裝飾極為華美的私轎停到店門口,李經延掀簾走出,臉上堆滿諂媚的笑意:“下官見過大殿下。大殿下一路辛苦,風雨頻經,下官特此出城,迎你入臨陽駐馬。”


    臨陽是西南一地的腹心,亦是李經延軍隊駐紮的腹地。他的總督府就設在臨陽城裏,殷俶是掛著巡撫官職來的,自然就要住在這臨陽配備的官署中。


    見他殷勤,殷俶麵上也帶出幾分笑意來:“總督客氣,爺初到此地,不熟悉這裏的風土人情,日後若有錯漏,還請總督及時指正。”


    “不敢,殿下請”,李經延掀開身後的馬車車簾,自己卻站在車下。


    殷俶麵不改色地踏著他的膝蓋,鑽進了車裏。他自然知道李經延不會無緣無故地如此殷切,就算不是要阻撓自己收銀,恐怕也是來向他推諉的。


    李經延的車馬沒有直接到官署,而是走到自己的私宅。他言稱殷俶落腳的官署還在收拾,先請殷俶暫住一晚。夜裏自然設宴,酒過三巡,他請殷俶外出醒酒。


    行至無人處,李經延躊躇再三,終於張口。


    “此次殿下來,是為開礦收銀。下官身為總督,本該派下些人手兵馬,給殿下行方便。隻是您有所不知,每到年關附近,便是那些山匪猖獗之時。因著百姓愛在這個時段辦些紅事,附帶著有行人歸鄉抑或要離開,難免要走旱道,路過這些匪盜藏匿的山林。”


    “我身為總兵,自然該出兵馬剿匪,如此才能保百姓行路無憂,所以實在騰不出人手。”


    殷俶麵上本有醉意,聞言哂笑:“有勞總督。隻是您在西南剿匪多年,年年都有大捷,送回京城無數山匪首級邀功。奇的是,這匪患卻年年都有,不見盡絕。”


    “殿下不知西南行事,有此疑惑不難理解。隻待您了解西南民情後,便不會對此生疑了。”


    倒是直接把自己給堵回來了。這李經延,表麵裝得分外恭敬,實則沒有幾分敬重意。殷俶知道他是站在那邊的人,也懶得再與他周旋,直接道:


    “隻是不知陛下讓開的是哪座礦。總督借不出人手,這點子疑惑總歸可為爺解答一二。”


    李經延沉吟片刻後,這才緩緩道:“殿下有所不知,陳公公上報朝廷的寶礦本在臨陽城城郊的一座礦山上,隻是這臨陽縣令薛七聲,是個頗為古怪的。他愣是不批準陳公公開采這礦山的批文,這礦山原是臨陽城的附屬,首縣令管轄,所以這點上,便是陳公公也越不過去,此事便一直擱置了。”


    “也就是說,陳寶兒上報,稱一還未開采出礦石的礦山是寶礦?”而他卻要在這莫須有的礦山上挖出睿宗要的那些銀兩。


    殷俶心下嘲諷,先不說那礦山是真是假。但就說這能開出礦石,他要從稅監署嘴裏搶出多少。那些閹人,連巡撫禦史都敢毒殺,又能忌憚他這個皇子到什麽地步。更何況,還有這麽個心懷鬼胎的總兵在邊兒上。


    “爺知道了,也就是說要開礦,就得先讓那縣令鬆口。”


    “正是這個道理。”


    殷俶頷首,與李經延作別,自己獨身回了歇腳的院子。


    夜色漸深,有人避過了看守的侍衛,熟門熟路地推開李經延府上的角門,走出去,正是一條小巷。他還未走兩步,右邊的袖子就被藏在暗處的人拽住了。


    殷俶回身去瞧,就見官白紵正披著一身黑的鬥篷,俏生生立在門外。


    “你要去哪兒?”


    他神情閃過些許無奈:“你既然等在這兒了,怎麽會猜不到我要去哪兒?”


    “你要去見薛七聲。”


    “還不知道見不見的到。”


    他轉過頭,倒是有幾分別扭,“你既然已與人訂婚,深更半夜與爺出行,被人瞧見,會生出諸多流言蜚語。”


    “前幾日爺叫鴉娘去房裏用膳的時候,怎麽不提那婚事,亦不提孤男寡女獨處於禮不合?”


