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始向他走了九十九步,而他向後退了一步。


    身後是無底深淵,蕭始縱身一躍,把他拉回了人間。


    “我應該哭嗎?”江倦茫然地問卡索,“我其實……很難受,好像骨髓被抽離,心髒被碾碎。人大多時候要通過哭泣和流淚來發泄激烈的情緒,可我現在卻連一聲都哭不出來,我是不是……還不夠難過?”


    卡索吻了吻他的發髻,粗糙的手指劃過江倦洇紅的眼尾,“不,你難過極了,疼得五髒六腑都跟著亂顫。普通人到你這個程度早就崩潰了,你不哭也不喊疼,是因為你習慣了疼。你疼過太多次,已經麻木了,但無法忽略那傷口對你造成的傷害。”


    他握住江倦冰一樣又冷又僵的手,輕聲道:“你知道嗎,有的時候我真的很嫉妒他,對他來說觸手可得的東西他沒有珍惜,而那卻是我一輩子都無法觸碰到的珍貴之物。要是我死前能換來你的一眼回眸,哪怕隻有一眼,我都覺著死而無憾了。”


    江倦垂著眼簾,看著自己遍布舊疤的雙手,總覺得那血的溫度還停駐在掌心。


    他這輩子殺過很多人,可讓他這樣生不如死,念念不忘的,隻有蕭始。


    ……隻有蕭始。


    “好好休息一下吧,你在甲板上吹了太久的風,身體冷得要命。”


    卡索讓阿蘇端了溫水和藥,江倦很想拒絕,可他意識到那或許是自己僅有的解脫。


    一時片刻也好,他暫時忘掉蕭始,忘掉一切……


    “今晚都走,別留在我這兒。”


    江倦服了藥,把卡索和阿蘇都趕出了房間,借著藥效倒下去,一夢到天明。


    隻睡了幾個小時,當清晨的第一縷陽光打進房間時,他就醒了。


    昨晚發生的一切緩緩浮上心頭,那種喉嚨發緊,鼻尖發酸,眼眶發脹的感覺讓江倦很想嚎啕大哭一場。


    可他依然像啞了嗓子的鳥,仿佛一團棉絮梗在心口,所有情緒都無法發泄出來。


    他歎了口氣,起身出門,甲板上連驍正在和阿難有說有笑地聊著什麽,見他出來,又熱情招呼他過去。


    “我剛還在和難哥說昨晚發生的事,想著今晚要不要慶祝一下,可你怎麽臉色不太好?”


    江倦根本就不正眼看他,看在阿難的麵子上才搭了句話,“慶祝什麽?”


    “慶祝禍害過你的男人都死光了,你終於要獲得真正的解脫了。”連驍突然想起什麽似的,又收回了前一句話,“不過也不是所有,至少還有一位活著,就不能算結束。”


    他貼近江倦耳邊,低聲問:“有沒有想過把卡索幹掉,給自己一個交代?現在所有傷害過你的人都死了,就剩他一個,不合適吧。”


    “少把你們的恩怨扯到我身上,你們內鬥,跟我有什麽關係?”


    “你這說的是什麽話?其實我並不是覬覦那一把手的位子,隻是看不慣卡索罷了,隻要不是他,誰來當我的老板都無所謂。”連驍親昵地搭住江倦的肩膀,“包括你。”


    江倦側身推開他,繞開阿難,站在了圍欄邊。


    阿難回身道:“你臉色確實不好,早上的藥吃了嗎?”


    “我心裏不爽,先別找我,不然我會無緣無故發火的。”


    江倦丟下眾人,顧自找了個僻靜的地方,本來想靠海風吹醒混亂的腦子,結果低頭一眼,就對上了下層甲板上某人的冷若冰霜的目光。


    周懸單手插在褲子口袋裏,背靠著甲板欄杆仰頭望著頂層,似乎站在那裏等了他很久。


    兩人對上眼神那一瞬,江倦從對方的目光中讀出了很多情緒,憤怒,失望,悲傷……


    周懸看他的樣子就像是在看一個陌生人,那質問責備的眼神讓江倦心生膽怯,連退幾步,轉身就走。


    連驍去到他方才站的位置,居高臨下望了一眼,看到周懸也沒有絲毫意外,甚至挑釁地揚了揚下巴。


    周懸瞥他一眼,絲毫不覺得意外,起身也回了客艙。


    在遊輪上航行的幾天風平浪靜,遊客們依然對希塞爾島上的風光滿懷期待,而那晚發生的意外卻讓江倦再無心情理會別的,每天一個人關在房間裏,不是靠安眠藥倒頭就睡,就是坐在陽台上一個人看海發呆。


    卡索來看過他幾次,他的狀態依然不怎麽好,拒絕所有人的接近,還過量用藥,好幾次去見他的時候,他都紅著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像瀕死一樣陷在陽台的沙發裏一動不動,每次都嚇得卡索不得不快步過去探他的脈搏,生怕他就這麽無聲無息地死了。


    “我睡不著,”他的聲音虛弱又沙啞,聽得人心疼不已,“吃了藥也睡不著,能不能想想辦法,打暈我也行。”


    “你得想辦法走出來。”卡索將他貼在臉上汗濕的額發別到耳後,實在不忍他這樣自我折磨,“你心裏什麽都清楚,什麽都明白,又何苦這樣?死了情人大不了再找一個就是,世上比他好的男人大有人在,何苦在他一棵老歪脖子樹上吊死?”


