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蹊蹺。”


    黑暗中,江倦的聲音帶著回響。


    “什麽?”


    “血跡形態不對。”


    江倦指著牆壁瓷磚上格外耀眼的一片血跡說道,“這個現場的血跡形態很複雜,浴缸和地麵的稀釋血跡就不說了,這一行噴濺血跡呈長條狀,一端細小狹長,另一端膨大且邊緣光滑,是在存在開放性創口,動脈出血,並且具有一定血壓的情況下形成的,這個位置的高度可以認定為是季隱的橈動脈或尺動脈受傷時形成的。但是這行噴濺血跡卻很細長,並且是留在牆壁上的,夾角大概在……”


    “15度左右。”蕭始說道,“夾角為15度時,噴濺血跡的形狀最細長。”


    “15度,那也就證明,他的手腕基本是貼在牆壁上的。”


    江倦把手貼近牆壁,弓著手腕迎合著血跡推斷著血液噴濺的源頭位置。


    當預測的軌跡基本與血跡重合時,江倦抬眼看向蕭始,“正常人會用這個姿勢割腕嗎?”


    蕭始打開燈,看清了江倦略顯扭曲,背部緊貼著牆壁,卻舉起左腕貼近牆壁的姿勢。


    “應該說,正常人就不會割腕。他是被害的。”


    江倦一抬下巴,示意蕭始再次關燈,往後退了幾步,露出了噴濺血跡下方模糊一片的藍色痕跡。


    蕭始說:“這裏是擦拭血跡,沾血的物體擦碰載體就會形成,形態差異會受物體形態、血量、載體形態、血跡形成方式、部位,還有接觸方式等多種因素影響。像眼前這個能明顯看出手指印和扭轉痕跡的,應該就是受害者在掙紮反抗的過程中留下的。”


    江倦開了手電筒,把光線聚焦到一點,仔細觀察著那片擦拭血跡。


    “……可惜了,沒有留下血指紋和掌紋,凶手應該戴了手套。時間過了這麽久,也很難提取到關鍵證據了……轄區派出所那幫人到底在做什麽?但凡有人覺察到異樣多調查一下,也不會有這樣的冤假錯案。”


    他也明白,轄區派出所有失職,但問題也不能全部歸結在辦案民警頭上。


    凶手在行凶之後,一定會對整個現場進行清理,像這行留在牆壁上的血跡經過擦拭清洗,不使用特殊方法是不會顯現出來的。況且現場的情況看上去就是自殺未遂,辦案人員先入為主,沒有注意到這些細節也是……


    “等等。”


    驚覺不對的蕭始一語打破沉寂,又一次點亮了燈。


    江倦一臉愕然,兩人對視的那一眼就知道彼此想的正是同一件事。


    “不對,不對不對,”蕭始指著牆上的血跡一拍大腿,“至少得是血跡凝固後再進行擦拭,經過魯米諾的氧化反應才能呈現出完整的形態,難道這個凶手在割傷季隱後並沒有立刻離開現場,而是一直在這裏等到血跡幹涸才清理了他殺痕跡,慢悠悠逃離現場的嗎?”


    江倦眉頭蹙得愈發緊了,短暫的猶疑後點破了玄機,“又或者,清理現場的並不是凶手。再或者,凶手行凶後離開現場,又再次回到了現場。”


    這話和點名葉明宵或是張挽寧行凶殺人無異。


    關鍵在於他們並沒有主動檢舉對方有可疑行為,甚至有可能兩人是同夥。


    “不對,還是不對。”蕭始揉著太陽穴說道,“先不考慮兩人是同夥的可能,首先,張挽寧應該知道葉明宵的真實為人,所以兩人才會一起發現還剩一口氣的季隱,如果張挽寧像傳言說的那樣反感對丈夫‘實施惡行’的葉明宵,兩人壓根兒就不會有結伴一起發現季隱的可能,對吧?”


    江倦覺著有理,點了點頭。


    “但他們的關係應該也沒好到可以合謀殺死季隱的程度,那假設是他們其中一個人殺了季隱,他事後和對方一起回到現場是要冒被有可能還有意識的季隱認出來,還有清理現場被對方發現這雙重危險的,感覺沒必要啊,還不如在行凶之後清理呢。”


    “當時沒清理可能有兩種情況,不能清理,或者不想清理。”


    江倦倏然頓了一下,驀地想起什麽,再一次關了燈察看牆上的血跡,“不對,還有一種可能,血跡是在凶手離開現場後才留下的。”


    “那豈不是……”


    “季隱自己留下的,甚至可能是偽造的。”江倦疑惑道:“可是這樣也很奇怪,不管擦拭血跡是不是季隱可以留下的,噴濺血跡是一定沒有辦法偽造的,所以凶手其實還是留下了這一行季隱被割腕的噴濺血跡,等於間接證明,季隱是被害的。”


    蕭始眨了眨眼,又一巴掌拍開了燈,四下找著案發時可能留下的痕跡,問道:“轄區派出所的現場勘驗報告裏有提到打鬥痕跡嗎?”