    殷俶被她連珠炮似的回應噎得說不出什麽話,隻是定定看了她半晌,終於認命般歎了口氣,“你跟著吧。”


    他伸手攤平手掌,官白紵躊躇片刻,還是將手遞過去,“臨陽夜裏不見得安全,爺暫且牽著你,也好照應。”


    被牽上的瞬間,她還是有刹那的恍然。隻是片刻,她便被即將見到的薛七聲奪去心神。


    他們前世進西南,也是到的臨陽。不過這一世提前了不少年份,因而也難免有變故。就比如這縣令薛七聲,他們前世是沒有打過交道的。那時臨陽縣令換了一李習門生,整個西南都在殷覺一黨的掌控下。


    而這薛七聲,似乎在三年一次的官吏考核中,被評了最低的丙等,因而被流放到更偏遠的地方去做官了。


    官白紵知道,西南眼下最有利的地方,就是這縣令明麵上還與李習等人沒有瓜葛。如果他們能抓住這個縣令,用的好,他或許便是盤活整個西南局勢的關鍵一棋。


    兩人找到縣令的府衙,薛七聲一家理應住在府衙後麵的宅子裏。他們走到薛宅門前,正要敲門。


    大門卻應聲而開,院裏有暖黃色的燈盞,在一片柔和的燈光裏,一位相貌溫和的婦人端著水盆從門內走出來。


    她生了柳眉杏眼,眉眼很秀氣,可麵頰卻並不豐盈,因而讓這本該富貴鮮豔的容貌裏多了幾分苦意與憂鬱。


    她抬眼看見兩個披著黑鬥篷的男女,先是一愣,接著掃過二人裝扮,登時將水盆往地上一擱,跪倒在地。


    “民婦溫氏見過兩位貴人,不知貴人深夜前來,所為何事?”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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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8章 西南遙(十三)


    官白紵和殷俶對視一眼, 皆生出疑慮。溫氏見狀,隻是仍將水盆抱在懷中,出言解釋:“家父在朝中做官, 喜在家中宴請賓客,素有皇親貴胄前來。大殿下姿容非凡, 雖隻遠遠見過一次,民婦還是認得的。”


    溫氏推門,請二位進了院子。


    一進院子, 這二人倒是又愣了。小院東側有塊菜畦,西側是一口水井。正中間是一不大的茅屋,粗略看過去,就是一派清貧的景象。


    進了屋裏, 左手邊屋裏是一土炕,上麵正睡著三個孩子。右手邊是兩個套著的房間, 頭一個應該放著鍋灶,裏麵的是儲藏糧米的房間。一進來的這個房間自然就是堂室, 隻陳列著一套木頭桌椅。


    溫氏先請二人坐下, 將左手邊的簾子放下來,又進了右手邊, 不大會兒功夫便拎著壺熱氣騰騰的茶水走出來。


    官白紵盯著那簾子, 雖是竹片編織,但每片上都雕刻著許多花樣詩文, 雅致得很。溫氏送上來的茶壺茶碗,皆是上好的白瓷,雪花般清盈剔透。


    在茶碗底部, 泛著點嫩黃淺綠, 琥珀色的茶湯沏進來, 那底部的顏色便愈發鮮活,更添幾分風韻。


    這是個將日子過得很細致的婦人。官白紵不著痕跡地留心著溫氏的行跡,略略失神。


    溫氏又點上一盞燈燭,坐到二人對麵。暖黃色的光裏,她的麵容便愈發秀麗溫婉起來,很是嫻靜,“二位貴人深夜前來,不知有何事?”


