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到最後,唐虞一臉生無可戀,挫敗地說:“行了,我不應該挑戰機器人模式的桑遲大佬的,我認輸。”


    桑遲解開安全帶,看他:“是不是掃你興了?對不起啊。”


    “那倒沒有……”


    唐虞盯著她看了半天,肩膀一塌;“行了,我也沒說不讓你談戀愛嘛。”


    他別過頭,看著屏幕上墜毀的飛機,癟著嘴說:“想談就談好了,談得不開心就分手嘛,也沒什麽大不了的。你不要一副我棒打鴛鴦的樣子好不好?”


    “又不是因為這個……”桑遲低著頭:“而且,我也沒說我要談。”


    她就隻是,想一想而已。


    唐虞哼哼兩聲:“我還不知道你麽,你這個想法很久了吧?是不是想得吃不下睡不著每天就在糾結這個了?”


    “沒有。”


    “切。我第一次談戀愛的時候也喜歡玩口是心非這一套。”


    聞言,桑遲眉頭一擰,抓住了重點:“你什麽時候談戀愛了?”


    聽這口氣,還談了不止一次了。


    唐虞雙手往腦袋後邊一放,吹了聲口哨:“姐,你不早戀不代表全世界都不早戀好嘛?”


    說著,他笑著湊過去:“你如果談戀愛了,可以找我做軍師呀,保證把你男朋友安排得明明白白。”


    桑遲狐疑:“你是跟男生談的戀愛?”


    “……懶得管你了!”


    桑遲看著他的背影,猶豫了一下,跟上去:“你真不反對啊?”


    唐虞瞥她:“我反對有用嗎?”


    說完,他先反應過來,沒準還真有用。


    桑遲對男女關係一直避之不及,這麽些年跟男生的交集屈指可數,二十來歲好不容易春心萌動了下,他要是一味反對,恐怕她那點春心嗖得一下就收回去了。


    一直無欲無求也挺危險的。


    聽說容易變態。


    唐虞改變了想法,說:“你去談吧,真的。要是談得不開心,分手就好啦,沒準對你的病情有幫助呢。或者一個不行,你就多談幾個,哎哎,要不我幫你介紹幾個?你喜歡小奶狗麽?小奶狗我認識的多啊……”


    桑遲:“……”


    陪唐虞在外邊轉了半天,她的心情似乎也好了很多。


    一直都是這樣,每回她不開心了,唐虞就巴巴地湊上來圍著她轉,討女孩子喜歡的本事可能就是這樣磨練出來的吧。


    有一回她還聽見唐叔叔憂慮地跟桑母說:“唐虞那個渾小子,該不會要跟電視裏頭演的那樣……”


    桑母故意問:“如果真是那樣,你怎麽辦?”


    唐叔叔眉頭一皺:“我把他腿打斷。”


    唐虞不知道什麽時候湊到她身邊,小聲說:“這麽狠,誰是親生的啊……”


    他摸摸自己還沒發育完全的小短腿,歎一口氣:“遲遲,咱們有緣無份來世再續前緣吧。”


    唐叔叔從屋子裏頭甩出一隻拖鞋拍他臉上:“再說這種混賬話試試?”


    唐虞被揍得滿屋子跑,哇啦哇啦亂叫:“姐救我!”


    桑遲想起來那時候的事,忍不住笑了。


    吃過中飯,桑遲送他去打車。


    唐虞一臉不情願:“說好還要陪你去醫院的。”


    “我自己去。”


    “真的?”唐虞狐疑,“一個私自停藥的人說這個話沒有可信度。”


    他扒著出租車車門,一副“我隨時準備跳車綁你去醫院”的堅決表情。


    桑遲再三保證會去看醫生,唐虞才作罷,再三叮囑她:


    “看完醫生把病例條和藥單都拍給我看。每天吃藥都要跟我匯報!”


    桑遲覺得麻煩,他凶巴巴地放狠話:“你少吃一天藥,我就少上一天課。說到做到!”


    “……知道了。”


    “哼。”


    出租車緩緩啟動,開了出去。


    唐虞攏著手放在嘴邊,喊:“桑遲!你要加油!”


    桑遲衝他揮了揮手,杵在公交站牌下的身影小小的一個,越來越遠了。


    轉過頭來,唐虞眼眶已經紅了一圈。


    他吸了吸鼻子,衝駕駛座說:“師傅,有沒有紙巾啊?”


    司機師傅從雜物筐裏掏出來一包抽紙,遞過去,透過後視鏡看他一眼:“小夥子跟女朋友異地戀呢?”


    唐虞嚴肅地糾正他:“是我姐姐。”


    “哦哦,不好意思了。姐姐生病了啊?嚴不嚴重?”