    江倦嗤笑出聲,兩眼無神地盯著澄淨無雲的天空,“你不懂,他存在的意義對我來說,早超出了這層關係,他對我而言,並不是單純的情人或家人,他是我跟這世界唯一的聯係。知道父兄的仇無處可報時我心灰意冷,在我覺得活著沒什麽盼頭,不如早點死了解脫時,他是我唯一能想到的牽絆,值得我在這世上再停留幾天,幾年,甚至是壽終正寢。”


    江倦臉上浮現出了一種惆悵複雜神情,心裏在哭,臉上卻在笑。


    “在這之前的十多年裏,我從沒想過自己能有個善終啊……可老天總是愛跟我開玩笑,我想死時偏要我活,我想活時,又斷了我唯一的生路。”


    “沒有什麽人是不能離開的。”卡索輕輕撫著江倦冰冷蒼白的麵頰,“那些廝守一生的夫妻也要麵對這樣殘酷的現實,沒有人能攜手終生,總有人要先走一步,被留下的人永遠是痛苦煎熬的。可惜你們能相處的時間太短了,都給不起彼此一輩子的承諾,隻能說,你們的緣分很深,卻又很淺,這不是你們任何人的錯,至此所有的前債都一筆勾銷,也算善終了。”


    “善終……?”江倦苦笑著看向卡索,“善終……我的善終怎麽就那麽卑微,那麽簡陋……也是,我自己選的。無論是人,還是命,都是我自己選的。”


    他蜷縮在沙發上,保持著那極度缺乏安全感的姿態,抱緊了自己。


    他說:“卡索,我想哭,可我哭不出。”


    卡索將他攬入懷中,撫摸著他的背脊,像在安撫一隻受傷的小動物。


    “對不起,我沒能遵守承諾。我明明答應過會保住真正愛你的人,可我始終認人不清,直到他死了,才看透這一切,可現在已經無法挽回了。”


    江倦長歎一聲。


    說到底,這也不是卡索的錯,選擇犧牲蕭始的人是他,動手的人還是他。


    他注定要懷著這份愧疚,至死銘記蕭始。


    “很抱歉,那一天我其實也有私心,覺得他死了,我也算少了個對手。早知道是這樣,當時死的人就該是連驍!”


    “現在再說這些也沒什麽意義了。”


    卡索心疼地撫著江倦幹澀的雙眼,“會過去的,一切都會過去的,你能挺過來的。”


    “我不會難受太久的。”江倦遙望著遠處希塞爾島漸漸浮現出的輪廓,嘴角勾起了若有似無的弧度,“卡索,到了該道別的時候了。”


    卡索輕輕抬起江倦的下巴,湊近了些,似乎是想吻他。


    江倦沒有反抗,眼神卻沒什麽焦距,落在一望無際的海麵上,像是在悼念一去不歸的亡人。


    看到這樣的他,卡索恍然覺得自己的親近對江倦,對他的感情來說,都是一種玷汙。


    這個吻最終還是沒有落下,卡索隻給了江倦一個堅實的擁抱,在他耳邊說道:“活著回來,希望我們……還能再見麵。”


    “不會再見了。”江倦推開卡索,“我們之中至少有一個人注定回不來,甚至可能是兩個,所以就別給自己那些無謂的期待了。在我看來,滿懷希望地死去,是這世上最悲哀,最殘忍的事。”


    都說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江倦明明最厭惡這種感覺,卻也殘酷了一回,在蕭始將死之時給了他希望。


    他給了蕭始一個自己永遠也無法兌現的承諾。


    江倦忽然想起了什麽,從帶走的背包裏翻出了那個首飾盒。


    一枚鉑金的素圈戒指靜臥其中,正好跟他左手無名指的尺寸相符。


    無名指,已婚。


    蕭始的小心思總是體現在每一個細節。


    放在往常,他或許會不屑一顧,就算這東西是天價買來的,隻要經過蕭始的手,就不稀罕多看上一眼。


    可現在,同樣是蕭始送的東西,他卻愛若至寶,戴在手指上就被那奪目的光芒吸引,再挪不開眼。


    想到蕭始準備了禮物,卻猶豫不決不敢送出手,隻能在家裏找個地方藏起來的樣子,江倦情不自禁笑了出來。


    或許他隻是在等一個最合適的時機。


    明明什麽事都可以不要臉,偏偏在這件事上糾結了,至少證明了他心裏還是有自己的。


    “從前有分無名,現在有名無分。追了一輩子,到頭來圖個什麽?”