    “沒有。整個浴室很整潔,基本沒有雜物擺在明麵上,就算有人在這個貼著瓷磚,都是硬物的浴室裏打鬥,也很難留下痕跡。”江倦說。


    “那季隱的屍檢報告呢?傷口的照片有嗎?”


    江倦翻出電子案卷裏的照片遞給他。


    “左側尺動脈被豎著割傷,傷口雜亂,淺痕很多,最致命的傷口不是一道,而是延著血管割下來的數道切痕,從手腕到臂彎,這麽長的傷口,就是送到醫院,也未必救得回來。”


    蕭始沉歎一聲,揉了揉眼睛。


    江倦問:“有什麽發現嗎?”


    “凶器當時留在現場了嗎?”


    “有,是一片剃須刀裏的刀片,勘驗現場時就沉在地漏附近。”


    “那我覺得,季隱果然還是……自殺。”


    江倦微微睜大了眼,複又垂眸望著滿地狼藉,“……果然是這樣。”


    “你也這樣認為嗎?”


    “在來之前,看到季隱的屍檢報告顯示致命傷在左臂時就有點預感。他的傷口很亂,很無力,而且很難控製凶器走向,像是使不上力。正巧季隱的日記裏每一頁都會出現文字從左向右的擦痕,這是他善用左手的證據。如果一個左撇子用不擅長的右手割腕自殺,也許就是刻意為了偽裝成他殺。”


    江倦歎了口氣,“物證給了一次反轉的機會,但最後還是這樣的結果。派出所的結案報告沒有問題,季隱就是自殺。但我覺得事情沒那麽簡單,就像我之前說的,季隱表現得完全不像個會自殺的人,他甚至還有堅持下去的理由和動力,所以即便是自殺,也未必是自願的。”


    蕭始恍然想起之前的案子,“穆雪茵……”


    江倦瞳孔一縮,迅速轉過頭去,避開了那人的目光。


    就在幾個小時前,他剛從卡索口中得知了穆雪茵自殺的真相,對方還出現在季隱曾經的房子裏,把關鍵證物交給了他。


    不管怎麽說,季隱和“17”一定脫不了幹係,甚至他也和穆雪茵一樣是逼不得已,不得不死的。


    可是這些事,不應該讓蕭始知道。


    江倦不想蕭始卷進他和“17”的恩怨中。


    蕭始把江倦拉出浴室,兩人終於透了口氣。


    他在沙發上鋪了張塑料布讓江倦坐下,翻出了包咖啡融在礦泉水裏,搖幾下晃勻了。


    “湊合喝兩口提提神,先頂一下,等會老公給你買熱的。看你累的,眼睛紅成這樣,渾身還冒虛汗,身子撐不住的,等見過了孫晨宇的家人,你就老老實實給我回家睡覺。”


    江倦低著頭,悶悶道了聲:“嗯。”


    “方才說到哪兒了?對,季隱是自殺。可是這又和現場情況矛盾了,我們就是因為現場殘留的血跡被清理過才懷疑了一下葉明宵和張挽寧,現在坐實了季隱是自殺,那清理血跡,掩蓋季隱偽造出的他殺證據的人又是誰?”


    蕭始困惑道:“以他這個傷勢,血跡幹涸的時候已經失去意識了,總不會是他自己擦掉的吧?”


    “有沒有一種可能……”江倦做了個異想天開的猜測:“是兩名第一發現者在互相包庇?”


    “你是說,他們都認為是對方殺了季隱?”


    “不,不對,葉明宵在發現季隱出事後就立刻報警,親自把他送去了醫院,按說沒有清理現場的機會,但張挽寧是有的!在葉明宵送季隱去醫院和警方趕到現場之間這段時間,她一個人留在現場,是唯一有機會動手腳的人。”


    “但葉明宵又不瞎,應該不至於……”


    蕭始本想說進入現場後不至於忽略牆上那麽大一片血跡,事後發現現場情況有變,作為最想為季隱伸冤的人,葉明宵應該最先提出異議。


    可仔細想想,如果奄奄一息的愛人就在眼前,任誰也沒有心思觀察現場,更何況季隱當時還有一口氣,葉明宵首先要做的事肯定是將他送醫。


    且不深究當時葉明宵會做出怎樣的舉動,光是愛人命懸一線這一點就足以讓蕭始共情。


    江倦抬眼時,見蕭始滿目愴然,眼圈都紅了。


    那人不願與他對視,低下頭去,將額頭墊在他膝蓋上。


    江倦知道他想起了什麽,一下下摸著他的頭,安撫著他。


    不知過了多久,他聽見蕭始說:“那個時候,我也是一樣……”


    江倦薄唇輕啟,哽在喉間的話遲遲難以發聲。


    “在白雲藥廠的時候,看到你渾身是血倒在火海裏,我腦子裏一片空白,注意不到周圍的情況,也不在乎踏入險境以後我還能不能回來。我沒想太多,隻有一個念頭,就是救不回你,那我就不走了……”