    他擤了一把鼻涕,悶悶地搖了搖頭:“不知道。”


    上了大學,跟桑遲的距離一下子就拉開了。她已經是個什麽都藏在心裏的穩重大人了,自己卻還是咋咋唬唬的一個小屁孩。


    如果再長大一點就好了。


    ……


    送走唐虞,桑遲乖乖按照預約時間去了醫院,因為掛號匆忙已經沒有專家號了,隻掛了一個普通門診。


    是下午的四十二號。


    巨大的叫號屏幕上不停滾動著更新的患者信息。普通門診掛號的人多,放醫生鴿子的概率好像也大很多。專家號滾一個的速度,普通門診號已經輪過去十來個了。平直沒有波瀾的女聲在空曠的大廳響起來。


    桑遲看了一眼候診區,找到角落一個位置坐下來,旁邊坐著一對母女。母親頭發已經半白,神情有些呆滯望著牆,女兒四十歲不到的樣子,時不時低頭幫她理一理衣口。


    應該是來看老年癡呆的。


    這所醫院是綜合性質,門診科目多,但到底不是門門都有權威醫生坐鎮。精神科在繁多的科室裏就顯得不那麽熱門,連就診區也是跟隔壁婦科緊挨著,和隔壁相比,精神科的候診室顯得門可羅雀,坐著的都是些上了年紀的老人家,桑遲一個二十出頭的小姑娘坐在中間顯得格外紮眼。


    她盯著病曆卡上的自己的照片發呆,中年女人忽然開口搭訕:“小姑娘一個人來醫院啊?”


    桑遲回神,禮貌地點點頭:“嗯。”


    “家裏人怎麽沒有陪著來?”女人問了一句,沒等她回答,兀自又把話題扯開,“北山區的專科醫院號難掛的呦,我們家托人早兩個禮拜都辦不下來,非說提早一星期自己搶號。那個號一放出來就給搶光了。這不,家裏老人實在糊塗得厲害,隻能先掛著這裏的看一看了,錢費得嘞……”


    女人絮絮叨叨開始訴說老人得病後給家裏帶來的不便,桑遲知道她隻是想找一個傾訴對象而已,也沒有搭腔,就安靜地聽著。


    說了五六分鍾,像是意識到自己都沒給小姑娘說話的機會,女人停下來,問:“你年紀輕輕的,來看什麽病啊?”


    桑遲遲疑了一下:“失眠。”


    “失眠?”女人瞟一眼她手邊厚厚的病例,“看很久了?”


    桑遲點點頭:“有幾年了。”


    像是聽到什麽驚奇的事情,中年女人瞪大了眼睛:“哎呦你這不是燒錢麽!”


    她坐近一些,一副掏心窩子的模樣:“你白天別閑著,多幹點活,晚上躺床上別想東想西,睡覺還不就幾秒鍾的事情!哪有為了這個來醫院送錢的呦,你們小年輕就是太不能吃苦了,一點小事……”


    桑遲沉默地看著她不可思議的臉,不知為什麽,從喉嚨裏湧起一股惡心的感覺。


    她想,世上的悲喜果然是沒有辦法相通的。就連親身見證著精神疾病的折磨的人也無法理解。


    他們不僅不理解,還要站在健康的峰頂蔑視著:“一點都不高,你爬上來啊。”


    “失眠有什麽,閉上眼睛睡覺啊。”


    “抑鬱?你打扮得這麽漂亮,哪裏像抑鬱了。開心點就好啦。”


    抑鬱症是一座孤島。


    它被有意無意蓋以神秘的麵紗,而後被人加以揣測,任意曲解。


    ……


    叫號器裏傳出桑遲的名字。


    她抓著背包站起來,什麽也沒說,埋頭離開了候診區,連同女人迭聲的歎息一起甩在身後。


    進到診室,醫生拿著她的社保卡刷了記錄:“以前沒來我們醫院看過?”


    “沒有。”桑遲把從前在趙醫生那邊的病曆卡遞過去,厚厚一遝。上次國慶回來,趙醫生就把她過往病史和用藥史都打印出來了。


    醫生接過來,掐頭去尾草草掃了一眼:“雙相啊。”


    “嗯。”


    簡單詢問了一下最近的精神狀態,醫生劈裏啪啦敲著鍵盤開藥:“還是喜複至吧,給你開一個月的量,定時定點吃。睡眠不好我給你開一點鎮定的藥,這個就隻能開半個月了,有依賴性……”


    桑遲打斷他:“醫生,能不能給我開一點舍曲林?”


    舍曲林俗名左洛複,是針對抑鬱症的藥物,對於提高患者情緒狀態有立竿見影的效果。


    聞言,醫生打字的動作一頓,抬頭從眼鏡上邊瞥她一眼:“怎麽,想轉躁啊?”


    雙相情感障礙大致可以分為兩個時期,躁狂期跟抑鬱期。


    躁狂期間患者普遍感到精力充沛,精神煥發,睡眠時間大大縮減,在日常生活中能表現出極大的創造性和活力,患者本人幾乎不認為這是在病中。


    但是躁狂一向是跟抑鬱相伴隨行的。


    它像是提前燃燒了人的活力,等這把火過去,患者就會陷入不可自拔的低落情緒中,轉入抑鬱。


    因此大部分治療雙相的藥物都致力於穩定患者高漲的情緒,減少情緒波動。


    桑遲吃了一年多的藥,深知它們會從哪些途徑影響她的大腦。


    先是讓人混混沌沌的副作用,眩暈嘔吐嗜睡,然後發胖或者暴瘦,等副作用過去,藥物開始起效,人會變得麻木,平靜如同一潭死水,無悲無喜。


    世界蒼茫又荒蕪。


    她站在世界盡頭,召喚生的勇氣,又召喚死的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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