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時辰之後,狄公一行來到倪壽乾東郊別院,隻見衙卒結隊成群,清路道,點家具,巡後園,一片忙碌。


    狄公立於大院之中,前邊便是石門,入石門即達迷宮。狄公對洪亮、馬榮、陶甘及眾衙卒說道:“入宮後估計走不了多遠就可到達亭閣,然究竟如何,現在尚不知曉,故我們每向前二丈距離,就須有一名衙卒留下,好與前後衙卒首尾呼應。如此,萬一有變,我們方能進得去,出得來!”又對馬榮道:“你手持長槍一杆於前開道,我雖不信宮中有陷阱一說,然此地荒蕪多年,不定有猛獸蛇蜥出沒,還是小心謹慎為好。”


    一行走過石門,進入迷宮。宮中十分昏暗,腐枝敗葉發出陣陣臭氣。宮道雖窄,兩人仍可並行。道旁樹木蓊鬱,巨石成排,恰似兩堵厚牆,隻是不見鬆樹。兩排樹木的枝葉於頭頂上合為一處,更有串串蘿藤,或圈圈盤繞樹上,或嫋娜懸掛技下,狄公與馬榮須不時低頭俯身方可通過。樹幹上長滿了巨菌,馬榮用槍尖挑了一隻,一團發出臭氣的白色粉末立即騰空而起。


    狄公喚道:“馬榮,留神有毒!”


    狄公於第一個左拐彎處停下,指了指前麵長在一起的三棵古鬆,微微一笑道:“此乃第一個路標。”


    馬榮忽叫道:“老爺當心!”


    狄公聞聲即向路邊一跳,剛一閃身,一隻巴掌大小的蜘蛛就啪一聲掉落在狄公原來站的地方,隻見它毛茸茸的一身黃斑,眼中閃出可怕的藍光。馬榮不等它爬走,用槍失將它刺了個穿心。


    宮道似向原方向通去,然數丈之後,又突然向右拐了個直彎。


    一行沿宮道再往前走,走了約十丈遠近,狄公命馬榮:“停!前麵便是第二個路標。”隨了狄公指去的方向,四棵勁鬆並排而立。


    狄公道:“我們須於此處離開宮道,走上捷徑。馬榮、你於第二與第三棵鬆樹間尋個仔細!”


    馬榮一杆長槍於濃枝密葉中剛一撥,嚇得連退數步,並將狄公向後猛推一把。隻見一條三尺長短的赤色蝰蛇正於腐葉之上爬過,一眨眼便鑽進樹根處一洞中不見了。


    馬榮自我解嘲道:“倪壽乾風景畫上怎不見這條毒蛇?”


    狄公道:“行前我命你穿上長筒獵靴,原因就在於此。你再與我細細尋來!”


    馬榮蹲身於枝葉下定睛一看,立起說道:“此處端的有一條小徑,隻是太窄,一人也難走過。為此,我先過去,將樹枝分開了,你們再過。”說話間馬榮已鑽進密密枝葉中了。狄公裹緊身上衣袍,與洪參軍、陶甘隨後跟上。眾衙卒不解其意,雙雙眼睛直盯方緝捕。方正腰間拔出短劍,命眾衙卒道:“若有猛獸出洞傷人,你等須奮勇當先,圍而殲之,休叫它逃去!”


    小徑隻有幾丈長短,須臾,狄公一行又上了宮道,見左右各有一急彎,便先向左走去。來到拐彎處,卻見一條又長又直的宮道展現於眼前。狄公搖頭道:“即為捷徑,不會如此之長,須去相反方向找尋才是。”遂返回原處,再向右走去,到得拐彎處,果見一條丈餘通道。狄公喜道:“此處便是!”一麵用手指了左右兩邊,隻見五棵長鬆分立路邊,一邊三棵,一邊兩棵。


    狄公道:“據畫軸所示,亭閣一定離此處不遠。我思量來這邊一對鬆樹之間恐有小徑,對麵三棵則為陪襯。”


    馬榮為人性急,跨開大步便向蔓生於兩樹之間的雜草叢中走去。誰知沒走三步,他卻大罵起來。原來他雙腳均陷於一片沮洳之中,好不容易才拔出腿來,惱道:“前麵卻是死水一潭!”


    狄公濃眉皺起,說道:“卻又作怪!自入宮至此,樣樣投榫,處處合縫,如何到了此處竟斷了進路?馬榮,你再好好細尋,緣池必有路徑!”


    方正一個示意,眾衙卒隨即拔劍在手,砍伐池邊雜草荊棘。少刻,小池露出輪廓,隻見馬榮陷足之處水泡翻個不停。


    狄公伏身於垂技下一瞧,急將身子縮回,原來是一顆奇形怪狀的腦袋正慢慢從水中探出,一對黃眼睛直盯來人。


    馬榮見了,倒抽一口涼氣,急舉手中槍便欲投刺,狄公一見,忙將他胳膀按下。


    一隻大蠑螈慢慢露出水麵,體長足有五尺,看了令人害怕。它爬到岸邊,一頭鑽進了水草之中。


    眾人皆驚。馬榮道:“我一人麵對五六名強人廝殺倒一點不懼,然見了這等水怪,還真有點膽寒。”狄公一旁喜道:“昔時讀古舊閑書,隻知蠑螈其名,卻不見其物,今日有幸首次目睹此怪,也算長了一點見識。”


    狄公掃視池邊,惟見汙泥水草,再舉目細瞧池麵,不覺對馬榮說道:“你見前麵水下隱隱有塊石頭麽?想必是越池而過的第一塊路石,我們上去看看!”