    蕭始話裏帶著哭腔,哭著哭著又笑了,自嘲道:“是不是太幼稚了,半年多以前的事了,現在才回過勁兒來開始鬧騰,有點兒……有點兒丟人。我也知道丟人,你別嫌棄我。”


    “不嫌。”江倦說,“你這口氣懸了太久,是時候發泄一下了。抱歉,一直以來我粗心大意,很少注意你的情緒,你要是難受就哭出來吧,別憋在心裏。”


    這話半真半假,那時的江倦的確很少注意蕭始的情緒,但不是因為粗心,更多時候,是因為他不在意。


    近十個月前,他的身份曝光,剛拿回自己的名字不久,並不是所有人都理解他和哥哥互換身份的用意,甚至不少人將他視為弑兄判主的內鬼。


    他孤立無援,於是自作主張擅自行動,為求證自己的猜測,孤身潛入白雲藥廠的廠房,卻不成想當天因為化學試劑泄漏,與空氣形成爆炸性混合物,經人蓄意點火後發生了閃爆,車間內工人死傷慘重,大批在宿舍內休息的工人被困。


    當時江倦就在靠近爆炸中心的位置,被爆炸產生的巨大衝擊震飛了出去,他左側身體先著地,受傷最為嚴重,左臂、左腿都打了鋼釘,嚴重的腦震蕩導致了他短暫的記憶混亂,他還借此演了幾天重傷沉睡蘇醒後失憶的狗血大戲,後來發現某人不知死活想親醒他,還編造了一些並不存在的虛假故事灌輸給他,妄想借此描繪出完美的過去,他還是及時停止了這種低劣的遊戲。


    他不是公主,蕭始也不是王子,玩這麽俗套的劇情真是狗都嫌。


    不過這都是後話了。


    在爆炸現場時,他意識到具有可燃性的危險氣體很可能會造成宿舍二次爆炸,被困其中的工人就算不被爆炸波及,也可能因為吸入過量有害氣體發生危險。


    江倦拖著傷重的身體艱難爬到廠房另一側,放下了防火卷簾門,阻止了火勢向內繼續蔓延,也極大程度減緩了氣體泄漏的速度。


    可他自己卻因為這樣的舉動置身於最危險的漩渦中心,由於廠房內存放有大量危險化學品,消防不敢輕舉妄動,而不知道偷偷潛入的江倦還在爆炸現場,隻通過宿舍內傳出的消息確認受困工人全員都在的警方也下達了放棄廠房,轉而從宿舍方向突進實施救援的命令。


    身在險境的江倦又一次被拋棄了。


    連他自己都放棄了求生,在灼熱氣焰的炙烤下回顧自己這荒唐又可笑的一生,在他決定閉上雙眼靜待死神降臨時,那個男人卻如天神般出現在他麵前,抱起他遍體鱗傷的身體,帶他衝出了火海。


    那時的江倦無暇思及太多,疼痛與疲憊撕扯著他所剩不多的意識,恍惚間,他覺著自己好像對那人說了句什麽,但此起彼伏的爆炸聲太劇烈,連他自己都沒能聽清。


    事後回憶起來,當時他聽見了玻璃碎裂的響聲,緊接著蕭始便衝到他身邊,抱起了一息尚存的他。


    他隱約覺著那人的懷抱很暖,很堅實,足夠令他安心,卻顫抖得厲害。


    打碎玻璃時,鋒利的碎片劃破皮肉,傷了肌腱,蕭始的傷腕筋骨畢露,鮮血淋漓,可他卻不曾放手。


    對外科醫生來說,雙手的重要性僅次於生命,失去了穩定性,就意味著職業生涯的終結。


    江倦其實,一直很後悔自己害得蕭始失去了再度站上手術台的資格,害怕麵對真相,常常會回避自己欠了蕭始一條命的事實。


    “我那時候怕死了……看你在我懷裏,氣息越來越弱,一邊吐血,一邊數落我不該冒險來找你,我真的……心疼得一塌糊塗。”


    蕭始半跪在江倦麵前,枕著他的膝蓋,環住了他的腰。


    “你可能已經不記得了,但我永遠不會忘記,那一天,就在你差點兒離開我的那一天,你對我說……說……”


    “你來做什麽,想跟我同生共死,也不看我稀不稀罕。”


    江倦抿嘴一笑,揉了揉蕭始滾燙的雙耳,“不過,既然來都來了,路上就一起做個伴吧……以後也做個伴吧——我當時,是不是這麽說的?”


    蕭始沒抬頭,趴在他腿上,胡亂點了點頭。


    “怪不得從那之後你就賴上我了,甩都甩不掉,原來問題出在我這兒。”


    “江倦,你給我記住了,我沒有葉明宵那麽好的承受能力,那種事,不要再發生第二次,否則……”


    江倦扭頭掙開,緩了口氣,“否則怎麽?”


    蕭始低下頭去,埋在他肩窩,搖了搖頭,“沒有否則,你想做什麽,我什麽時候攔得住你……但是,這世間總有什麽值得你留下的東西,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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