    殷俶沒有拐彎抹角:“臨陽外有座寶山,需開礦收稅,想必薛大人與夫人都已知曉。現下萬事俱備,隻是苦於薛大人不肯批複公文,深夜前來,便是為此事。”


    溫氏隻是垂著頭,用帕子掩嘴咳嗽幾聲,“民婦隻是一介婦人,我家老爺的公事,民婦也素來不會過問。老爺今夜去同人宴飲,恐不會回來。貴人們若真有要事,待他回來,民婦說與他,叫他親自拜會去與貴人商討。”


    她如此說,殷官二人也無法再留,便起身告辭。他們回了李府,後又遷去禦史官宅,複又等了幾日,仍舊不見薛七聲前來。


    這天下晝時分,殷俶帶著官白紵再次登門,仍是隻有溫氏接待。


    “薛大人既不在縣衙又不在府宅,到底去了哪裏?堂堂縣令,整日遊手好閑、東奔西逛,他便是這樣當這父母官的嗎?”


    殷俶坐在位子上,神情不虞。溫氏雙肩一哆嗦,兩串珠子似的眼淚撲簌簌滾下來,“貴人,老爺如此行事,您二位在這裏難為我這小小婦人,卻也無濟於事。”


    溫氏哭得格外淒慘,殷俶煩悶又無措,官白紵坐在殷俶手側,抬眼看了那溫氏半晌,忽而輕輕拽了拽殷俶的袖子,低聲道:“爺,她說的在理,今兒還是先走吧。”


    殷俶頓了頓,同她起身,二人告辭出來。


    “你瞧著這溫氏是個當真不知情的?”殷俶挑眉,“爺看她,倒是個難得的賢婦。”


    官白紵轉了轉眼珠,“鴉娘過兩日獨自前來,與這溫氏套套近乎,或可尋到解決的辦法。”


    “也好,你隻需叫我順利見到這薛七聲,其餘事自是水到渠成。”


    官白紵見他神情裏是慣常的從容,心中亦是一定。


    第二日,官白紵尋了個傍晚的時間,再次來到薛宅。溫氏開門時,麵上仍不見驚異的神色,隻是將她又好生迎進裏麵。


    桌上有四幅未撤的碗筷,端的是個滴水不漏。三個孩子被溫氏趕回屋裏溫書,她手腳麻利地收拾了桌子,仍舊提上那壺茶來。


    誰知官白紵反而起身壓住她的手,臉上掛著親切的笑意:“嫂子不必過分招待。我今兒原本也不是為了什麽正事兒來的。”


    她言罷,臉頰泛紅:“我也本是個婦道人家,官場上的事情也知道的不多。前幾日隨大殿下來,也是殿下思慮到可能隻有您一位婦人招待,為了你名聲考慮,這才又帶上了我前來拜訪。”


    溫氏聞言,頭回生出些許驚異又感激的神色:“原來是這個緣故,下次若再見貴人,定要好好感謝。隻是,既然不是為了我家老爺的事……”


    官白紵雙頰愈發緋紅,眼神裏帶上些許少女的嬌怯:“我雖與嫂子隻見了兩麵,但是卻生出十分傾佩。我前些時日與人訂了親,可是家中雙親早亡,自幼在伯父身邊兒長大,伯娘又對我冷淡,所以不曾指教過……這女子該如何侍奉夫君。”


    溫氏又是一驚,聽她說自己雙親早亡,眼中滑過些許憐惜,又見她這副少女懷春的模樣,更是多了幾分恍然,心裏的戒備不知不覺中,卸下大半。


    “貴人身世竟這般坎坷……”


    “嫂子便不要一口一個貴人,隻叫妹子便是。我見姐姐是個愛潔的,這髒汙的鍋碗瓢盆一直堆在灶台上也不是個道理,嫂子隻管去洗,順帶教教妹子便是。”


    她這話雖然說得不經意,卻恰好戳中溫氏軟肋。她生性喜潔,鍋碗瓢盆都要立時洗幹淨,她神情裏仍舊掙紮著,腳步卻已經不由自主地挪向鍋灶,“隻是灶台髒汙,怕是……”


    官白紵親昵地將她推到灶台旁:“請嫂子不要見外。”


    見溫氏彎下身子開始洗碗,官白紵兩眼驟然發亮,話裏卻帶上幾分不忿:“嫂子,你別覺得妹子交淺言深。我這幾日隨殿下來,不管什麽時候,這薛大人不是在宴飲就是去遊玩,又或者幹脆不知所蹤。家中一切俱都拋給你操持。”


    “那日初見,你便認出了殿下,想必原本該是那位大員養在深閨裏的金貴人,怎麽卻嫁給了這樣一個人?”