    馬榮腰間塞了長袍,一步跨於石上,用長槍於周圍水中試了試,喜道:“左前方又有一塊!”


    馬榮分開垂枝,跨上第二塊路石。狄公等亦將衣袍塞於腰中,緊隨馬榮前進。突然馬榮停下腳步,險些將狄公撞落水中。馬榮手指一根斷枝,對狄公低聲道:“老爺,這樹枝乃為人手所折,瞧那枝葉尚未枯黃,說明此人過池就在昨日。他於石上滑倒,急伸手抓樹枝穩住身子,故將枝條折斷。”


    狄公點頭,也輕聲說道:“興許此人仍在這左右不遠的地方,我們須小心留神,以防他出其不意襲擊我們。”又將此話悄聲傳於身後洪參軍、陶甘及方正等眾人。


    馬榮喃喃道:“隻要是人,我何懼他!”又持槍向前走去。


    水池雖不大,然狄公一行不識路徑,尋出一塊石頭走一步,好不容易才到達彼岸。


    狄公與馬榮蹲下,撥開垂枝一看,見前麵有一片空地,中央一棵大杉樹下立了一座石亭,窗戶緊閉,大門半開半掩,門上方一塊綠地金宇的小匾額上,“寧馨軒”三字清楚可見。


    狄公見眾衙卒—一過了水池,大聲命道:“速將此亭團團圍住!”


    狄公衝向亭閣,一腳將大門踢開,兩隻蝙蝠拍打著翅膀飛了出來。狄公轉身,搖頭道:“亭中無人!方緝捕,你引眾衙卒去亭外四周搜尋!”


    狄公吩咐完畢,複進亭閣,馬榮等三親隨幹辦緊隨於後。進得亭內,馬榮將窗戶打開,隻見中央一方石桌,靠後牆一張石凳,上麵均厚厚積了一層灰土。石桌上有一玉匭,約一尺見方,狄公以衣袖拂去蓋上塵土,現出一幅雲龍雕花圖案,煞是精致。又輕輕將匭蓋揭了,取出一黃布小包。狄公說道:“這便是倪壽乾留下的遺囑了!”


    狄公慢慢打開布包,展開包中文卷,高聲念道:


    遺囑


    春華秋實,古今一理。人至垂暮之年,當回首往事,一生勞碌,功罪幾何?予清夜捫心,自覺雖綆短汲深,卻也上無辱聖君,下不負黎民,為國家振興,社稷有治,已盡綿薄。不期碌碌中顧此失彼,對親生骨肉家教馳廢,至使禍起蕭牆,長子倪琦終成饕餮。


    倪琦心存邪念,欲壑難填、予一日在世,他一日不敢為非作歹,然一旦歸而西去,他惹事生非,犯上作亂則在所不保。若倪琦喪命狴行,或斬首法場,倪門香煙即斷,列祖列宗勢必灑淚九泉。自古不幸有三,無後為大,為倪門香火有繼,予續弦梅氏。也是倪門不該斷絕,婚後不上一載,喜得一子,取名倪珊。珊兒聰慧穎悟,予喜愛之餘,自是廣布蔭庇,一心望子成龍,耀祖榮宗。然身後家產若由二子平分,則珊兒性命不保,故終前於病榻之上留下虛假遺言,卻將真實道文書於此卷之上。若是倪琦革麵洗心,改邪歸正,他與倪珊則家產各半;若是他。治惡不悛,不可救藥,全部家產則歸倪珊一人。


    予同時將另一紙遺囑藏於畫軸夾層之中,意欲讓倪琦發現。他若遵囑行事,則倪門萬幸;若是劣性不改,將此遺囑毀去,必以為畫軸已無秘密可言,從而將它交還遺孀梅氏。


    祈求蒼天,隻盼有識縣主慧眼識破畫中隱意,於迷宮中將此遺囑取出之時,倪琦尚未成為階下之四。若是他已罪行累累,則請將此卷遺言同附文一紙一並轉呈上台官府,切切。


    願上天慈悲,降福於吾倪門!


    立囑人翰林學士,淮南、江南、嶺南三道


    前黜陟使倪壽乾簽字蓋印


    乾封元年九月十五日


    洪參軍說道:“此遺囑所言與我們所知曉的竟是絲毫無差!”狄公略一點頭,抽出附文又念道:


    子不教,父之過。倪壽乾教子無方,致使長子倪琦犯下罪戾。倪壽乾生前於公門中一無所求,隻因舐犢情深,故於死後懇請上台以不違條律為準,對倪琦從輕發落則個。


    倪壽乾親啟


    乾封元年九年十五日


    亭閣中一片死靜。


    狄公將文卷慢慢卷起,深為倪壽乾肺腑之言所動。


    陶甘用指甲於石桌麵上輕輕刮了,說道:“此處似刻有一幅圖案!”說罷取了尖刀,將垢土剔去,洪參軍與馬榮也一齊動手,一幅圓形圖案漸漸顯露出來。


    狄公低頭一看,說道:“這必定是迷宮圖,瞧,彎彎宮道正好組成了四字古篆——虛空樓閣,與風景畫標題一字不差!我思想來,這‘虛空’二字便是黜陟使致仕辭官後內心的真實寫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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