恥辱!”


    喬泰問那麽這曹老先生究竟在內裏幹什麽差遣?


    “可憐他與智海一樣,罪責便是看守與搬運小菩提寺中那些破舊禪杖”。


    馬榮這時有點迫不及待了:“老爺,那麽卜凱呢?老爺不是斷定他是這黃金案的首魁麽?”


    狄公撫須微笑:“卜凱是誰,應該真相大白了。此刻我不說破,他理應來衙門找我了”。


    正說話間,門子慌張來報:“不好了!王老爺活過來了!正直闖來衙院裏呢!小人哪裏敢攔阻……”


    語未落音,書齋門開了,走進一個人來。隻見他穿件淺灰長袍,眉須灰白,頭頂盤起一個鬆發髻,左頰上銅錢大小一塊斑記。


    喬泰、馬榮嚇得倒抽了口冷氣,這不正是白雲寺後殿裏棺材中睡著的王立德縣令麽?


    狄公卻笑嘻嘻迎上前,揖禮道:“本縣若是沒有獵錯,先生應是京師戶部的度支郎中王元德先生吧。”


    來人哈哈一笑:“狄縣令果然目光如炬:快!快!快讓我重新梳洗一番。”


    洪參軍將他引到書齋水井邊盥梳。


    喬泰、馬榮兩個目瞪口舌,驚魂未定。


    狄公又笑;“這位王元德先生是故縣令王立德的胞弟,正是京師戶部的大官哩。卻潛來蓬萊暗中偵察,替兄複仇。——事實上他早就疑心慧本、顧孟平、金昌一夥了。馬榮,在花船上不正是他引你去船尾看覷那些可疑的禪杖的麽?”


    馬榮懵懂,一時摸不著頭腦。


    王元德盥梳了再進來書齋。


    喬泰驚叫:“原來是卜凱先生!”


    馬榮恍悟,拍了拍腦門:“怎的心肝五髒都塞死了,恁的不開竅!”


    喬泰又問:“適才左臉上的斑記哪裏去了?”


    王元德哈哈大笑,伸開手掌,手掌上一片黑膏藥。


    “這片膏藥往臉麵上一貼,不就是我兄長的斑記了麽。”


    馬榮大笑。“原來你這‘卜凱’是喬裝的,卻騙了我們這許多時。昨日衙門還張貼海捕文書,務必捉拿你哩。”


    王元德正色道:“狄老爺大智大勇,排除眾難,終於勘破這黃金案,拿獲了一幹凶惡的罪犯並金佛實贓,可喜可賀。昨夜我正裝扮成一個雲水僧混在眾百姓中觀看,心中委實敬佩。更令我感戴的是狄老爺又勘破了我兄長的死因,擒獲了害死我兄長的真凶。我兄長正是緝獲了他們一夥的罪證,欲擬上報京師時被人暗害的。”


    狄公道:“我這裏正有一本令隻留下的簿冊,請王公披閱。”


    洪參軍拉開抽屜,將那小小簿冊交於王元德。王元德細細翻閱一過,拍案道:“這簿冊密記了他們一夥走私黃金的時間、船次、數量、折合金額、販售去向等,正是申詳上司的證物、僥幸沒被汪堂官拿著。兄長親筆實錄,一絲不苟,端的可敬,可憐死於非命。睹物思人,能不感傷嗟歎再三”


    狄公道:“難怪汪堂官要將令兄的一應書函信劄、筆錄文字全數查封,運去京師。——原來正是一夥的,怨不得不明不白地不翼而飛。”


    王元德道:“這案子正是京師的贓官牽的線頭,我在戶部間有聞報。隻不詳盡。兄長遇害前來信也說及此間有走私黃金的跡象。汪堂官匆匆銷差,內裏自有不可告人處。故我冒了性命危險,潛出京師,喬扮作‘卜凱’來此偵查,隻等拿獲了全部證物便回去京師訐告4,披露此駭人巨案。”


    狄公問:“依王公之言,顧孟平一夥的主子正是戶部的官員?”


    王元德搖搖頭:“真正的罪魁倒是刑部員外郎侯鈞,戶部尚書侯光的親侄。尚書雖沒有參與這宗可恥的罪行,但戶部實際上成了侯鈞的家宅。侯鈞正是從侯光那裏偷閱了戶部庫帑5出納、京市、互市、宮市、金銀交易度量之數的密檔,才放大膽子做起這邪惡勾當的。侯鈞的父親原是大理寺卿,早兩年雖死了,但僚屬遍布,門生如雲,這也是候公子有恃無恐的。”