    “你這話倒是新鮮”,溫氏不惱反笑,“家中事本該是女子操持,他是男子,我如何能管得了他?”


    “至於當初為何嫁他,你別瞧著他現在是這西南邊陲之城的小小縣令,想當年,他可是陛下欽點的探花郎,春風得意馬蹄疾,被家父一眼看中,給我二人訂下親事。”


    “他本是京中的翰林學士,當值不滿一年,就觸怒了京中權貴,被貶到西南來。我便跟著他來到此處。”


    “我聽聞薛縣令是遠近聞名的圓滑之人,卻不想他年輕時竟也如此不羈。”


    溫氏聞言,手上的動作倒是頓了頓:“總該是要圓滑些,才好在官場上做事。”


    “可設若每個原本該是循吏的人都圓滑下來,誰來為民請命、匡扶社稷?若真是如此,我反倒要唏噓了。之前見了那李總督,他告訴我們,薛縣令是想將這批準開礦的事情做成生意,一直不肯批準,不過是待價而沽。若是我家殿下肯出錢,薛大人自然會答應。”


    溫氏洗碗的動作快了幾分,“妹子,你若是來問夫妻如何相處的,我卻沒有什麽好說的。若無事,還是請回吧。”


    “嫂子”,官白紵已然抓住破綻,笑道:“你是大家閨秀,也是個讀書有見識的。你若是嫁人,不挑這人出身,單論他的學識人品,也該是樣樣出挑。薛大人百般推諉,不肯見殿下,是不願意批準臨陽開礦。”


    “隻是這薛大人不肯開礦,卻不是為了金銀,而是了百姓,不知妹子說得準不準。”


    溫氏手腕一抖,“還請慎言,朝廷的旨意,老爺是絕對沒有這個膽子不從的。”


    官白紵眯起眼:“天底下有多少個縣令,又胡亂開采多少座山頭。那些稅監開不出礦產,就隻能搶掠礦山周邊的百姓,言稱他們的田畝屋舍下藏著寶礦,如果不交夠同等價格的銀子,這些稅監就要強製開采。”


    “薛縣令雖然人不是時時刻刻坐在這公堂裏,但是一顆心卻牢牢紮在那公堂上,守住了公理人心,妹子雖然是個婦人,但也是真的佩服。嫂子你嫁了個英雄,為何偏要這般遮掩。”


    溫氏忽而撒手,轉過身,兩隻眼卻發著紅:“既然你知道這個道理,為何不能勸住貴人,仍要日日登門拜訪?老爺是不會見你們的,就算你們抓了他的把柄將他治死,他也絕不會同意開采礦山。”


    “西南的百姓太苦了,那些田畝就是百姓的命根子。馬上就是春種。這個時候讓你們去胡亂開采,若是耽誤了百姓播種,又或者你們踩踏了他們的秧苗。到了秋天,不僅交不上稅賦稅,百姓們連口糧都沒有,隻能活活餓死在冬天。”


    “況且此地本就多洪災旱災,就算讓他們好好種田,若是遇上這些災亂,仍舊隻能等著餓死。這才是西南此處多匪亂的緣由,百姓連飯都吃不飽,不得已,就隻能落草為寇。”


    官白紵見她情緒激動,說得極為真切,心下亦是觸動,挑眉反問:“嫂子和薛大人都是真英雄,妹子佩服。隻是,你們怎麽就認定天下隻有你們這些人守著公理良心。”


    想起殷俶的做派,她頓了頓,不見分毫心虛地繼續說道:“我家殿下亦是個體諒民情,有大仁大義的。他這次見薛大人,麵上是為了開礦,實則是有更大的籌謀。”


    “薛大人既然肯做孤膽英雄,必然也有膽量,會會其他英豪。”


    不管殷俶想幹什麽,他就是想一見麵便直接砍了薛七聲,官白紵也管不著。她現在就是要抓著機會,誘哄溫氏將薛七聲騙來與殷俶見麵。


    她這話一出,溫氏神情怔愣。不知過了多久,她兩眼忽而落下淚來:“妹子說的是,是我二人一葉障目、自以為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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