    他握緊拳頭,讓那一枚指環也擁有了自己的體溫,就像過去無數個同眠的夜晚,蕭始都用他的溫度來暖自己一樣。


    “……我說話算話。”江倦自言自語道,“這一回,我給你守寡。”


    阿芙洛狄特號在汽笛的喧囂聲中靠了岸,船上的遊客聞聲紛紛來到甲板上,滿懷喜悅地眺望著期待中的海上孤島,可看到那荒涼一片的景象時,所有人的心都涼了半截。


    隻見島上僅有一個簡易的港口供船隻停泊,放眼望去,所有的風景都被高牆一般的峭壁擋在了海島的另一邊,從這個角度望去,整個島嶼就像是一所自然形成的巨大監獄,他們所能看到的隻有立於山巔的鍾塔,和靠近港口的大型民宿。


    有不少人覺得受了騙,逼著導遊給個說法,導遊也是一臉懵,“這……我們是第一個到希塞爾島上旅遊的團,我也是第一次來這兒,之前都是對著ppt培訓的,我、我也不知道這是什麽情況呀……”


    稍微年長,更有經驗的導遊安撫道:“各位遊客請稍安勿躁,由於希塞爾島是近年地殼變遷才浮出水麵的,剛剛發展旅遊業,很多設施建設得並不全麵,所以接下來會通過收集遊客們的建議改進不足的,這也是本次團購票價特別劃算的主要原因,大家可以看看手裏的宣傳冊。”


    有人翻了冊子,果然最後一頁用小字寫明了這一點,可還是有人覺得不爽。


    “價格低就能虛假宣傳了嗎!你看看冊子上的圖片,有哪一張是跟實地相符的?我看你們旅行社就是把遊客騙過來開涮!!”


    導遊耐心安撫道:“這位客人,請別著急,宣傳冊上的風景圖並不是虛假廣告,隻是要繞過眼前這座黑山。我們的計劃是今天大家入住民宿以後各自休息,等明天一早精神養足了就可以到各個景點遊玩了。如果還是有哪位不滿意的話,等下可以來找我幫你們辦理退票手續,隻要補足原價的遊輪票錢就可以原路返回。”


    原價的遊輪票比起折後全程的食宿費和往返船票還要貴,大部分人本就是衝著便宜的旅費來的,現在什麽都沒玩著還要加錢,自然不樂意。


    很多人就此安靜下來,回到客艙裏打算收拾行李等著下船,準備入住島上的民宿了。


    少數幾個人還在和導遊講道理,最後也悻悻走了。


    江倦在頂層甲板看著鬧劇,這一次他沒在人群中看到熟悉的臉孔,心裏的慶幸遠不及傷感。


    連驍經過他身邊,攬著他的肩膀,抬起了他的手腕,端詳著他手上那枚戒指。


    “這是誰的審美?連一點裝飾都沒有,是不是太素了?記得我媽以前說過,如果一個男人連鑽石都不舍得買給你,那你一定……不能跟他在一起,因為他保準在外麵還有一個需要用鑽石才能討好的小老婆。”


    江倦沒理會他的歪理邪說,轉身要走,連驍又拉住了他,勾著他散在額前的亂發,目光惆悵地望著他。


    “你什麽時候,讓我再見見他?”


    江倦並沒有聽懂這話裏的意思,直到連驍微微低下頭,差點吻在他唇上。


    他的身體本能地反抗,猛地推開連驍,後者沒扛住他這一下,往後退了幾步,臉上帶著些許沒能得逞的失落和無奈。


    事已至此,連驍選擇把話說開,“江倦,你應該算是殺死你哥的元凶吧?”


    江倦瞠目瞪著他。


    “從小到大你都是這樣,任性,固執,不講理,自己闖下的禍讓他去背鍋,自己惹下的爛攤子讓他去收拾,做你的哥哥還真累。”


    連驍冷笑著盯著江倦,目光淩厲,“我早就勸過他別總縱著你,勸他放手讓你自己飛,每次他都笑著跟我說舍不得,說長兄如父,他就是得寵著你,結果呢?”


    連驍大步上前,一手掐住江倦的脖子,另一手卻無比溫柔地撫摸著他的臉頰,殘酷與溫柔並存,就仿佛在他身上找尋著和什麽人相似的影子一樣。


    “結果,他不聽我的話,還是替你去死了。你知道我在看到你回來的時候是什麽心情嗎?我原本還想著,還好死的是江倦,這下就沒人害他了,他至少可以好好活著,留在我身邊了。他去了長寧,我理解他是因為弟弟死了,過不去這個坎兒,願意給他時間愈合傷口,他不肯跟我聯係,我也明白他隻是在走出陰影之前不想和熟悉的人來往,以免想起死去的弟弟……”


    江倦快要窒息了,因為缺氧,臉色漲得通紅,可他不想掙紮。


    他想聽聽連驍接下來的話。


    “你知道那十年我是怎麽過的嗎?每一天,每、一、天,我都盼著他能走出陰影,回到我身邊,告訴我:連驍,我想通了,雖然沒了父母弟弟,但我至少還有你。在聽說江住是你假扮,活下來的人是你,而真正的江住早在十年前就死了的時候,你知道我是什麽心情嗎?我當時,真的恨不得弄死你!”


    他手下的力道突然加大,似要擰斷江倦的喉管。


    江倦的打火機從袖口滑到手中,正打算反擊,他的力道卻又突然輕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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