    狄公幾乎驚叫起來。侯鈞不正是他在京師時的莫逆之交麽?他竟是個私販黃金的首犯!心中不免波瀾起伏,思緒萬千。


    王元德繼續道:“我潛逃出京師的第二天。侯鈞得報,便買通庫吏,私匿三千兩官銀,申報侯光,誣告我竊銀而逃。如今我的罪名也迎刃可解,洗刷一清。那天喬泰、馬榮兄弟在花艇上發現禪杖,又從玉珠嘴裏證實黃金走私秘密,金昌恐懼,殺人滅口,這案子已可大白。我便偷偷溜下花艇,從此裝扮成一個癩頭雲水增,一路托缽化緣,瞞過眾人耳目。”


    喬泰笑道:“怪不得那天曳尾而去後便杳無音信,原來又扮作癩頭僧了。”


    狄公也忍俊不禁笑出聲來。


    王元德又道;“哦,我這裏還有一事望老爺恩準,就是曹英那不幸的女子,真是可憐見地的。如今顧孟平已伏法,望投老爺作主將其許配與葉守本葉先生的兒子,葉公子與曹小姐乃真是匹配的一對哩。”


    狄公當即允諾:“葉先生也曾與我談及過此事,我都幾乎忘了。如今就成全了他們吧。”


    王元德謝過,呷了一日濃茶,又造:“狄老爺適才猜出我是戶部度支郎中,真乃巨眼也,——隻不知狄老爺依憑了什麽猜出我來。”


    狄公笑道:“有三條線索引導下官分判出你的身份:一,唐主簿曾去信京師尋找王縣令的兄弟,要他來蓬萊領取屍骨及遺物,誰知杳無信息;二,度支郎中王元德竊銀潛逃的謠諑,人人皆知;三,葉守本告訴我你是個理財的聖手,且是新近才雇聘的。——依憑這三條,我便猜得你這個‘卜凱’正是在逃的度支郎中王元德。”


    “你裝扮作已故縣令的鬼魂在縣衙內遊蕩搜尋,汪堂官、唐主簿都嚇破了膽,我也親自撞見過一回。為之,我還特意去白雲寺開棺辨屍,才隱約察覺鬼魂恐是生人裝扮,這生人又必與王立德縣令的死因有關。直至上麵三條線索交織在一處,我便斷定這鬼魂即是‘卜凱’裝扮,正是王立德縣令的同胞兄弟。”


    王元德淡淡一笑:“在京師時便久仰狄先生大名,惜無緣交接耳。想來狄先生日後也不會忘懷我這個在京師的朋友吧。”


    狄公唯覺臉上火辣,終不辨王元德此言是有意無意。走私黃金的首犯侯鈞不正是他在京師的朋友麽?


    王元德似未覺察狄公的不安,又說:“兄長最後的來信告我說,他已將裝有罪犯秘密的一個漆盒交給了一個叫玉珠的妓女。故爾我每次到花艇上去時,總千方百計接近玉珠,無奈玉珠厭嫌於我,從不與我親熱,更不提漆盒事。一次我大膽潛入她的艙房,翻到了那口漆盒,打開一看,卻是空的,便從此死了心,惟思從頭做起,親自拿捏他們一夥的新罪證。”


    “狄老爺睿智,竟從金粉嵌飾了顧孟平的兩支竹杖,識破此中機關,在下由衷飲服。同時,在花艇上我見金昌有時放浪形骸,縱情酒色;有時滿腹心事,中心警惕,似有大任在肩,深藏不露。慢慢我又見金昌對運進港口的舊禪杖嚴加防範,運出去的舊禪杖卻胡亂堆放,心中不由起疑,故爾有意引馬榮兄弟去窺看,以期引起官府警覺。我自己則暗中跟隨,偵知那小菩提寺正是藏匿撣杖之處,隻不知此物派何用場。那夜我追蹤智海從小菩提寺出來,正撞著那賊禿攔劫曹英,誰知我隻是空口一喊,竟將那智海嚇死。這賊驢搬起禪杖來倒一捆一捆的,不嫌重,卻經不起驚嚇,哈哈。”


    喬泰聽了玉珠一段,兜起舊情,忍不住歎息連連。


    狄公吩咐洪參軍趕快備辦一口上好棺木,厚葬玉珠小姐,並在白雲寺做七七四十九天功德道場,追薦亡靈——狄公素來不信亡靈之說,他崇隆厚葬,多半是做給生人看的。白事做完做紅事,然後再舉行葉公子、曹小姐盛大婚禮——狄公重人事,於婚配大節最練達人情。——最後他說道:“紅白大事完了,我將陪同王元德相公親去京師,申詳大理寺,拿獲奸宄,廓清迷霧,將這黃金案披露於世,垂戒後來。”


    注釋:


    1齎:讀‘機’,送。


    2鬻:讀‘玉’,義賣。


    3顢頇:讀man-han,平聲,糊塗而馬虎。


    4訐告:揭發控告。


    5帑:古時收藏錢財的府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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